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義無反顧

  花無多一向我行我素慣了,臨走前自然沒有與公子翌和公子琪道別。第二日天未亮,她便走了。天大地大,彷彿總是她一個人獨來獨往。有時候也覺得孤單,更多的時候卻覺得逍遙自在。爹爹昨夜來尋她,問她打算去哪裡,她據實以告,爹爹只是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地道:「鳥兒長大了,總要振翅高飛,你自己的路終究要自己走。」她聽後一頭霧水,爹爹卻已走了。

  原本該向南行,可她邊走邊玩,覺得哪裡風景好便往哪邊走,不知不覺偏離了方向,竟向北走了數里。

  待走到一處斷崖邊,她方才察覺路走錯了,卻剛好有些乏了,便躍到樹上暫且休息。正喝著水吃著乾糧,聽到了陣陣馬蹄聲,她循聲望去,見一群人騎著馬向她所在的方向狂奔而來,而那群人身後赫然有一群黑衣人手持刀劍迅疾地在後面追趕。此情此景甚是熟悉,江湖追殺?

  她本是愛看熱鬧的人,但也僅限於愛看熱鬧,她一聲不響地站在樹上,待那些騎馬的人近了方才看清楚騎在馬上的是誰,當下不禁大吃一驚。竟然是公子翌?

  就在自己附近,公子翌等人被黑衣人追上,保護公子翌的侍衛與黑衣人打了起來,公子翌、公子琪且戰且退。顯然對手極強,他們不得不跑。

  雙方均有數人,公子翌和公子琪這一方除了杜小喜和趙真之外,還有八人,如果花無多沒記錯,在江陵時就是這八個人跟著公子翌寸步不離。

  這八個人武功深厚,均是高手,不像自己,靠輕功和十指金環這樣的特殊武器投機取巧,這些人是有真功夫的。可即便如此,這些人此刻也明顯處於劣勢,八人中先後已有兩人倒下,剩下的六人也已或輕或重地受了傷。而對方來者數十人,已將他們團團圍住,均黑衣蒙面,下手狠毒迅疾,殺意明顯,一眼望去,這數十人衣著和身形都有些相同,很難分清楚。

  花無多一驚,公子翌又遇襲了。眼下形勢危急,她思忖片刻,仍無計可施。正有些著急,四下逡巡時,忽然看到對面不遠處和她一樣在樹枝上站著的人,那人與樹下黑衣人同樣打扮,此刻目光正望向她!

  待看清那人目光,花無多只覺有些眼熟,卻一時沒有想起此人是誰。

  花無多擅長易容,但無論怎麼易容,花無多心裡都清楚,如果不刻意掩飾,熟悉的人還是容易認出來。因為眼神、體態以及一些不變的特徵。

  花無多之所以會被劉修、吳翌、吳琪等人輕易認出,便是因為她一直未曾刻意掩飾自己的行為舉止、神態眼神、體態特徵以及戴在手腕及手指上的十指金環。

  而此刻那人的眼神瞬間變化,第一眼覺得有些熟悉,可瞬間又變得陌生,令花無多直覺此人她認識,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花無多縱身躍下樹來,她瞬間來到公子翌身邊,格擋住了黑衣人的凌厲殺招,將黑衣人逼退一步,對公子翌道:「閉上眼睛,閉氣。」就在她與公子翌閉上眼睛的同時,她猛地擲出一物……一瞬間黑衣人痛苦地矇住了雙眼,四周煙塵四起,花無多趁機對公子翌道:「快跑!」

  她拉著公子翌使勁跑,卻在此時,樹上的黑衣人落了下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四周煙塵很大,許多人在咳嗽,停止了打鬥。花無多擲出之物叫刺目彈,此物乃唐夜所制。當初洛陽遇襲時,唐夜擲出之物便是此物,此物並沒有毒,只會令人雙目紅腫發疼,難以睜開。只是此物若然擲出者是唐夜便很難令人以為沒毒,所以那晚當唐夜擲出此物時,那些人因雙眼劇痛,害怕之餘才會急忙撤退。而今由花無多擲出效果則沒有那麼大了。刺目彈唐夜一共有四枚,自那日之後,便被花無多全要了來,以備打不過逃跑之用。因此物製作簡易,唐夜並沒有猶豫便將身上帶的四枚都給了她。

