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兮一跳下牆來,立刻矮身於牆外角落的陰暗處,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此處很適合躲藏,方才在牆頭上手舞足蹈時她就打量好了。
之所以躲於此,一方面是怕宋子星真的發狠追出來,她輕功不如宋子星,逃跑基本上等於浪費體力,不如以逸待勞。另一方面,即便宋子星不追出來,她也可以躲於此偷聽他如何佈置,也好尋個應對之策安全離去,畢竟整個江南地區都在宋家的掌控之中,想要逃走定沒那麼容易。
府中侍衛尚未追出來,就聽屋內宋子星揚聲道:「不必追了。」
侍衛的腳步聲停歇,有侍衛問道:「不知將軍有何吩咐?」
宋子星道:「她輕功不弱,你等與她相差甚遠,不必白費力氣去追了。」
侍衛大聲問道:「將軍,難道就讓他這麼逃了?此賊如此囂張狂妄竟敢夜鬧總督府,公然辱沒將軍,屬下不能嚥下這口氣,屬下就算翻遍整個杭州城也要把他抓出來交與將軍懲治。」
房內宋子星聞言輕笑:「我現在不去抓她,不代表我抓不住她。」
侍衛面露喜色,忙問道:「還請將軍示下。」
宋子星不慌不忙道:「你吩咐人向附近各衙門密發一張抓捕令,就說有一江洋大盜最近流竄於江南作案,此人擅長改裝易容,忽男忽女,輕功甚高,唯有一個特點,其兩根小指上各帶一枚金戒指。如若發現,切勿輕舉妄動打草驚蛇讓賊人逃了,須先通知於我。」
「是。」侍衛領命。
「退下去吧。」
「是。」
牆外,方若兮聞言,驚出一身冷汗。宋子星果然不是好惹的。只幾句話,她就成了朝廷通緝的江洋大盜了,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注意到了她唯一不變的特徵,小手指上的兩枚戒指!如果他用畫像抓捕她,那她可以高枕無憂地離開了,畢竟她有好幾個面具呢,但他竟注意到了她的兵器。幸好今晚她沒有直接離開,否則不出明日,她肯定會被他抓住。想起自己剛剛在牆頭上挑釁他說的那番話,這一次如果被他抓住,恐怕不再是當寵物養不給飯吃不給水喝那麼簡單了。揮汗,實在好險那。
方若兮又靜悄悄地留了一會兒,直到再也聽不見聲息,方才離去。
當晚,她暗暗潛回了客棧,一路上極為小心,深恐四周有埋伏,但事實證明並沒有,看來宋子星事先並沒把她當回事。不過,從今晚開始,恐怕他不會再輕易放過她了。
她拿了包袱之後,悄悄離開了客棧,本想就這麼趁夜離開,可轉念一想,又打消了主意。即便她騎馬速度再快,恐怕也快不過宋子星的飛鴿傳書。
她必須讓今後高枕無憂,所以……
天亮之前,杭州城所有賣金銀首飾的店舖,她都走了一遭,趁夜摸走了人家店裡面所有的金戒指。這次被宋子星說對了,她被逼真成了江洋大盜。
次日,總督府人進人出,接二連三的消息不斷,一日之內,宋子星共收到一百次雙手小指帶金戒指的消息,在第一百零一次收到這樣的消息後,宋子星笑了。
他懶洋洋地斜倚在紅漆木椅中。
院中繁花盛開,暗香襲人。
他漆黑的雙眸幽深,手指拂過一旁那條曾經綁過方若兮的繩子,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挑起,似在問旁人,又似在問自己:「她會是誰?為什麼我從未聽過江湖中有這樣一個女子……」
而此時的方若兮,早已退下了手上的戒指,一身女裝打扮,穿著亮麗的碎花衣衫,騎在馬上消遙自在地離開了杭州城。
