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了兩條街方看見一個小攤位,擺攤的是個老者,身體有些佝僂,動作也有些遲緩,面前一口大鍋揭開蓋子時熱氣騰騰,遠遠的,花無多便聞到了餃子的香味。小攤旁擺著簡單的桌椅,食客卻有好幾個。
花無多買了一碗坐下來吃。一口一口吃著水餃,水餃很香,她吃得很是滿足。想起烏龜星拒絕吃路邊食物,便道烏龜星那類人是嘗不到這般美食的。剛想到這,便見兩人迎面騎馬而來,是公子修和他的書僮劉順。
公子修似有心事,並未注意到正在路邊吃東西的花無多,馬兒慢慢地走著,踢踏踢踏的聲響在暗夜的小巷中很是清晰。
劉順卻看到了花無多,便低聲喚了一聲:「公子。」
公子修聞聲微微側目,便聽劉順道:「公子,你的朋友。」
順著劉順的目光,公子修看到了花無多,目光在一瞬間起了變化,回身對劉順道:「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就來。」
劉順有些猶豫,「公子……」
公子修道:「無礙,去吧。」
劉順想了想,便道:「是。」便策馬去了。
公子修看著花無多對他笑的很是燦爛,嘴角也揚起了笑意。可那笑意也只揚起了一半,不知突然想到了什麼,笑容多了絲苦澀。
他下了馬,將馬兒栓在路旁,信步走了過來,花無多挪了挪,他一撩衣擺,隨意地坐在了花無多身邊。公子修個子偏高,坐在這樣的長椅上腿有些伸展不開,長椅矮桌也立刻顯得狹窄起來,花無多對他笑道:「要不要吃?我請客。」見公子修有些猶豫,花無多忙補充道:「很好吃的。」
公子修展開微蹙的眉間,點了點頭。
花無多忙大喊了一聲:「老伯,再來一碗一樣的。」
賣水餃的老伯點了點頭,又下了些水餃進鍋。
花無多問道:「你吃過飯了嗎?」
公子修道:「吃過了,你沒吃?」
花無多點了點頭,道:「既然你吃過了,一會兒水餃上來,我幫你吃吧。」她其實就是想吃,原本就打算再要一碗的,偏巧遇到了劉修,便找了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又請客又有的吃。一舉兩得。
公子修淡淡一笑,望著她每吃一個水餃都笑的心滿意足的模樣,淺淺地卻清晰地「嗯。」了一聲。
水餃很快上來了,公子修象徵性的夾起了一個吃下,便放下了勺子。花無多見他不吃,也不客氣,勺子伸到了公子修面前的碗裡,舀起一個,餃子熱氣騰騰的,她放到嘴邊吹了吹吃下,再一個,再吃下……
公子修由始至終只吃了一個,便一直看著她吃。神思漸漸有些恍惚……是不是有些事情是命運,躲不過,是不是有些人命中注定了求不得,亦不得求。他望著她,便是細小的舉動都不願放過,即貪戀著又抗拒著,既想不去看,卻偏偏目不轉睛地在看,胸口明明泛著苦澀卻又莫名的控制不了。直到看著她吃光了最後一個水餃。那理所當然的模樣,令他心底泛起微微波瀾。
吃完了水餃,花無多大大方方十分豪爽地搶著付了十文錢,事後還對搶著付銀子卻因沒散錢而被賣水餃老伯拒絕的公子修道:「這次說好了我請客,我付我付,下次你再請。」
公子修柔聲道:「好。」可一想到今後……目光卻是一暗。
夜風吹過,吃得飽飽的花無多伸著懶腰與牽著馬的公子修慢慢走在街巷中。馬蹄踏在暗夜深巷的青石板路上,踢踏踢踏的聲音清晰而有節奏。彷彿是一種美妙的樂聲,令這深秋灑落人間的清冷月光也恍惚溫柔起來。
公子修問道:「你住哪?」
花無多道:「距這裡兩條街的青麟客棧。」
公子修道:「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去江南?」
花無多道:「還說不準,明天或者後天。」
公子修淡淡道:「不知我們何時才能再見?」
是啊,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想到此花無多嘴角的笑容也有些牽強,但也只是一瞬,轉眼卻又笑得更加燦爛,朗聲道:「來日方長,待明年春暖花開,我去京城看你們呀。」
