到今天阮薇注定逃不過,人在面對生死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遺憾,而最讓她傷心的事,莫過於她從小就知道,葉靖軒是真的愛她。
離開南省三年,阮薇還是第一次在混沌之中想起那裡的街道。
南省的街沒有沐城這麼寬,更多的都是起伏不定的小路,空氣永遠乾燥而悶熱,滿眼濃郁的綠,它總有其他城市無法比擬的繁茂植物,再加上靠海,就連走在街上都覺得人是炙熱的。
那麼極端的天氣,就像葉靖軒,從頭到尾不懂收斂。
好像人在痛苦的時候,總會想起故鄉,但故鄉就是永遠回不去的地方,她在夢裡都懷念。
生活平淡到乏味,把人僅有的一點點戒備通通磨掉了。
阮薇醒過來的時候,只能分辨出自己似乎躺在地上,她眼前被什麼東西矇住了,手腳全都動不了,睜開眼也看不見四周。
她的頭不知道撞到什麼地方了,疼得厲害,阮薇仔細去想,只記得被人從後摀住口鼻,她過去為了接近敬蘭會的人受過訓練,但今天來的都是男人,她所謂的反抗根本沒有成效,最後直接被對方拖上車,再然後就完全失去了意識。
阮薇掙紮著用力,她的手被綁在身前,她找了半天平衡總算能讓自己坐起來,地面上的觸感顯然是優質的實木地板,想來不會是什麼陰冷空曠的地方。
她猜測不出這一次是誰想要報復她,南省芳苑的那場事故牽連太廣,到最後誰也沒能如願,警方和敬蘭會幾乎兩敗俱傷,她得罪的人豈止一兩個。
阮薇聽見有人走過來,下意識往後躲,那人一把按著她的肩膀,把矇住她眼睛的東西扯掉了。
她好不容易才看清前方,卻發現這裡不是倉庫不是地下室,她正對著的對方,竟然是一排長長的祭台。
這房間原本的東西都被白布罩起來,特意重新擺成了靈堂。
祭台的佈置一看就是南省的規矩,正中放著逝者的遺像,解答了阮薇所有的疑問。照片上的人分明還是個孩子,時至今日,她看著他,還能想起他過去總是靦腆地笑,一邊說話一邊撓頭的樣子。
小恩離開那一年還沒過二十歲,古時候要行弱冠禮,到如今南省還有舊俗,男孩子長大到二十歲,要由父兄送一份大禮。
阮薇還記得,那季節天長,一整日豔陽照得人頭暈,到傍晚都不見緩和,她躲在老宅的天台上避暑,帶著摩爾一坐就是一下午,小恩總是陪著她,講自己家裡的事逗她。
小恩姓許,還有個哥哥大他幾歲。兄弟倆從小和父親關係不好,無非就是那些俗套的故事,父親混街頭,嗜賭成性,最後鬧到妻離子散,所以他哥做主帶著小恩進了葉家,從此加入敬蘭會,後來葉家老爺子不在了,他們就一心一意跟著葉靖軒。
小恩說等過年他也大了,許長柯答應要送他一輛定製跑車當禮物。阮薇知道他一說起車的事就興奮,滔滔不絕,她總取笑他,好歹也是葉家的人,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要什麼車沒有?可小恩就執念自己看中的那一款,可他還年輕,許長柯不讓他碰,大了才答應給他。
到最後,小恩還是沒等到。
阮薇愣愣地看著祭台,心裡難過到說不出話,她回頭看見許長柯就坐在她身後的椅子上,周圍顯然全是他的人。
這裡應該是許長柯在沐城住的地方,獨棟別墅,寬敞又安靜。
她低著頭先開口:「小恩是因為我死的……」後半句沒說完,許長柯直接開口叫人:「給我抽!」
有人就站在阮薇身邊,猶豫了一下又看向許長柯問:「會裡有規矩,不動女人。」
「抽!」
阮薇被打得翻倒在地上,她咬著牙坐起來還要繼續說完:「小恩他……」