途經林間小路,一路蜿蜒向前,四周鳥鳴清幽霧靄環繞,遠處,山野人家裊裊的炊煙燃起,於峰迴路轉處有人忽然高聲唱起歌來,乍然驚起林間棲息的鳥兒無數:「這人生苦短累,今朝有酒今朝醉,為了不道歉我去打了擂,為了不服輸我大聲地吹,為了氣死你我在牆頭跳舞累,為了逃跑我竟然當了賊!……」但凡真正聽過方若兮唱歌的人都知道,其實她唱歌根本毫無音調可言,完全是亂唱瞎唱隨便唱的。
方若兮女裝打扮,一路西行,越走越是心驚。
江南百姓安居富足,方若兮以為天下都是如此,但沒想到她尚未走出江南,便看到了另一個不同的天下。
江南以外,百姓貧苦,土地連年受洪澇、蟲災,已三年顆粒無收,百姓飢餓,被逼互食,或落草成寇,或成了流民,湘淮兩地邊界,流民大量湧入。官府只象徵性地開倉放了幾次糧,便再無撫卹。
越往西行,流寇越多,官府根本不管,流寇便愈加地肆無忌憚,方若兮自出了江南,接二連三遇到攔路打劫,逼得她又換回了男裝,連馬不得已都棄了。
一路行來,聽不得飢餓的孩童啼哭,看不得垂暮的老人挨餓,方若兮散盡了錢財,直到入了江陵。
江陵府,乃晉王劉易管轄之地。
方若兮如今也是窮人了,再也住不起最好的客棧,吃不起最好的酒菜,走在大街上,摸著空空的荷包眉頭微皺,竟覺得心也空落落的。在她看來,正所謂,有錢走遍天下,沒錢寸步難行。
不自覺的她竟走到了街上最大的兵器鋪外,望著招牌下角那個篆刻的「方」字,她猶豫了半響,終還是轉頭走了,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向爹爹低頭。
如今荷包空空,腹中飢餓,想吃頓飯菜,尋個普通客棧休息一下也成了奢侈。
忽然想起半年前,初入京城時,她也是同樣的情形,只是當時……
此番恐怕再也遇不到公子翌那樣的人了。
越是這樣的時候,她越是想念以前跟著公子翌的時光,以前跟著公子翌時,花錢如流水,伺候的奴僕成群,吃的是佳餚,喝的是美酒,穿的是錦衣,住的是樓宇。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舒服,而今……
想起了他,便也想起了南書書院,她禁不住摸了摸放在胸口的那兩幅畫,好似整個南書書院都在那裡一樣,她笑了笑,不知道最近夫子還有師兄們過得怎樣了,有沒有說起過她?
她漫無目地地走著,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了哪裡,卻見前方似出了什麼事情,有人在圍觀。她信步上前,方見,有一錦衣華服男子站在道中央,一臉嫌棄地看著跪在身前的女子,女子衣衫襤褸還帶著個孩子,女子正用衣袖擦著男子的鞋面,男子似乎極為不悅,一腳踢過去,把女子踹倒在路旁,女子又再次爬了起來,不停磕頭道:「大爺,民婦實在賠不起您這雙鞋,求大爺饒過民婦吧,求大爺饒過民婦吧。」
那位大爺嫌棄地哼了一聲,罵道:「奶奶的,今日出門真是晦氣,滾開!」言罷,又踹了婦人一腳,方才憤憤而去,婦人卻仍向那人離去的方向不停磕頭:「謝大爺繞過民婦,謝謝,謝謝。」見男子走得遠了,婦人方才起身拖著孩子頭都不抬的快步走了。那孩子目光呆滯,骨瘦如材,看似也幾日沒有吃飽過了。
路旁圍觀者根本沒人出來管,一路上類似的事情,方若兮已見怪不怪了。方若兮嘆息一聲,窮人與富人同樣是人,但偏偏,窮人會因富人一雙鞋卑躬屈膝更甚者可能丟了性命,說白了,只不過是因為沒錢。
方若兮突然想到了一個詞:劫富濟貧。
以她的身份,實不適合做這種事,但轉念一想,反正當過一次賊了,也無所謂當第二次。
劫富濟貧,說來容易,可是,她初來江陵哪裡知道誰是貪官誰是污吏?這時,她忽想到一路所見的淒慘景象,又曾聽人說這裡的官府泯滅天良私吞了百姓的賑災之糧。這一片都是晉王劉易在管轄,那麼……他肯定就是最大的貪官污吏了,好吧,而今就從晉王府開始。