  公子琪一時半會兒並無大礙,他們的目標只是公子翌,花無多在心中分析著利害關係,不管面前是誰,在這一刻,花無多想都沒想便擋在了公子翌身前,對他道:「這人我來對付,你快跑!」

  公子翌猶豫了一下,便道:「小心。」

  花無多一瞬不瞬地盯著黑衣人,戴上了十指金環。

  公子翌策馬奔出樹林。

  花無多的武功雖然恢復,卻沒有完全康復。黑衣人的氣息令她知道,自己現下這種狀況難敵對手,所以她只是站著望著黑衣人,黑衣人不動,她亦不動,拖延時間方是上策。

  她並不知道自己會阻攔黑衣人多久,但只要公子翌能跑遠些便好。她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即便打不過,自己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十指金環這武器十分霸道。針入穴可殺人,絲線一觸碰便見血。可攻可守,即便你武功再高,如果遇到這樣詭異的兵器也不易應付,花無多心中有數,只盼拖得一時是一時,實在不行再跑也不遲。

  黑衣人眼見公子翌離去,心知花無多有心拖延,便驟然發難,一掌向花無多打來。黑衣人招數凌厲,步步殺招,但花無多身體靈巧,武器獨特,黑衣人一時拿她也沒辦法。可是,並沒過多久,花無多便覺胸口發悶,氣息運行開始不順,幾次運力都無法發出銀針,銀線在中途也會無力斷落下來。面對黑衣人的步步緊逼,她只得不停地後退,靠著靈活的步伐,一直躲閃。黑衣人本無心戀戰,幾番將她逼退後,便欲向公子翌離開的方向追去,卻再次被花無多纏上。黑衣人終於不耐煩,目光一變,連出殺招,花無多急速後退,黑衣人驟然打出一掌,直奔花無多胸口。花無多為躲開此掌,發力向後倒飛出去,一躍數丈,黑衣人一掌打空。卻在這時,她突然看到一人縱馬向她馳來,神色驚懼地大喊道:「無多!」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因用力過猛,已飛出了方才落腳的山崖邊,腳下再無可續之力。這一落下,便將掉進深不見底的懸崖,自此萬劫不復。

  大驚之下,她驚懼地望向向她迎面縱馬而來的劉修。

  「修……」她慌亂而無助地伸出手,察覺自己在快速下墜,身體毫無著力點,這一刻竟覺萬念俱灰,而公子修竟似想也未想,便躍馬撲向了她,義無反顧地與她一起墜入了懸崖。

  黑衣人也看到了這一幕,在崖邊怔了怔,卻未多做猶豫,轉身繼續追向公子翌逃離的方向。

  煙塵中的公子琪剛剛脫身,便看到了方才一幕,他怔在了當場,一瞬間竟忘了自己還身陷險境,可也只是一瞬,待反應過來,立刻馳馬疾奔,一眾黑衣人亦隨後追去,身影先後消失在林間。

  不一會兒,劉順和數名侍衛已趕至山崖邊,見山崖處還有幾人纏鬥,當中趙真和杜小喜他自然認得,卻未上去幫忙,這時便見那些黑衣人似不再戀戰,亦紛紛退去。劉順以為那些黑衣人是退去,實則那些黑衣人卻是聽到了召喚,向北奔去,杜小喜和趙真等人也隨後追去。劉順四下不見公子修,便拉住杜小喜,問他怎麼回事,他家公子在何處?