公子修似乎並未因這句話而高興起來,依舊神色冷清地道:「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花無多點著頭,笑道:「別忘了,你還欠我頓飯呢。」
「不會忘。」公子修淡淡道。
兩條街很快就到了,公子修送花無多到了青麟客棧外。
花無多與他道別正要進去,便聽公子修問道:「唐夜還在為你療傷?」
花無多笑著回道:「恩,我的傷好很多了,你不必掛念。」
公子修便未再問,他一直目送花無多進了客棧,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方才轉身上馬而去。
此時已近夜半,花無多進了客棧西院,便看到屋頂上坐著的唐夜。若是旁人恐會嚇一跳,大半夜房頂上坐著個黑衣人,但花無多卻早已習以為常,唐夜哪天晚上不上房啊,不上房才叫不正常。
只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當下已吃飽喝足,又不困,花無多暗自運氣,暗覺傷勢好了很多,氣息頗順,內息似乎還比以前純厚,心中暗喜,便試探著一提氣,施展輕功飛上了屋頂,一呼一吸間氣息絲毫沒遇到阻礙,便開始一縱一躍上上下下地沒完沒了起來,原本望著夜空想著什麼的唐夜也不得不對其如此上下折騰而側目。
由她折騰,唐夜自腰間拿出長簫,吹奏了起來。
花無多聽到了簫聲,停了折騰,看向唐夜。
明日,便是她解毒的最後一日,唐夜已然承諾不會再給她下毒,她深信不疑,雖然唐夜一向陰沉不定,但她相信唐夜是說話算話之人。想到自己終於快要熬出頭了,便覺心花怒放。所以今晚要堅持,不能再惹唐夜一分一毫,花無多如是想著。
便按壓住內心的興高采烈,與往常一樣躍上屋頂,悄聲坐在了唐夜的身後,伴著唐夜聽他吹簫。
此刻的花無多老老實實的抱著雙腿,聽唐夜月下吹簫,正沒事幹,便看到對面屋頂來了一人。
那位不知是不是有意踏月色而來在黑夜裡穿一襲白衣抱著古琴還故意坐在他們對面背對著彎彎月牙的美人楚田秀。橫看豎看都不得不承認,楚田秀現下這幅畫面好看到了極點。
楚田秀的琴音與唐夜的簫音相承相和,婉轉低吟,如訴如泣。花無多暗道:此番景色,不會是楚田秀算好的吧。看人家頭頂的那輪彎月,頭系的白色飄帶隨夜風輕揚,簡直就是神女下凡了嘛,一邊沒事無聊地盯著楚美人看著,一邊告訴自己,不要睡不要睡……
沒過多久,唐夜便聽到了淺而均勻的吐氣聲,放下嘴邊長簫,轉頭,望了身後女子一眼,便轉過頭去,微一沉吟,便無聲無息地起身,不顧對面美人含羞帶怯地凝望,欲自行回屋。
楚田秀眼見唐夜起身躍下屋頂,忙喚道:「唐公子,請留步。」
唐夜微一停步,便聽楚田秀有些猶豫地吶吶道:「唐公子,你當初畢竟搶了我的繡球,田秀亦一直引你為……為知己,如今陳東耀糾纏與我,唐公子你……」
唐夜並未抬頭,只道:「與我何干。」言罷,便推門進了屋去。
楚田秀一怔,雙眸難掩失望淒涼之色,頹然坐了下去,夜風瑟瑟而過,竟令她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還記得,她迫於無奈亦是與爹爹賭氣,弄了個拋繡球招親的鬧劇,她並未指望憑藉一個繡球就可以找到與自己一生一世相知相守的男人。但她更沒想到,毒王唐夜會來搶她的繡球。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唐夜,她不知道那就是令人聞名喪膽的毒王唐夜,與她想像中的毒王太過不一樣。他只是個少年,長相俊秀柔美,眼中時而閃爍著少年人的頑皮,搶繡球的姿態和武功雖都十分惹人注目,但終究比不過之後那晚的月下相見。
她眼見他搶了繡球後弄碎了棄之而去,雖然正中自己下懷,心口卻有一口鬱結之氣,那一晚,她如何都睡不著,便披了衣服來到管家所說的青麟客棧,第一眼便看見了月下吹簫的他。
