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徐清漆黑執拗的目光中一下子綻放出許多光彩,腰身挺得越發筆直,大聲道:「屬下魯莽,不知是未來將軍夫人,是屬下踰越了,請將軍責罰!」
宋子星眸子漆黑如夜,道:「且先記下,你先起來。」
「是。」徐清十分心甘情願地領了這個責罰。
正在山寨中四處搜查的洛陽官兵聞聲,不禁面面相覷,均露出了些許愧色,原來是安南將軍的准夫人,難怪會一直背在身上如此小心地保護著。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將軍夫人會跟來這麼危險的地方,但也不是他們適才想的那般,便對宋子星變了看法。
花無多聞言一怔,待反應過來嘴角已然不自覺地微微抽搐,想到方才宋子星說「我的夫人」……一下子控制不住地起了一身的痱子。抖了抖,再抖了抖……還在。手指不自覺地伸到了前面,摸上了宋子星的額頭:咦,不熱啊。又摸了摸他耳後:沒帶面具啊,是本人,這人沒傻吧?還是……烏龜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正疑惑間,就聽徐清極為激越的大聲應了聲:「是!」,目光便落在了跪在地上領罰領得神采奕奕的那個宋子星的親隨徐清身上,清楚地看到徐清望著宋子星那副尊敬甚或有些倔強而執拗的認定神色,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眸光一轉,卻也未曾反駁。但還是自宋子星背上下來,宋子星也未阻止,只與她並肩而立,半響無語。
火光中……似察覺到了身側若有若無的目光,看過去時,卻未抓住一絲蹤跡,花無多暗道:烏龜星果然有古怪。看在他今日救許傾城之心與背她一路的份上,且不揭穿他,與他留幾分情面。
眾人一番搜索,卻只在一間木房內尋到了已然暈過去被綁住手腳關在柴房尚還活著的許傾城,除此之外全寨六十餘人,竟於一夜之間全部斃命。連門口看門的兩條狼狗都是一刀斃命。從現場情形看,對方下手極為狠辣和迅疾,驚動極小,山寨大門未被攻破,許多山賊都是死於屋內夢中。應是一隊武功極高的人所為,他們趕到時,那些人想必剛剛離去,不知是何人所派,下手這般乾淨、狠毒。
未想救許傾城竟如此順利。花無多幫許傾城解開了繩子,將她救醒了過來,許傾城自不認識換了易容的花無多,卻識得宋子星,知他前來營救頗為感激,當得知是婢女春柳為她跑回洛陽求救卻又自盡時,悲慼之色令人嘆息。猶疑著、帶著一絲顫抖一絲期盼問起唐夜時,花無多雖不忍卻也據實以告,得知唐夜閉門不理,她只空洞地看著某處,眼神毫無焦距。花無多突然想到了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
花無多不懂情為何物,如今見她淒楚模樣也不知怎麼安慰,更不知她此番在山寨中受了何種苦楚,雖然一向對許傾城印象不太好,而今見她如此模樣,這般境遇卻也有些心生憐惜了。
許傾城入山寨後遭遇了什麼,他們自不方便問。宋子星只問她今後作何打算,她道只想回家。宋子星點了點頭便先勸慰她先回洛陽暫歇,待明日天亮他自會派人送她回蜀地青城。許傾城神色淡然,只輕道了聲謝,便沒有再說話,火光閃爍,神色甚為微淒楚惹人憐,宋子星便將她交與徐清照顧。
李佔勇留了數名兵丁打點山寨後事,而後帶了許傾城等人折返洛陽。
宋子星策馬走在最後面,漸漸遠離了李佔勇等人的隊伍,本來徐清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後來也不知怎麼不見了蹤影。
此刻,天微亮。坐在馬上顛簸的花無多有些疲憊。宋子星一路無話,這倒讓花無多大出意外。顛著顛著,花無多便將眼睛閉了起來,頭一歪便點在了宋子星胸口。
宋子星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一僵,可也只是一瞬便即放鬆,馬慢慢走著,許久後,方才輕聲道:「這是第一次,你在我身邊毫無防備。」
本以為花無多已睡著,此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未料忽聽花無多道:「誰說沒有?我只是太累了,你借我靠一下,只當靠棵樹。」