  杜小喜根本無暇顧及劉順,卻又掙脫不開他的拉扯,便一指山崖外,道:「跳下去了。」

  「什麼?」劉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或許因為聽得太過清楚而不願相信,杜小喜被他扯住,心裡擔心公子翌安危,便草草道:「一個女人掉下去了,你家公子隨後縱馬跟著跳下去了。」因花無多帶著不同以往的面具,面具又總是換來換去,杜小喜自然未能認出。而他雖然在李府婚禮上草草見過她一面,此刻心急公子翌安危卻也沒想起來。

  劉順這回聽得明白,一瞬怔在當場,杜小喜掙脫了他的拉扯,拍馬而去。

  杜小喜尚未跑出多遠,劉順便自馬上掉了下來。旁邊隨行的劉家侍衛聽到杜小喜之言,也個個面露驚懼,紛紛跳下馬來,扶著腿軟踉蹌的劉順一同來到山崖邊。

  崖邊灌木枝上殘留著一塊布料,與公子修身上所穿衣物布料相同,劉順撲跪在地向崖下眺望,不停地大喊:「公子!公子……」眾侍衛也紛紛跟著他大喊,卻哪裡聽得到半點兒回音。

  山崖深不見底,谷中林木森密,當下早已不見劉修和花無多的身影。只聽陣陣風聲,似鶴唳低鳴般吹過耳畔。

  下墜的那一刻,花無多大驚之下,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自己在不停地下墜,速度越來越快。眼前,她清楚地看到了公子修縱馬飛躍下來,一瞬間心裡似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

  公子修的神色在這一刻分外清晰真切,他恐懼著,害怕著,彷彿掉落了什麼不能失去的珍寶,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的珍寶。他急速下墜,毫不猶豫,義無反顧,直到碰到她伸出的手,將她拖入懷中!

  樹枝刮在身上,生疼生疼,他即便再護,也無法護她全身。他試圖攀住枯枝,枯枝卻脆弱地不停折斷。他手上全是血,飛濺在她臉上。

  她緊緊抱住他,他溫暖的胸膛,他有力的手臂,他絕不放開的意念令她回過神來,自手中射出銀線,纏繞在枯枝上,漸漸緩住了落勢。

  咔嚓……一聲巨響,是公子修的馬跌落到了實處,馬的屍體插在樹枝上,貫穿了整個身體。馬身早已一路被枯枝刮爛,此刻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想到若然沒有公子修,自己很可能在一瞬間變成馬匹那副模樣,花無多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公子修察覺到了她的害怕,緊緊將她抱住,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著她的頭髮,輕顫著喃喃自語:「幸好,幸好……」

  這一刻,二人攀住了附近的一根枝丫,相擁而立。花無多將自己埋進公子修的懷裡。這一刻,她感受到的不只是從前他帶給自己的安全和溫暖,還有些別的什麼,讓她眷戀,讓她想要緊緊抓住。

  令花無多慶幸的是,雖然掉落懸崖,自己背上的包裹沒有掉,裡面有些乾糧和她易容用的工具,還有一些常用藥。

  她傷勢並不重,只是些刮傷,只是公子修的手及後背有幾處刮傷頗重,幸好她身上所帶的是上好的傷藥,為公子修敷上,想來不日便可痊癒了。雖然這種傷藥有不留疤痕的功效,但公子修的手受傷很嚴重,恐怕還是會留下痕跡。公子修並不以為意,但花無多每次為他換藥時,心裡都暗暗難受,越發為他不顧性命撲下山崖救自己而動容心悸。

  公子修的馬背上也有包裹,不知裡面裝了什麼,花無多也不便問,馬上還有他的長劍及慣用的弓和黑白羽翎箭,連同箭囊,公子修一併取下。

  離去前,他摸著死去馬兒的鬃毛,一遍又一遍。花無多記得,在南書書院開學的第一日,公子修所騎的馬便是這一匹,此馬應是跟了他許多年了。

  花無多道:「不如我們葬了它吧。」

  公子修卻搖了搖頭,放下了手,道:「我們走吧。」

  谷中有溪流,山中有野味,二人順著溪流行走,希望能找到出口。可一路行去,卻發現山路高高低低,四周都是樹木,竟越走越沒了路。遇到岔路口時,二人只得憑直覺尋路。

  這一路與公子修一起並不難挨,夜裡雖然會露宿野外,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卻因有他在一切都變得怡然。

  他拾柴火,抓野味,她負責烤制,兩人共同分享食物,吃得倒也有滋有味,走累了便停下來休息。晚上深谷露重,他怕她冷著便時刻不忘攏柴添火,還供她依偎取暖。

  這些時日,花無多沒戴面具,原本他也見過她的真面目,此刻身處深谷既無外人,便免了晚上還要抹一臉藥泥的麻煩事。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永遠是溫柔的,暖意融融,或許心中喜歡這種感覺,她竟覺得就這樣與他一起走下去也不錯。

  而公子修也是這般想法,竟覺得這路如果沒有盡頭該多好,所以幾番遇到岔路口,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不像出口的路走。

  一路走走停停,閒來無事,花無多便問公子修,為什麼他會跟著跳下來?

