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半,李府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晃,已喝了許多酒,此刻有些微醉的李勘有些心不在焉地靠在遊廊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望著星空,思緒飄向了遠方。
李赦緩步而來,輕喚道:「勘,怎麼還不去休息?」
李勘似未聽見,淡淡問道:「三哥也曾看到她的真面目嗎?」
李赦明顯察覺了李勘的不對勁,微一沉吟,已猜測到了李勘所說之人是誰,卻仍問道:「你說誰?」
李勘道:「唐夜的丫鬟。」
李赦沉著應道:「沒見過,不過,我知道她會易容術。」
李勘道:「我見到了。」目光竟帶了從未有過的恍惚。
李赦望在眼裡,心中暗驚,他扯過李勘手中的酒壺,淡淡道:「四弟何時也開始好美色了?只因見了一個女子的容貌便這般魂不守舍。」
聞言,李勘一怔,沉默不語,半響後驀地一笑道:「三哥說的對,小弟的確膚淺了,竟為了一張臉皮險些入了魔障。」而後向李赦灑然一揖,道:「多謝三哥點醒小弟。」
李赦溫和一笑,道:「四弟一向是灑脫之人,拿得起放得下,即便三哥不說,四弟也自會想通,天色已晚,四弟別再喝了,早些休息去吧。」
李勘又是一揖,玩世不恭地調侃道:「是,謹遵三哥令。」
李赦搖頭一笑。
「三哥,二叔之事,你待如何?」李勘問道。二叔李道已被確認被殺身亡,刺客假扮李道模樣又欲刺殺大哥,雖未成功,但此事李家不可能輕易罷休。
李赦輕輕勾起一側嘴角,冷笑道:「李家人的命怎可輕易被奪,自是血債血償。」
李勘無一絲驚訝之色,亦輕輕淺淺地笑了起來。
「三哥,當年唐夜究竟因何事對無音下了忘憂?」李勘忽而問道:
聞言,李赦斂了些許目光,道:「事關他的娘親。」,言盡於此,李赦再未多言。
李勘怔了怔,但見李赦神色便知三哥再不會吐露半分了。便笑了笑,三哥不說,他也猜出些許,在大哥成親前,三哥曾有意提醒他無音來了洛陽,他便知道,大哥這個婚禮絕不會一帆風順,三哥暗中做了許多事,已擋了許多麻煩,但總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不過幸好都有驚無險。
他放下酒壺,對李赦道:「今日總算有驚無險,夜深了,三哥累了這許多時日,也早些休息吧。」
李赦笑道:「看著大哥終於娶到了大嫂,再累也值得。你先去休息吧。」
李勘一笑,便灑然而去。
看著李勘帶著輕快笑意轉身大步而去,衣襟在夜色中微微搖晃,灑脫依舊,似真地放下了方才的迷茫,李赦卻輕輕一嘆,望向夜空中一如既往孤獨的明月,月光下,他嘴角的笑意未去,卻成了寂寥的嘲意。
那日之後,不知李家用了何種手段,刺殺一事並未傳開,因當日沒回婚禮現場,花無多自然不知道假李道刺殺李慷一事。
那日,唐夜回來時,便看見酒足飯飽的花無多正等在院裡,見他回來,一蹦一跳地跳到了他面前,心情似很愉悅,臉上的面具也沒了,笑嘻嘻地對他道:「給我解毒吧。」
他點了點頭。便見她笑開了花,圍著他進屋坐下,還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而後才在他面前攤開了手臂。
這是他最後一次為她施針。
那隻手臂他已看了半月,其上的穴位,便是閉著眼睛也能將針準確入穴。
她似乎很開心,問道:「宴席好吃嗎?」
他沒有回答。
她似也不甚在意,又問道:「後來那老頭怎麼樣了?」
唐夜還是沒有回答她。
花無多終於察覺了不對,便不敢再問,要問也要等到施完針再問。
不需要多長時間,針施完了,花無多收回手臂,看著自己的掌心,原來最後的一點異紅也消失了,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好似傷癒後的鳥兒可以再次振翅翱翔於天空,那種自由的感覺令她得意之餘又喜不自勝。