又是一巴掌抽過來,手下人明顯也都心裡有火,全是來洩憤的,阮薇很快由嘴角帶著臉上都泛出血。
許長柯就坐在椅子上看,狠狠唾了一口說:「叛徒不配提他!」
阮薇在路上被拖拽撞到了頭,這一被打耳朵裡全是轟鳴聲,她咬牙忍下,再也不開口。
他看阮薇沉默下來,突然扯住她的頭髮說:「禍水!早晚讓葉家都玩完!別想三哥還能留下你,我上次去見他,他看上別人了……那個夏瀟漂亮又聽話,跟著三哥也算有段時間了,過去他是喜歡你,結果呢?被你害得差點沒命!既然他下不去手,我來幫他!」
阮薇渾身動不了,掙了半天也沒力氣。許長柯冷笑著看她白費力氣,讓人拖她,想讓她跪在弟弟的祭台前。
阮薇不知道哪裡來的執拗,竟然死也不肯低頭,她就是不跪。許長柯急了,一腳踹過去,阮薇的腿本來就不好,這一下讓她直接摔在祭台前,頭上磕出血,慘不忍睹。
房間裡的人一見血都來了勁,個個要動手,可許長柯為能親手給弟弟報仇,不許人碰阮薇,非要讓她跪在小恩靈前懺悔。
「小恩哪點對不起你?當年三哥派他保護你,這傻小子盡職盡責到家都不回了!」許長柯憤怒地拿槍衝過來,一把抵在阮薇後腦,逼她爬過去,「過去給我跪下!」
人人都對阮薇恨之入骨,恨不得把她戲弄夠了一刀一刀剁碎,偏偏阮薇在這種時候什麼都不怕了,她撐著從地上抬起頭,分明知道槍口就在自己身後,還是不肯跪。
她想回頭看許長柯,那人立刻手下用勁,不許她亂動,她頭上火辣辣地疼,血順著頭髮往下流。
屋子裡漸漸都是血的腥氣。
阮薇早想過今天,她對不起的人太多,不止小恩。
她這輩子活該有報應,從當年局裡安排她再次和葉靖軒相遇開始,她就在利用他的愧疚。
到今天阮薇注定逃不過,人在面對生死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遺憾,而最讓她傷心的事,莫過於她從小就知道,葉靖軒是真的愛她。
那人從不是什麼好人,十四歲就能把她扔在綁匪手裡。
她眼睜睜看著他離開,曾經怨恨過,可是後來長大回頭去想,終究明白那時候形勢逼人,他是葉靖軒,那是他該做的事。
他們還是孩子,十幾歲的時候能有多深的感情,哪裡比得上家族的榮耀要緊。
阮薇早就想開了,沒有真的怪他,可他卻在後悔。
阮薇閉上眼睛想了那麼多,沒有一條出路,她雖然軟弱,但不會委曲求全。
最後她只和許長柯說:「開槍吧。」
那些人被她的態度逼得發狠,想要直接打死她,許長柯被氣瘋了,忽然想出新的花樣,他攔住手下說:「讓她這麼死太容易了,對不起芳苑裡出事的兄弟!」他拖過阮薇正對著小恩的遺照,讓人去拿刀來,「跟我玩硬氣?你不跪就先挑斷你的腿,再不跪就砍手!什麼時候砍乾淨了再送你上路……我一點點給小恩報仇!」
房間裡很暗,靈堂的佈置一片縞素,阮薇倒在地上眼前模糊,漸漸只能看見刀尖在地上的影子,像被割開的水彩布,所有顏色都乾涸成碎片,只剩下死一樣的白。
她的腿被許長柯按住,她側過臉,用盡力氣咬緊牙,只奢望自己能暈過去。
偏偏人的意識在刺激面前前所未有的清醒,許長柯就在她面前殘忍地笑,連口氣都帶了變態的興奮,他非要提醒她:「薇姐,還記不記得,過去三哥知道你怕疼,你摔一下都成了天大的事,你說你良心是不是讓狗吃了?三哥那麼寵著你……你怎麼忍心害他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毫無預兆一刀扎進阮薇的腳腕上,她實在受不了,疼得根本控制不住,一聲慘叫。