夜晚,繁星滿天,蟲鳴噪耳,方若兮身著夜行衣行於樓宇之間,行至晉王府後院,暗藏在王府最高的屋頂上,向四下張望。想先看看晉王府四下的地形和巡視的侍衛所在,可看後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她其實沒什麼偷盜經驗,上一次偷的是金戒指,直接去人家的櫃檯上拿就行了,這一次她毫無目的性,而且面對的又是守衛森嚴,佔地寬廣的晉王府,她本仗著藝高人膽大,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以為晉王府也可以任她隨便亂走的,可此刻,面對眼前樓宇林立,幾近三十多間的房舍,還真不知道怎麼下手了。
正猶豫不決時,就發現有兩個身影向此處飛來,動作極為迅速,與她一樣都身著夜行衣,一看便知有不軌企圖。
方若兮暗想:難不成遇到了同行?這也不能怪她如此想,如今盜賊四起,流寇橫行,自然宵小也非常多,一路行來她就時常聽說誰誰家又被盜了,誰誰家又被偷了。
方若兮現下正趴在屋脊上,想放棄劫富濟貧的計畫逃走,但又有點不甘心。便打算靜觀其變,看來者何人,是否和她出於同一個目的,如果是,這兩人肯定是老手,她正愁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不如跟著他們,這麼大的晉王府一兩個人也偷不完,大家一起偷不是更好嗎?如果不是,屆時她再離開也不遲,她對自己的輕功一向自負得緊,當然,除了面對宋子星之外。
直等到二人近前來,她方才起身。
二人也似早已發現了她。
三人於房頂大眼瞪了一番小眼,互相戒備,見對方都沒有動手或離開的意思,便試探起來。
這時,一人低聲道:「樑上君子?」
方若兮點了點頭,低聲回道:「同道中人?」
對方也點頭,又問道:「哪裡人氏?」
方若兮道:「江南。」
一人點頭道:「江南有宋家,不好混。」
方若兮聞言,極為贊同地點了點頭,道:「是啊,江南宋家有個宋子星,管的太嚴了,某實在混不下去了,便來了江陵,見此地民不聊生,百姓貧苦,某其實是為了劫富濟貧……」
方若兮話還沒說完,便住了嘴,就見對面二人越聽她說話目光越變得詭異明亮,那兩雙眼睛瞪得也越來越大,看著她就像小偷看到了金銀財寶一樣,唰唰地往外放光!
方若兮看到這樣的眼神,忽生了一種熟悉感,不禁仔細打量起對面二人來,這時就聽有人忽然喚道:「花骨朵。」
方若兮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啊?」,而後,驀地發狂了一樣指著面前二人大叫了道:「是你們!」
就在這時,樓底下有侍衛大喊:「什麼人在房頂。」
「快跑啊!被發現了。」三人結伴而跑。
方若兮沒想到,竟會如此巧合的在晉王府戲台樓頂遇到了公子翌和公子琪。
三人逃離了晉王府。
逃跑的路上,他二人順手獵了兩隻兔子,尋了一處,三人烤起肉來,但從生火到處理到烤,都是方若兮一個人在做。大概是習慣了,方若兮並沒有怨言,反而,此時此刻能與他們坐在一起,竟只覺得喜悅。
那兩位大少爺,盯著火上翻烤著的兔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方若兮。
公子翌道:「花無多,回來繼續當我的保鏢吧,唉,你看你離開我都淪落到當賊的地步了,太可憐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公子琪在旁輕笑。
方若兮道:「我是在劫富濟貧!」
公子翌道:「那你也不能去當賊啊!」
方若兮道:「你不也一樣!」
公子翌道:「我不是去偷錢的!」
方若兮道:「那你去偷什麼的?」