她早將先前的疑問忘到了腦後,對唐夜道:「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我走啦!」
唐夜沒有回應,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她也不管不顧十分張揚地回屋拿了包裹,包裹是早已準備好的。
片刻後,唐夜聽她在門口大聲道:「不必送了,後會無期……」聲音漸行漸遠。
她就這麼走了,他就這麼放她走了。
黑暗中,有一人跪在唐夜的門口,正是消失已久的方圓。
方圓跪在地上,許久不見唐夜說話,卻也一動不動,直到聽到唐夜道出了一個名字:「吳翌。」
方圓道:「是。」身影忽起,一瞬消失在夜色中。
花無多出青麟客棧不遠,便在街頭轉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她怔忪地停下了腳步,稍微猶豫了一下,便喚道:「爹。」
方正陽轉過身來,看到她輕輕地笑了。
月牙高懸夜空,卻似有些害羞,顏色微微染著紅,洛陽劉府內,公子修伏爬在院中石桌上,已然醉了。整個院子只有他一個人,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不知在和誰說著話:「你的確不適合在我身邊,我怎能自私的要求你留在我身邊?我身邊危機四伏,若然行差踏錯一步也可能是萬劫不復,我尚且過得如履薄冰,怨恨痛苦,便是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又怎能將你拖進來,束縛住你,讓你受盡屈辱。」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猛灌了自己一口酒,院內一陣大風驟起,吹得地上落葉張狂飛起,卻又瞬間失力地散落在地上。月光清冷照下,他的身影蕭瑟而寂寥,他忽然摀住了自己的胸口,似覺萬分痛苦,踉蹌後退幾步,跌撞在後面的石桌上,酒罈一瞬落地,發出碎裂響聲,忍不住他發出痛苦地呻吟。
在違背自己的心接受皇后的安排前,他在洛陽又再次遇到了她,是天意嗎?如果是,他是不是該給自己一次機會?
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他統統可以不要,是的,他都可以拋棄不要!他幾乎就打算這麼做了!
可是……沒了這些他還有什麼?他還有什麼?
他驚恐的發現,這個問題的答案令他驚慌,令他害怕。
他漸漸鎮定下來。伏趴在院內冰冷的石桌上,……讓夜晚的冷風吹散心中的無力和煩亂。
與爹爹辭別後,天色已晚,便是出了城也要露宿荒郊野外,花無多本打算尋家客棧休息一晚再走,卻突然想起一事,一轉身,奔向了西城。
此時,公子翌與公子琪正在月下對弈,公子翌道:「花無多竟然那麼乾脆地拒絕與我同行,實在氣人。」
公子琪含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性。她已決定的事便很難改了。就算你抓了她上路,她半途也會跑。」
公子翌哼了一聲,道:「她當唐夜的丫鬟倒很是上心,堪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公子琪再笑,道:「這話聽著有些酸。」
「有嗎?」
「有。」
公子翌又哼了一聲,沉吟半響,放下一子,忽道:「修的情意如此明顯,不知道那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會如何應對。」
公子琪聞言先是一怔,而後才反應過來,花骨朵就是花無多,公子翌已很久沒有再叫花無多這個名字了。「今天那麼多人追她而去,只有修沒有回來,修的心思你我都看得明白,無多那麼聰明怎會看不明白,只不過,這即便是一層薄薄的紙,捅破它的也絕不會是無多。」想到今日公子修追出去的神情,不禁笑道:「你不用為無多操心,雖然你一直說她是個傻帽,她時常也的確顯得有些傻兮兮的,但你我都知道,無多並不是真傻,不僅不傻還聰明的緊呢。」