  他掩了眸光,卻未回答。

  她不放棄,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他。雖然猜到幾分答案,卻偏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他終於開口道:「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

  花無多突然想到,自己也是看不得公子修死在自己面前的,將心比心,想想也是,便接受了這個回答。可稍後一想,她卻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若然當日先跳下來的是公子修,她是否會不顧性命地跟著跳下?這個答案竟數日無解。而後她便又不甘心地追問他有沒有點兒別的原因?他便笑著反問她:「還應有什麼?」

  在谷底的第三日,花無多發現溪水的溫度變得溫熱,四周風景也有變化,氣候逐漸濕潤起來,偶爾還會看到翠竹。她正有些奇怪,在一處岔路口猶疑走哪邊時,竟發現了一條青蛇。山中多蛇蟲鼠蟻,有蛇出沒並不奇怪,只是這蛇偏巧被花無多遇上了。花無多向來嘴饞,蛇肉鮮美,這幾日吃多了各種乾澀烤肉,花無多很是想念滑嫩的蛇肉,遠遠看到蛇影,便竄了過去,那蛇十分機警,知道有危險靠近,瞬間鑽入山林深處。

  花無多跟著青蛇進入了山林深處。

  公子修見她跟著一條蛇跑,也不多問,只是緊緊地跟在後面。

  那蛇顯然是地頭蛇,輕車熟路,欺負花無多和公子修是外地人,一路鑽爬,因四周灌木林立,蒿草叢生,花無多和公子修追得很是辛苦,卻並不放棄。花無多回頭對公子修一笑,均起了嬉戲之心,竟覺得此番追蛇很是有趣,早已忘了來時之路。

  那青蛇約有丈長,移動迅捷,被花無多追得急了,便在附近尋了個洞穴鑽了進去,消失不見了。

  眼看青蛇消失,花無多只得停步,回頭對公子修道:「完了,還是被它跑了,晚飯泡湯了。」

  公子修一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還是算了吧。」

  花無多撲哧一笑,道:「那你說吃什麼?」

  公子修道:「日已西斜,我們先找處休息的地方,再作打算。」

  花無多點點頭,道:「好啊。」

  並未向回走,他們不約而同在附近尋覓起晚上歇息之地。此時距離太陽落山尚有一段時間,他們走著走著便又看到了溪水,二人相視一笑,繼續順著溪水走去,卻走到了一處天然竹海。

  二人均未想到荒谷中竟還別有洞天,此地翠竹林立,不再似前幾日走過的隱蔽林路。地上鋪滿竹葉,想必從未有人來過,四下鳥鳴通幽,空氣清新自然,似避世桃源。二人飛上竹枝,以輕功在竹間躍逐,遠遠地,他們同時發現了一處空地。

  來到空地,地面薄霧繚繞,有泉水自地下冒出,經過沙土礫石洗刷,最終匯聚到一處礫石圍成的淺潭。潭中水,手心觸及剛好溫熱,花無多伸手觸水,望著公子修喜不自勝。

  潭水四周,三面環山,再有便是來時竹林,原來他們竟來到了溪水的源頭,山中的腹地。

  很明顯,他們的路完全走反了。

  花無多指著這地方笑道:「倒是個隱居的好地方。」

  原本只是無心之語,未料想,回頭之際卻見公子修目光深邃地望著她,她微微低下頭去,聽他道:「要是有個竹屋就好了。」

  他又道:「我們今夜在這兒休息如何?明日再去尋出谷之路。」

  花無多點了點頭。

  公子修顯然並不急於離開此地。花無多自然更不急。說是一日,可第二日他們還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