那個他與白日見到的截然不同,但自第一眼看見,她便知道,他才是真的毒王唐夜。
月下,他一襲黑衣,隨意坐在屋頂,髮絲隨風輕輕飄動,面貌不再俊秀反是如月光般清冷涼薄,只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令她微微發顫,可就是那一眼,心底某處似被擊中,顫慄間欲抵抗卻又頓感無力。
他的簫聲透著悲傷,似在思唸著誰,她也擅長音律,喜於憑樂聲尋知音,便自作主張與店家借了琴與他月下相和。
她與他琴簫和鳴,卻發現始終進入不了他的世界。
她挑釁他,心底帶著一絲期盼。
她故意說狠話想令他注意自己,卻發現他始終視自己如無物。
她憤恨離去,轉身後卻又留下了斷不下的牽掛。
夜夜夢迴,竟全是他那冷漠的一眼。
收回飄遠的思緒,不禁有些疑惑地瞥了眼仍熟睡在對面屋頂的少女,唐夜的新丫鬟,深深一嘆,她在他心裡,恐怕連這個丫鬟也不如的。她緩緩起身,將琴抱起,離去時,腳步竟已有些踉蹌。
過了半響,睡夢中的花無多覺得有點冷,便醒了過來,一看自己又睡在了屋頂,不禁有些洩氣,幸好四下寂靜無人。
她伸了個懶腰,清醒了幾分,便一躍跳下屋頂,想起明日便可離開此地,離開唐夜,想到自己吃了靈藥傷勢恢復的不錯,氣息越發順暢功力還有所增長,便覺十分高興,終於要脫離苦海了,身上的傷也快好了,這一刻還真是幸福啊。
涼風習習,吹散了睡意,她心裡高興,忽地騰空運氣在院內飛轉起來,好久氣息沒這麼順暢了,便覺開心不已,用氣一瞬將院內落葉全部凝於腳下,而後在地上展輕功恣意跨出數步,飛身而起,落葉隨即散開舖散於地。
夜色下,少女一襲紅衣,短衣襟小打扮,腳踏鹿皮短靴,簡單靈動,一旋身,立於鋪展開來的落葉前面,掐著腰,仰天大笑,樣子那叫一個張狂得意,只可惜沒發出任何聲音……無聲無息地做著這些事情,這種情形楞誰看了都會覺得萬分詭異。
不一會兒,少女一蹦一跳地走進了房裡,沒了聲響。
風過,四下寂靜無聲,有人推門走了出來,站在方才少女無聲大笑時所站的地方,向地上看去,只見地上有序鋪展的落葉已被秋風吹散了些,但仍隱約可辨出落葉鋪散而成的字。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異樣之感,恍然佇立在這個位置,不知不覺竟直至晨曦。
今天是李、方倆家的大喜日子,彷彿也是洛陽城百姓的大喜日子。
白天熱鬧了一整天,傍晚花轎過街的時候,大街上更是擠滿了人,看熱鬧的有之,湊熱鬧的亦有之。
李家娶親的排場的確難得一見,李家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十分壯觀,擁堵了幾條街,很多店舖也提前打了烊,只為洛陽李家這一大喜事。
迎親隊伍最前方,騎在馬上身披大紅花一身喜服的便是新郎李慷,李慷長得很英俊,也曾經是洛陽許多未婚女子暗戀的對象,此刻英姿颯爽地坐在高頭大馬上,更是惹得一眾女子指指點點,笑語盈盈。
李家新娘子的花轎所到之處,鑼鼓暄天,鮮花鋪路,花轎旁跟著四個喜娘,不停地將手中竹籃裡的糖果紅棗向旁邊圍觀的百姓拋灑,時而便能引起小小的轟動。許多孩童跟著花轎跑,只為了接更多的糖果和甜棗,嬉笑聲不斷。
花無多今天穿了一身紅底碎花的衣裙,特意仔細打整了一下自己,整體看起來三分英氣,七分嬌俏。臨出門時,唐夜見她今日格外精神不禁多看了兩眼,花無多忙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也換身新衣服。」
唐夜不理會,當先出了門去。
青麟客棧今天也早早打烊了,只為是東家的大喜日子。
李家門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李慷穿著大紅喜服站在門口春風滿面的迎接著客人。李慷身材高大,頗有些氣勢,與其兄弟李赦相比更多了些英挺,濃眉大眼,不似李赦長了一雙鳳眼,眯起來的時候頗有幾分犀利。