公子翌又哼了一聲,道:「是啊,她時常裝傻充愣,令我們分不清看不明她的心思,她才不是傻帽,她那是大智若愚!」
公子琪聽到公子翌憤憤地道出大智若愚這個詞,雖然貼切卻甚是好笑,不禁笑出聲來,心知公子翌還在怪花無多拒絕與他同行之事,便道:「雖然你常說她傻,但你我都知道,無多並不是真傻,她只是以此迷惑著我們,掩藏著她背後的真相。她是個謎,我們一直也未能破解的謎。如果不是太瞭解她,我甚至會懷疑她就是方若兮。」在公子琪的印象中,花無多即愛財又貪吃好睡更沒有男女之防世俗之見還動不動以俠女自稱,自然一點也不像出身大家的方家二小姐。不只公子琪如此想,也曾懷疑此事的公子翌也作如是想,若說花無多是方若兮,他倆肯定連下巴都驚掉了。
「不提她了,一提起來就氣。」公子翌復又在棋盤上下了一子,方道:「今天本以為能見到方若兮,沒想到,姐姐的婚禮她竟然也沒出現。」
公子琪下了一子,道:「唐夜放的那個煙霧彈可夠大的,竟引來了這麼多王侯公子。」
公子翌下了一子,道:「方正陽一到洛陽便拒不見客,連宴席也只滯留了片刻,太不給李家面子。」
「怕是擔心有些個猛浪公子一再問及他家二女兒吧。」
「說得正是,不管那方若兮長得人模人樣還是人模鬼樣,總是會有人爭著搶著要的。」
「那你呢?」二人頭頂忽然有第三個聲音問道。
二人正下著棋,忽然自窗口伸進一個倒著的腦袋來,目光灼灼,一臉疑惑地問道。二人抬頭一看,也嚇了一跳,正想著這人是誰?公子翌便看到她扒在窗口的手指上的金環。驚道:「無多?」
花無多剛翻下屋頂,便被四人團團圍住,公子翌忙揮了揮衣袖,四人這才悄然退下,消失在院中。花無多四下里望瞭望,張了張嘴,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公子琪打開了房門,讓了她進來。
花無多見他們在下棋,便坐在他們中間,左看看右看看,道:「這方若兮到底哪裡好?你們就爭著搶著要,不就是一個小姐嗎?楚田秀也不錯啊,還有許傾城、宋子音,啊,對了,還有晉王的女兒劉玉。啊,忘了最美的那個,還有齊欣!她們當中,哪一個不是大家閨秀,為什麼你們會說那個方若兮人模鬼樣都有人搶?」
公子翌望了她一眼,好像在看一個弱智。
公子琪頗有耐心地道:「搶的不是方若兮,而是李家與方家的支持。」
「娶了方若兮就一定會得到方家和李家的支持?」花無多不以為然。
公子琪道:「李家不好說,不過方家……方正陽自不會虧待他的女兒。」
「嗯,有道理。」花無多像模像樣地點頭道。
公子琪道:「奇怪的是,方若兮在這樣的情形下都不出現,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公子琪原以為花無多會接著他的話問:什麼問題?可他沒想到花無多只稍作思慮,便道:「我知道!她已經死了。」
公子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公子翌忍不住噴笑出聲。
花無多拍了拍公子琪道:「那你說什麼問題?」
公子琪眨了眨瞪得有點酸的眼睛,分析道:「方正陽愛妻如命,妻子為他生了兩個女兒,自是他的掌中寶,大女兒自不用說,美豔不可方物,想來小女兒也不會太差,只是這個小女兒,一直神神秘秘,沒有什麼人見過,方正陽如此保護她,想來最是疼愛。今日不出現,我不覺的是她見不得人,反而覺得是方正陽有意不讓我們見到她。反過來想,即便這個方若兮真有缺陷,是個傻子痴呆,誰若能娶了她,方家還會薄待了他嗎?而李家自然……」
傻子痴呆,花無多第一次聽人這麼在背後說自己,心裡頗不是滋味。
公子翌接口道:「我相信是前者。」
花無多心下一驚,想到他們竟將事實猜得八九不離十,面上卻很是不屑,道:「你們竟往好的方面想,搞不好那個方若兮真長得人模鬼樣也說不定,不說這些了,我此來是要告訴翌,恐怕有人要加害於你,你要多加小心。」
公子翌聞言,淡淡笑道:「我知道了。」