許長柯笑得更大聲了,眼看她的血流出來,他掐住阮薇的下巴不許她側過臉,非要逼她自己看。
刀尖貼近了她的傷口就要再扎進去,他狠狠地問她:「跪不跪?」
阮薇疼到渾身發抖,意識一下就混亂起來,她發了瘋一樣地搖頭,使勁掙扎。
許長柯甩手一巴掌抽過去,又叫人:「成心找死我就成全你!過來!給我按住她!」
門外突然亂起來。
阮薇根本分辨不清到底是她耳鳴產生了幻聽,還是真的有人開槍。
她被疼痛刺激得完全崩潰,腦子裡混亂到只剩下一個人的影子,她只能記住他,不停聽見他叫她阿阮,可她張口不能發出聲音,什麼也回答不了。
許長柯猛地站起來,外邊有人跌跌撞撞衝進來,開口就讓他快走:「三哥急了!我們擋不住……」
「先把她帶下去!快點!」
阮薇被人架起來,她整個人幾近昏厥,被人摀住嘴拖開。
許長柯住的地方很隱蔽,是他自己在沐城選的地方,一處剛開發的高端小區,獨棟別墅群,只有幾戶入住,到現在他附近還沒有鄰居。
方晟辦事極其有效率,很快找過來,率先帶人撞開門。葉靖軒一進入別墅,正好聽見阮薇的慘叫。
他當時臉色就變了。
方晟心裡一緊,知道再也拉不住他,眼看葉靖軒帶人橫掃進去一個活口都不留。方晟只能讓人先去解決許長柯手下的廢物,他親自護著葉靖軒,挨個房間找,全都沒有阮薇。
他生怕葉靖軒氣瘋了再做出什麼事,提醒他千萬要冷靜。
葉靖軒根本顧不上說話,一把推開方晟,他幾乎不敢停,從心裡翻起來的恐懼讓人發冷,他覺得再晚一秒,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什麼野心抱負、錢權名利……頂多是閒來無事的時候,拿來自欺欺人的幌子。
他過去已經錯過一次了,他把阮薇找回來那天就發過誓,除非他死,今生絕不重蹈覆轍。
房子裡亂七八糟全是躺倒的人,葉靖軒說到做到,誰都沒放過。房子太大,他們一時不清楚人被藏在什麼地方,方晟突然想起摩爾還在車裡,跑去把它帶進來。
摩爾認主,一路在前邊引路,帶著他們直接衝到別墅二層。
許長柯出乎意料很平靜,他一個人坐在弟弟的遺像前,似乎早知道自己逃不過,乾脆坐著等。
葉靖軒一句話都不說,他目的明確,看也不看靈堂的佈置,掃過四周,發現沒有阮薇。
這棟別墅一共三層,地方大而且房間很多,再這麼找下去耽誤時間,他回身讓人把摩爾帶進房間,看它能不能直接嗅到阮薇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葉靖軒剛吩咐完,突然看見旁邊地上有血,他忽然控制不住,一瞬間湧上來無數瘋狂殘忍的念頭,幾乎要把他摧垮了,但他還沒找到人,硬生生忍下想要拆了許長柯的衝動。
葉靖軒把許長柯踹倒在地上,一腳踩住他的手指問:「人呢?」
他幾乎用腳在地上蹍許長柯的手,讓對方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許長柯開口還在笑,臉上的表情越發扭曲,好想聽見了什麼古怪的笑話:「三哥!她差點把大家害死!你還想留著她?」
葉靖軒回身示意方晟趕緊帶摩爾找人,他知道這屋裡形勢不對,許長柯隨身帶的手下都不見了,就留他一個在這裡拖時間,不知道他們要怎麼折磨阮薇。
葉靖軒不敢再想,拿槍指著許長柯又問:「你說不說?」
「不就是個女人嗎?!」地上的人一句話吼出來,狠狠瞪著葉靖軒,「老爺子當年說過不讓你找她!你非要一意孤行,搭上多少兄弟!」