公子琪在旁笑著接口道:「我們的確不是去偷錢的。」公子琪並沒說明去幹什麼,方若兮也沒多問,只道:「無論偷什麼,一樣是賊!」
公子琪輕笑,公子翌與方若兮也隨之輕笑起來。
月光如水,輕緩流動,一種久違的熟悉和親切隨著他們的笑聲蔓延,彷彿一切又回到了往昔。
這時,公子琪忽道:「無多,你走後,夫子們上課時常提到你,尤其是許夫子,每一次彈起臨淵都會嘆氣,我想他一定想起了你。」
聽到這句話,方若兮無語,一種酸澀合著感動縈繞其懷,原來大家都沒忘記她。
她一甩頭,彷彿想甩去那種複雜的感覺,忽而帶著委屈大聲道:「我上次的月銀翌還沒付呢!」
公子琪未料她會突然說起此事,不禁灑然失笑。
公子翌聞言,接口道:「你答應回來當我的保鏢,我立刻給你。」
方若兮道:「你先給我!」
公子翌道:「現下我身上沒帶那麼多。」又問身旁公子琪道:「你有二百兩銀票嗎?借我一用。」
公子琪道:「我也沒帶。別忘了我們今天是來當賊的。」
公子翌、方若兮聞言,想起方才三人在房頂的情景,不禁面面相覷,眸中隱含笑意。
公子翌故意低聲問道:「樑上君子?」
方若兮鄭重點頭,低聲回道:「同道中人?」
「哈哈……」驀地,三人仰天大笑。
沒想到,今時今日,他三人竟會以此種方式再相見。
笑聲漸歇,方若兮忽而竊笑道:「我們一會兒同去晉王府借銀子吧。」
公子翌與公子琪對視一眼,同聲道:「好!」
而後,公子翌起身,鎚了一下胸口,信誓旦旦道:「只要是花骨朵說的,就算是上天入地,某與琪也在所不惜。」
公子琪也起身,昂首挺胸道:「只要無多一句話,就算是皇宮大院龍潭虎穴,某與翌也照闖不誤!」
他二人明顯在學方才方若兮在晉王府戲台樓頂的說話方式。
方若兮大笑起來,笑得就像是在殺人越貨的馬賊頭目。她站起身來,拍著二人肩膀豪爽道:「某一句話,你二人死不足惜!」
嗯?公子翌公子琪聞言斜睨向了方若兮,只見方若兮誇張地仰天狂笑著,那個樣子,好可怕……
可回過頭,方若兮還是乖乖地坐回去為二位大少爺烤兔子肉去了。
兔子肉烤好了,三人邊吃邊瞎聊了一番,吃完之後,三人又折返回了晉王府。
晉王府的巡守侍衛明顯比之前要增加了一倍,恐怕是因方才他三人打草驚蛇之故。
再次面對黑夜中影影綽綽的層層樓宇,方若兮的心卻似已被什麼填滿,再也不覺茫然,看著身旁二人,竟覺得此時此刻一切都可以棄之不理,一切都可以被他們踏於足下。
三人爬在牆頭上,方若兮居中,忽而輕聲問道:「我漂亮嗎?」
二人聞言,立刻轉過頭來,一左一右,一個鄙夷,一個不屑,彷彿方才她問了一個非常可笑且愚蠢的問題。
方若兮不服氣地狠狠瞪了回去,二人略微收斂。
方若兮似又突發奇想,柔聲問道:「那個……如果我與齊欣……同時遇險,你們先救哪個?」
公子翌很不耐煩地斥道:「這個時候,你問題怎麼那麼多!」
公子琪卻在這時溫柔回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聞言,方若兮雙眼忽然大亮,目光灼灼地看向公子琪,其中彷彿閃爍著點點星光,似感動,似想哭……而後,卻聽公子翌在身側涼涼道:「琪說你是衣服,你感動個什麼勁。」公子翌話音剛落,就聽得一聲慘叫,公子翌被方若兮一掌打下了牆頭。
牆角下方若兮與公子翌打了起來,這時又聽裡面有人喝道:「什麼人在牆頭!」
「哎呀,快跑啊!又被發現了。叫你們打。」公子琪怨聲載道,「某再也不和你們一起來偷東西了!」
「哈哈……」三人驀地大笑起來。
此刻的夜空,月牙兒彎彎,彷彿也跟著他們笑了起來。
和著夜色,三人帶著一路張揚無畏地笑聲漸漸變成了三個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