她一怔,也沒多問他知道什麼了?說完了該說的事,她起身便要走。卻被公子翌拽住衣袖,回頭望去,便聽公子翌道:「夜這麼深了,你背著個包袱要去哪?住客棧還不如住這裡,可以省點銀子。」
也對,花無多欣然同意了。
青華居並不太大,除了公子翌、公子琪及下人、侍衛的住處便只有一處客房,下人們打掃好了房間便請花無多進去,花無多剛想換了面具睡覺,便聽門口有人敲門,揚聲問道:「誰啊?」
門外傳來公子翌的聲音:「我。」
他提了一壺溫酒進來,為每人倒了一杯,花無多舉杯道:「乾杯。」二人同飲,公子翌又為二人斟滿了酒。如此一杯復一杯。
公子翌道:「你明日真的不和我走?」
花無多道:「嗯,我自有我的去處。不過,我已經答應修了,待明年春暖花開我會去京城看你們的。」
「那你打算去哪?」
「我想去江南。」
「為什麼?」
「避寒啊,而且江南太平,不像其他地方那麼亂。」
「江南還有宋子星。」
「哈,他不足為懼。」
「你怎麼突然不怕他了?」
「他與我冰釋前嫌,和我成朋友了,朋友就不怕了。」
「你相信他是真心與你做朋友?」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是真心的。對了,翌,你這次來洛陽也是為了求娶方若兮?」
「方若兮之於我可有可無。」
「那你為什麼來?」
公子翌淡笑不語。
「其實你就是為了方若兮對不對?如果她真長得人模鬼樣或者是傻子痴呆呢?」
公子翌搖了搖頭,笑道:「後者絕對不行,前者要看情況,她如果長得實在不堪入目,我也無法接受,我很挑剔的,你知道。」
花無多又問道:「如果她長得很漂亮又很聰明呢?」
公子翌望著她,一瞬間眸中浮出一種複雜神色,忽而輕聲低喚道:「無多?」
「嗯?」花無多忽然不敢與他繼續對視下去,便移開了目光。便聽他輕聲道:「我一直將你當做我的手足,你知道,衣服可以勤換,手足卻不可以。」
花無多一怔,笑了笑,豪爽地拍打著公子翌的肩膀,道:「你也是我的手足。」
「不要用內力。」公子翌眸中帶笑,像揮蒼蠅一樣揮掉了她在肩頭肆虐的爪子道:「我們喝酒!」
燭光搖曳,酒壺已空,懶散地歪倒在了桌子上,沒人理會。
他趴在桌子上望著她笑,露出一排白牙和一條眯縫眼,她亦趴在桌子上望著他笑,露出一條眯縫眼以及一排白牙。
如此,良久……
他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伸手去抓,卻被他躲開,他似起了玩心,再伸手去刮,她再抓,他再刮,她霍地伸出兩隻手來將他的手抓在掌心,溫熱的觸感令他微微一怔,正有些怔忪,便見她她露出森森白牙一笑,驟然將他的手指扯到她的嘴裡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驚訝,疼痛,臉紅脖子粗,呲牙咧嘴,瘋狂掙扎……,千方百計方才將手指自她牙齒下解救出來,正跳著腳甩著手,哇呀呀大叫,便見她哈哈大笑著起了身,打開門,神清氣爽的大步走了出去,可剛走了幾步,便忽然停步。她抓了抓頭髮,懊惱道:「不對啊,這是我的房間,該走的是他才對。」
他一怔,忘了手指上的疼痛,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很想……
她一轉身便與他的目光對了個正著,不禁微微一怔。她從未想過公子翌會這般看她……
卻也只是一瞬間,彷彿方才只是她的錯覺,便見他誇張地指著自己大笑道:「傻帽,天下第一的大傻帽!哈哈!……」
見他笑得東倒西歪,手指尖還在花枝亂顫地指著自己,她氣得眉目皆豎,驀地一跳,眨眼間便到了他的近前,雙手一抓,將他的手指再次放在齒下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暗夜中傳來了殺豬似的慘叫聲。驚得前院已然睡著的公子琪乍然坐起,茫然四顧道:「誰家婦人在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