葉靖軒一槍打下去,房子裡就剩下許長柯的慘叫,他瞄得準,硬是在許長柯胳膊上開出一個血洞,讓對方十指連心地疼,人還清醒。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許長柯畢竟也在這條路上混了二十多年,疼過了勁,他也有骨氣,一語不發。他看著葉靖軒冷笑,逼得這人又是一槍下去,直接穿了他的肩骨。
許長柯快連話都說不出,開口聲嘶力竭,卻字字都是嘲諷:「我……我和小恩對你忠心耿耿,我弟弟當年才十九歲!他哪一點做錯了?你就為了一個女人……」
許長柯骨頭被踩斷,就剩一口氣,和著血淚說不下去,突然低吼喊他:「三哥!葉家只有你了……南省都在你身上背著!你不能耽誤在一個女人身上啊!」
葉靖軒原本半點不動容,他扣下扳機就能讓他永遠閉嘴,偏偏許長柯最後這句話逼得他停住了。
葉家幾代人的心血……那座老宅裡所有人都是葉家人,那些跟著他父親和他一步一步拼出來的,也都是葉家人。
他們過去同生共死,今時今日卻走到這一步。
葉靖軒是葉家的獨子,可許長柯、小恩,還有方晟,都是陪著他長大的兄弟,過去老宅規矩多,身份地位高低分明,可男孩玩在一起大多不分彼此,少年時代他們也一起出去,一起胡鬧過。
方晟低聲勸:「三哥,他沒有別的錯……不過就氣弟弟死得不值,熬了這麼多年了,能不能留他一口氣?」
葉靖軒再也不看地上的人,甩手把槍扔了。
許長柯被人帶著拖出去,他發起瘋,回頭看見摩爾已經找到方向,撓著靈堂的側門一直在叫。他笑得更大聲了,大聲喊葉靖軒,嘴裡混亂地嚷:「阮薇她父親臨死留過話的……她不可能嫁給你!三哥放手吧……別再執迷不悟了!」
這前後半生辛苦,愛而不得,只因太執著。
側門已經讓人撞開,葉靖軒再也顧不上許長柯。
摩爾一路往裡沖,門一開,滾滾而上全是黑煙,動物本能都怕火,它又著急,暴躁起來,不停叫著。
「下邊著火了。」方晟口氣再也穩不住,讓人先拉住摩爾,往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許長柯的人把薇姐帶到儲物間了……現在火燒起來,下不去。」
葉靖軒推開他們過去看,這裡本身是為方便才建的小樓梯,可以直接從二層通向儲物間,現在被他們故意縱火,眼看火已經順著樓梯燒了一半。
「不行,不能讓人冒險了。」方晟試圖喊手下再去想別的辦法,可是許長柯原本計劃就要活活燒死阮薇,這種半地下的儲物間一旦著火,即使能找到外邊的路也來不及。
所有人都急了,顯然沒想到許長柯這次真要玉石俱焚,這種情況太危險,再拖下去可能整棟別墅都要燒起來,但葉靖軒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片混亂之中,他的聲音分外沉穩,隱隱讓人心驚,他讓人拿水來,接著他就潑到了自己的外套上。
「三哥!」方晟最瞭解葉靖軒,一看他把衣服弄濕就知道他想做什麼,瞬間也慌了,一把按住門說,「三哥等在這裡,我帶人下去!」
「讓開。」葉靖軒看著他,口氣絲毫未變,三分威脅,七分麻煩,就好像這分明是件不需要考慮的事。
方晟再也忍不住,一把攔住他的胳膊:「太危險了,三哥不能去啊!讓我下去吧,我保證把薇姐帶上來!」
左右的人都衝上來,語氣近乎懇求,這火眼看已經燒起來,現在誰往下走都是拿命在拼,怎麼能讓葉靖軒去冒險?