李慷看到唐夜與花無多,忙笑著迎了上來,顯然是認識唐夜的。
唐夜對他點了點頭並未說什麼恭喜的話,而花無多卻從他後面蹦了出來,大聲道:「恭喜李大公子與方大小姐喜結連理,祝二位才子佳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唐夜斜了一眼花無多,李慷笑道:「唐兄的丫鬟果然不一般,很是會說話,多謝多謝,兩位請進需要什麼知會下人一聲便好,勿要拘束。」
唐夜只點了點頭,卻又聽到身後丫鬟大聲道:「我們不會拘束的,我們當這裡是自己家!」
李慷莞爾。
唐夜蹙眉瞥了花無多一眼。見花無多笑眯眯地望著李慷似乎還有千言萬語尚未道盡……唐夜已然邁步進去。
恰好這時李赦出來,親迎了他們進去觀禮。
入內,賓客已然齊聚李府前廳內等待新郎新娘拜天地那一刻。
李慷無父,母親大人高坐在左,下方放了個座位卻是空的,想必是留給李家哪位德高望重老者的座位。右側上座正是方若薇的父親方正陽。
花無多故意忽視了上座爹爹方正陽若有若無看來的目光,始終咧著個嘴,笑呵呵的。姐姐今天結婚,她無法名正言順地陪伴在身邊,不是不難過的。但她現下處境微妙,身上的毒還未解受制於唐夜,身份不能曝光。只有強忍著,作為一個陌生的旁觀者看著姐姐結婚。雖然如此,能親眼看到姐姐披著大紅嫁衣嫁給自己所愛的人得到幸福,她激動得淚濕眼眶。
公子翌與公子琪看見花無多便挪蹭過來,先與唐夜點了點頭後,便上上下下瞧著花無多,只見花無多此刻笑得要多傻有多傻。公子翌看多了便覺有些發冷,便不再去看。忍了半天,偷瞟一眼,發現她還在咧著嘴傻傻地竊笑,那模樣實在令人頭大,便低聲問道:「你怎麼了?看起來這麼古怪。」
就聽她嘻嘻一笑,又嘻嘻一笑,這兩聲嘻嘻令公子翌不自覺地挪遠了些,眼角略有抽搐,便聽她搖頭晃腦地說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參加人家的婚禮哪,有意思有意思。」
公子翌聞言一撇嘴,吐出口氣,問道:「我昨天的提議你想得如何了?」
便聽她笑眯眯地道:「拒絕。」
公子翌氣絕。
公子琪笑而不語。
唐夜亦無聲。
等了許久,終於盼來禮官一聲高唱:「新郎、新娘入內。」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大門口。卻沒人注意到,直到此時,李慷母親下首的空位坐了一個人。那是一位富態的老者,李慷母親點頭向他示意,那老者似低聲說了什麼,李母點了點頭。
花無多的目光全被門口出現的新郎、新娘吸引,並未注意這個老者的出現,如果她注意到了,必會大吃一驚,因為這個老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曾經為唐夜做的那副面具之人。而這個老者的真實身份卻是李慷的親叔叔,李家族中目前最為德高望重的長輩。
門口,新郎李慷精神百倍的手牽紅綢,緩緩與新娘一前一後踱進大廳。眾人一見鼓起掌來,高聲叫好。
這時,公子翌忽然發現,花無多摀住嘴,身體輕輕顫抖似哭似笑目中含淚,那模樣古怪之極,忍不住又問道:「你又怎麼了?」
就見花無多雙拳緊握在胸口,似無比激動地道:「他們進來了,我好激動!」
公子翌眼角眉梢都在抽搐,公子琪卻已失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原諒她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性。」
公子翌雲淡風輕地回道:「我沒怪她啊,她就是村姑進城,見什麼都稀罕。」
公子琪再次失笑出聲。
花無多卻似沒聽見,仍舊目光灼灼地望著廳內的新郎和新娘,咧著嘴紅著眼睛傻呵呵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