聞言,宋子星哭笑不得,走了一陣,忽道:「為何不反駁?」
心知他問的是什麼,花無多有些不懷好意,還有點自鳴得意地抬頭笑道:「我現下這張臉是你的夫人,那便是吧,我明天換一張,若誰奇怪你那夫人去哪了,我可不知道。」
望著那雙因小計得逞而越發神采奕奕的眸子,宋子星淡淡笑了起來,原來在她眼中那只不過是一句可以被利用的戲言,眸中光芒一瞬暗了下去,轉而換上似笑非笑藏住了一切。想到洛陽兵馬司參將、與那上百名洛陽兵士,還有自己的親隨徐清等人見到的那個將軍「夫人」馬上就不存在了,不禁抬手微微揉了揉額角,忽覺有點頭疼。似察覺到他的煩惱,身前少女嘴角掛著的笑容越發張揚,看著他眼中尤其難忘。天微微亮,少女的明眸皓齒近在咫尺,只看著側面便已令他心悸。他微微眯起了眼,忽道:「日頭要出來了,我帶你去個地方。」也不待她答應,便縱馬揚鞭飛奔起來。遠遠的還能聽見少女的大喊大叫:「你帶我去哪!?不說清楚我不去!——」
晨光破繭而出,金黃色瞬間染遍大地,將世界換上更為耀眼的顏色。
山頂風乍起,晨霧尚未散去,風過花香散,滿山的野菊花,金色晨光下煞是好看。
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地方?花無多望著滿山遍野的秋日菊花早已怔住,心裡卻在想,宋子星是老鼠嗎?怎麼這樣的地方都找得到?花無多此番想法毫無道理,老鼠能找到這樣的地方嗎?但此刻花無多腦袋裡就是這麼荒唐的想著。幸好沒說出來,否則宋子星不吐血也要有內傷。
與花無多並肩站在山頂,宋子星微眯起眼望遍滿山菊花,似已被這風、這花香、這朝陽或許還有身邊這人……所迷醉。
深吸口氣,花香沁入四肢百骸,花無多閉起眼睛微微笑了起來,心情很好。
風過,宋子星淡淡的聲音隨風同來:「為什麼你會為他受了這麼重的傷?」
花無多睜開眼,望向他,疑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為他受的傷?」
宋子星似笑非笑道:「我自然知道。」
花無多哼了一聲,道:「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你?」
宋子星嘴角微挑,道:「你一向貪生怕死,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為了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你喜歡上了他?」
看著宋子星嘴角不懷好意的笑,花無多看在眼裡一陣不痛快,不禁嗤之以鼻,道:「你既然知道我貪生怕死,最寶貴自己的小命,你就應該想到,我如今中了唐夜的無法逍遙之毒,沒有他為我解毒,我必死無疑,死前還得受盡折磨,所以他不能死,再說……」花無多說到此不禁有些懊惱,喃喃道:「我當時也沒想到那人的掌力那麼厲害,還以為被震飛出去的是他呢。」
「你如何中的毒?」宋子星蹙眉問道。
「我抓了唐夜的手。」花無多蹙眉答道。
心中總有幾分壓抑,壓抑的太久便想找個傾訴的對象,雖然宋子星算不上是什麼朋友,卻也是眼下最熟悉的人,不知出於何種心情,花無多在此時輕易地便說出了連日來一直壓在心底的秘密,短短幾句話,足以說明一切,不求理解,不求幫助,更不求勸慰,甚至做好了被宋子星嘲笑的準備,抬眼望去,恰好接到了他望過來的目光,看清了他緊蹙的眉,顯然沒有意料之中該有的嘲笑,卻有出乎意料的憂色,花無多心中一陣疑惑,突然有些耐不住他看自己的目光,撇轉了頭。
見她如此,宋子星眸光暗斂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極目望向遠方,不再提方才之事。深吸口氣,晨風、花香霎時沁入心脾流入四肢百骸,似忽起了興致,一提氣飛身躍至山頂至高處,晨光映在他身上,滿山淡黃色菊花在他腳下白霧中浮動,更映得他如夢似幻,衣衫被風吹起,掀起一片片如雲褶浪,回眸間竟有種居高臨天下的氣勢,睥睨萬物的狂妄。
花無多一怔,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宋子星。
只見這時——
宋子星不知從腰間何處拔出一個軟劍,一瞬間,劍身反射出的光芒令花無多心驚,彷彿看見了他身後蒼穹深處有一隻展翅欲飛的金色鳳凰,狂放地綻放出流光溢彩,晃人眼目,驚動天地!