可大家也都知道,他根本不聽勸。
黑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火光一陣一陣往上衝,葉靖軒披上外套,連想都沒想,直接就往火海裡沖。
他沒有時間猶豫了,過去那場事故阮薇就被扔在火海裡,她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陰影,許長柯也知道當年的事,所以今天才成心縱火,不想讓她好過。
眼看阮薇又被逼到這一步……
他想嚴瑞那天說的話果真沒錯,跟著他,阮薇永遠提心吊膽,一次又一次,最後總是受傷害。
葉靖軒逼著自己冷靜一點,他每下一階台階都覺得溫度在升高,甚至看不清路,這種時候人只能憑著本能一路往下走。他用濕毛巾捂著口鼻,好在地方不大,他摸索了一下總算找到儲物間的門。
「阿阮?」他不斷喊她,用力撞門,可是聽不清門內的聲音,門被鎖上了,只能找別的東西做輔助,他正好回身看到倒下來的椅子,藉著鋼的力度用力,終於把門撞開了。
幸好這裡只是隔出來的儲物間,只有簡單的老式門鎖。
火還沒穿透門板,葉靖軒衝進去之後發現地方狹小,頂多三四個人的位置,煙順著門縫湧進來,嗆到人近乎窒息,他找不到燈的開關,一直在喊「阮薇」,可是沒人回答。
葉靖軒憋著一口氣上下摸索,口乾舌燥,時間久了,僅存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火勢根本無法控制。他知道背後隨時都有可能連成一片燒起來,他也知道他活到今天身上背著太多東西,整個家族的過去未來都在他一個人手裡,他不光只有他自己……
可他現在什麼都管不了。
葉靖軒竟然在一瞬間湧起可怕的念頭,如果今天他不能把阮薇帶出去,那他也不走了。
去他的什麼南省什麼芯片什麼敬蘭會,就算只有一口氣,他也分給她一半。
儲物間裡太亂,無數放在架子上的東西都掉下來了,葉靖軒費了很大勁才繞到最裡邊,蹲下身什麼都沒摸到,忽然聽見微弱的叫聲。
他瘋了一樣撲過去抱緊阮薇,她已經半昏迷,但還有意識。她迷糊之間渾渾噩噩不停在喊「三哥」,嗓子完全嗆啞了,但就是執拗地叫他,一刀一刀都砍在他心上。葉靖軒拚命回應她,拍她的臉試圖讓她保持清醒,但阮薇潛意識裡覺得害怕,不斷掙動,整個人縮在牆角不肯抬頭。
葉靖軒沒有辦法,用力想把她抱起來,拉扯之間阮薇終於有了一點意識,突然睜開眼。
她其實看不太清,臉上的血漬和灰塵擋著視線,但她瞬間就知道是誰來了。葉靖軒懷抱裡的溫度幾乎成為一種烙印,深入骨髓,她自己都分辨不清這是不是幻覺,只知道拚命往他懷裡躲。
阮薇快要說不出話,斷斷續續就念那一句:「三哥,我聽話,我不哭……求你別把我扔下……」
十歲那年,她也這麼喊過,那時候她想葉靖軒最討厭她哭,每次都生氣,那她乖乖忍著,他總該回頭了。
可他毫不猶豫地走了,那時阮薇覺得自己的腿疼得厲害,怎麼追也追不上,她甚至還不懂那是被槍打中的傷。
如今從頭來過,還是一模一樣的境遇。
葉靖軒並未比她好過多少,她無意之中的話讓他生不如死,硬忍著一口氣逼自己先想辦法救她出去,可阮薇的手被人用軟鐵絲綁在了牆邊的管道上,葉靖軒手邊沒有東西能砍開它,他用盡力氣去扯,一個人的力氣完全扯不斷。
火順著門邊燒進來,離他們越來越近。
阮薇劇烈咳嗽,葉靖軒把她的臉壓在自己懷裡,她漸漸明白過來:「靖軒?」
他顧不上說話,讓她保持清醒別睡過去,然後環顧四周,想找東西能盡快把她的手解下來,可周圍原本是放健身器材的地方,摸不到任何尖銳的東西,阮薇眼看火光越來越近,用胳膊推他:「你快走!」
葉靖軒根本不理她,推開身後的架子找東西,一下讓火猛地躥過來,阮薇對火的恐懼幾乎無法控制,慌亂地縮起來,只剩下一句話:「別管我了……我求你了,快走!」
他乾脆放棄,轉過身抱緊她,用衣服遮住兩個人。阮薇渾身發抖,人已經瀕臨極限,卻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最後一點力氣,不斷推開葉靖軒,死活讓他離開。
葉靖軒擋住她的臉,不讓她被煙嗆到,眼看兩人都要被活活燒死在這裡,他卻突然平靜下來。
高溫讓人想起南省的豔陽,一整個夏天都透不過氣。
葉靖軒拍著阮薇的肩膀安慰,就說了五個字:「別怕,我不走。」
她再也不敢亂動,眼淚還是毫無預兆地往下掉,她當年太小了,出了事,多麼希望他不要走,可是今天,她願意拿命換他離開。
人的奢望那麼多,貪戀擁抱,渴望相守,動不動就說一生一世,可最後窮途末路的時候,他們被困死在一片火海裡,阮薇終於明白,這一生,她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她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原來愛是無所求。