一個念頭驚然閃過花無多心頭,卻來不及抓住。
劍出!
雲淡風輕,流光溢彩。
劍起!
氣勢如虹,光芒萬丈。
劍挑!
颯爽英姿,如浪劍氣。
劍舞!
風起雲湧,天地失色。
四下的菊花瓣均被他劍氣所聚,脫離枝幹飛到了他的身邊盤旋,人動劍動,劍舞花飛,狂傲無忌地綻放出無與倫比的光芒,炫人耳目。
此情此景,花無多平生從未見過,一時瞧得怔楞,喃喃自語道:「好……劍,好……」心底再不願意也不由得承認:「好功夫……」
直至宋子星收劍斂勢,衣衫在山頂飄動,薄霧徘徊在腳下朦朦朧朧,盤旋於空中的菊花辨緩緩隨風散落了一地,偶爾還有些許頑皮的還在隨著山風於他腳下盤旋,朝霞映在他臉上,顧盼間王者之氣卻已消散,神情淡雅清豔如斯,卻又難以掩蓋住迫人氣勢,回眸望向花無多。
這一刻,心底靜寂處突然震動了一下,彷彿似被誰撥動了心弦,花無多只覺腦中一片空白。
四周萬籟俱靜,唯有風聲和縈繞鼻端的花香,他凝望著她,她傻望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花無多方從宋子星早已變得深邃的目光中驚醒了過來,一瞬間發現自己因嘴張的太久臉部有些僵硬,為自己因烏龜星的耍帥而驚呆,悲憤不已。
宋子星因她此刻悔恨至極的模樣而輕笑。
花無多聽到了他的笑聲,不禁頭皮一麻,一時羞憤、懊惱,還有百般說不出的尷尬狼狽,忽然發現他的劍已消失了,竟不知放在了何處,突然想到了什麼,抓住那一閃而過的念頭,驚道:「鳳凰碧月!」
宋子星但笑不語,如此便是默認了。
花無多眸光大亮,一瞬間便忘了方才自己的狼狽相,大聲道:「給我看看。」
宋子星走出花海,道:「你要看鳳凰還是要看碧月?」
聞言,花無多驚得大跳起來,大叫道:「你都有?我都要看。」
宋子星搖了搖頭,似頗為遺憾道:「我只有鳳凰沒有碧月。」
聞言,花無多並不氣餒,仍興奮地道:「那也拿給我瞧瞧。」
宋子星開始解腰帶,花無多見狀也不知羞澀,卻還是盯著他看,那種專注得似每個細節也不願意放過的目光反倒把宋子星盯得有些尷尬,宋子星將腰帶解下,攤展在花無多面前。
山頂風大,晨霧已然散去,他的衣袍隨風飄蕩,長發玉冠淡雅悠然,凌厲迫人的氣勢已然收起,獨留下此間翩翩公子,可惜的是,這樣的濁世佳公子,卻在一個腰帶面前完全的黯然失了色,因現場唯一的一位觀眾眼中只有那一條腰帶再無其他。花無多看著這條腰帶,如珍如寶的撫摸著,心道:原來他這腰帶暗藏玄機,難怪當初能纏得住自己的兵刃不斷。
宋子星道:「鳳凰碧月原為一對,有緣方能得之,我只得鳳凰卻無碧月,相傳如若得到……」
「你是說,得一世美好姻緣嗎?可……鳳凰碧月不是刀嗎?怎麼是軟劍?」花無多目光灼灼卻又帶了絲疑惑。
宋子星搖了搖頭,道:「鳳凰碧月本是一對軟劍,極薄極輕,鳳凰在日下使用,如鳳凰展翅劍下隱有刀光,碧月在月下使用,劃過蒼穹時亦如彎刀明月,如果使用者武功極高的話,劍亦如刀,所以傳言鳳凰碧月為刀,只因形似並不是實情,有朝一日,若鳳凰碧月同現,在日出月落或日落月初之際同舞,將是極美的情景。」宋子星說到此處也似心生嚮往,伸手在腰帶上一拂,鳳凰軟劍便從中躍然而出。而後冷靜卻極富誘惑地對花無多道:「你試試。」
花無多接過軟劍,愛不釋手,高興得有些手舞足蹈,卻又極為珍惜地輕撫著這細緻略微透明的鳳凰寶劍。
躍至方才宋子星舞劍的地方模仿他方才的招式,一招一式地舞了起來,邊舞邊道:「我不擅使劍,卻看過很多劍譜,你方才舞的這套劍法我從未見過,招招精妙,而且你舞起來的確……的確……嘿嘿。」的確如何?花無多突然閉嘴不說了,硬生生將極可能是讚美之詞的字語吞嚥了下去,惹得人心癢難耐。
宋子星目光似望向極遠處,心中正因她只看了自己一遍劍招便能記得如此之多而驚訝,口中卻淡淡問道:「的確怎樣?」
花無多一劍挑起,道:「的確!」翻身刺出:「夠顯擺!」。
宋子星只覺自己一呼一吸間有些胸悶還有點氣短,一向地似笑非笑不小心變成了似哭似笑,而後輕咳了一聲,莫不是當真被她氣成了內傷?一整面容,擲地有聲地道:「劍是用來殺敵護身的,舞劍娛樂這種事我向來不屑為之,今日也是一時興起,只舞給你看,今後再不會有,除非尋到手持碧月劍之人。」宋子星掩下眼中一閃而過的流光。
下山回到洛陽城時日已當空,二人早已腹中飢餓,花無多本欲尋個路邊攤隨意吃點果腹,但宋子星卻不答應,非得拉著她進了酒樓,花無多開口就道:「你付錢。」
宋子星微一蹙眉,道:「我從不讓女子為我付錢。」
「哦?」花無多一揚眉,不再說話。想起自己還曾請公子翌吃過好幾頓飯,不禁對其腹誹。
行波酒樓是洛陽數一數二的酒樓,無論是外表還是內設都極為氣派,一進去,乾淨利落的小廝只看了一眼進來的二人便將花無多直接略過,問過宋子星後便帶了他們到二樓雅間菊樓落座,這個雅間不同其他酒樓的雅間,倒的確很雅,獨立的一個小閣樓,四壁用竹簾相隔,角落輕紗帷幔飄蕩,四角各擺著不同顏色勝放的菊花,便是這茶也是銀針香茶,清淡去火。
花無多昨夜一夜勞累和宋子星鬥智鬥勇(這是花無多自認為的)正有點心燥火氣大,便很不客氣地喝了幾大口,將美茶牛飲,也不顧請客的東道主在場,當即將桌上先上的糕點吃了幾塊。
送菜單來的小廝見狀不禁微微蹙眉,但目光轉向宋子星時卻已笑容滿面,宋子星點了幾個小菜,小廝正欲下去,卻被花無多叫喊住:「我餓了,叫你們廚子快點。」
畢竟是客人,小廝不敢怠慢點頭應是。
宋子星淡笑不以為意。
吃了幾塊糕點,不再那麼餓了,花無多自二樓看去,見洛陽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自和唐夜在一起,唐夜倒未曾限制過她的行動自由,她自己還是可以上街瞎逛的,只是每次逛到兵器鋪時心中總有幾許悵然。
此刻酒樓對面恰好就是一家兵器鋪,角落的標誌,正是自家產業。姐姐即將大婚,而她名不正言不順不能陪在身邊,不僅如此,現今還身中劇毒委身在拋棄她的前夫身邊當丫鬟情景著實可憐尷尬,想到此也不禁有絲黯然。卻在這時,一杯溫熱的香茶送至眼前,宋子星似笑非笑的神情再入眼簾:「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