葉靖軒讓她放鬆,分明兩人都快窒息,但他偏要和她說話,輕輕地靠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我說不愛你,都是騙你的。」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他們都自私自利地為對方好,哪怕以傷害為代價,說的每一句謊,都是因為愛。
阮薇拚命點頭,貼在他胸口告訴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劇烈地發抖,環境陰暗,刺眼的火光讓她完全回到十歲那一年。
葉靖軒知道她怕,竟然笑了,用力抱緊她,把自己的毛巾給她摀住口鼻,示意她放鬆:「阿阮,別哭……這樣也好,我們只能葬在一起了。」
最後一起燒成灰,鬆手撒出去,天高海闊,再也不分彼此。
這也算一種廝守。
葉靖軒還像小時候一樣,看她哭就凶,可又沒辦法,最後好言好語地說話,口氣幼稚得還像哄小女孩。
阮薇眼睛一陣刺痛,可她知道自己還在流淚,她終於明白那些書上寫過的故事,生死莫及,愛能至。
她握緊葉靖軒的手,覺得自己眼前越來越模糊,但她不能睡,她努力地想和他說話,開口卻沒有聲音。
幾乎絕望的時候,外邊似乎有人衝進來了,一直在呼喊。
葉靖軒被嗆得說不出話,阮薇已經漸漸窒息,他隨便抓了個東西扔出去,砸到牆上,總算發出聲音。
方晟帶人衝進來,眼看大火硬是往裡闖,他一路跑過來背上都是火,在牆上滾滅,兩人一起用力砸斷鐵絲,終於把阮薇的手從管道上解下來。
葉靖軒一把抱起她,方晟在前邊開路,手下的人拿著滅火器在外邊儘量控制火勢,可已經於事無補。
「三哥先走。」方晟看他不斷在咳嗽,伸手要把人接過去,葉靖軒不肯,堅持抱著阮薇從另一側的門穿過火海衝出去,半邊衣服幾乎被燒穿。
車已經等在外邊,一路上葉靖軒拍著阮薇不停叫她,她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有意識,嘴裡喃喃地不停喊「三哥」。
他知道她疼,一到外邊才看清,阮薇腳腕上長長一道刀口,血肉都翻在外邊,許長柯就為折磨她,故意挑她受過傷的左腿扎。他不斷出聲叫她,阮薇意識混亂根本聽不見,可他儘量吊著她的精神讓她堅持下去,分明也是在安慰自己。
明明連芳苑的事都經歷過,如今葉靖軒卻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阮薇好受一點,他眼看她被傷成這樣,整顆心都懸著,一步之遙就是萬劫不復,但她還需要他,他用這輩子所有的理智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方晟坐在車前排,顧不上自己的傷,著急找人善後。
小區裡已經有人報警,他們迅速離開,直接趕往最近的醫院。
方晟在路上通知過醫院,他們一進大門已經有護士迎出來,葉靖軒總算肯把懷裡的人放在擔架車上,馬上有人過來把她推走。
這裡是近郊的私人醫院,環境私密,畢竟人少,起初的混亂過後只剩下一條空蕩蕩的走廊,滿眼冷色調的光。
葉靖軒早就擔心過這一天,敬蘭會這條路不好走,可他從生下來就沒有選擇,就算想置身事外,以葉家的名聲,不會有人放他逍遙。
所以他無所謂,既然決定要闖,那就一路闖到蘭坊來,他做事一貫不屑周旋,對外永遠硬碰硬,半點沙子都不容,這世界上的東西於他無非只有兩種,想要或是不想,獨獨只有阮薇例外。
他必須保護她,他不能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可是……
葉靖軒站在走廊裡一步一步向前走,他看見阮薇面無血色,身後拖出來的都是舊時光。
原來十多年的日子瞬息而過。
他從少年時代就愛她,世事傷人,如今他已經退無可退,寧願付出生命的代價,只求她一生平安。
他其實並不信命,只是到今天他才懂,有些事或許真的不能強求。
這世界上幸福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只少他們兩個。
方晟被人拉著要去清理傷口,他臨走擔心葉靖軒,把醫生叫過來,可他看也不看對方,跟著擔架車一路走過去。
他終於看見阮薇被送進急診室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身靠在牆上。
葉靖軒總算放心了,所有緊繃著的神經驟然放鬆下來,他盯著面前的地面,微微皺眉。
方晟突然推開人向葉靖軒跑過來,他看出不對勁,可沒等他再說什麼,葉靖軒突然彎下身,死死用力抵住額頭,順著牆倒了下去。
「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