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急,卻有很多人在為他們而急。
這一刻洛陽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在得知花無多與公子修雙雙墜崖後,一批又一批的人先後下谷底尋找,這些人除劉府之人身份明了外,其餘一概不知是些什麼人。幾番遇到還打了起來。
劉順更是親自帶人下了谷底,先是發現了劉修馬匹的屍體,當即在四周尋找,卻沒發現公子修,劉順懸著的一顆心終於稍稍放了下來,暗道公子定然沒有死,應是尋找出路去了。忙派出了幾撥人沿著谷底道路尋找,卻因這山谷中岔路太多,幾番均無收穫。
公子翌、公子琪那日離開洛陽頗為狼狽,幸而公子翌雖受了些傷,卻無大礙,後來與公子琪會合返回京城。途中聽公子琪提及花無多與公子修掉落山崖之事,驚怔之後公子翌幾日不曾言語,只拼了命般埋頭趕路,公子琪也不願說話,二人便這樣一直沉默著馬不停蹄回到了京城。
普一到京,公子翌回到大名府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到洛陽尋人及打探花無多的消息。而幾日未曾闔眼的公子琪,靜靜地在立在一旁看著他安排好一切,遞上一口熱茶與他,卻被他推開,公子琪再次將茶再次遞到他面前,道:「翌,你該吃些東西了,傷口也該從新包紮上藥,無多吉人天相,不會有事。」
公子翌微微抬眼看向公子琪,望著公子琪的目光透著莫名的疲憊,他已幾日未曾闔眼,因一直疲於趕路傷口也沒有好好處理,公子琪正要開口再勸,公子翌卻似忽然想到一事,忙喚來人吩咐道:「去打聽一下,國舅爺可曾回來了。」
花無多和公子修將這附近尋了個遍,並未發現出口,已經四天過去,他們還是沒有離去。花無多試著用竹子做了幾樣簡易餐具,剛做好一副竹筷子,很是炫耀地拿給了公子修看。
公子修看著她做的筷子,眸中閃著淡淡的光,柔聲問道:「你喜歡這裡嗎?」
花無多點頭道:「很喜歡!」
公子修望著她,輕聲又問:「我們真在這裡蓋個竹屋,如何?」
聞言,花無多眸中一亮,輕快地道:「再在四周圍上籬笆,院裡再擺上竹桌、竹椅,養幾隻野雞、野兔……可是……你會蓋房子嗎?」
這話問倒了公子修,公子修出身富貴,怎麼會蓋房子?
見公子修一臉尷尬,花無多笑道:「要是能出去就好了,和那些蓋房子的學一學,我們再回來慢慢蓋,再買些日常用品,一定要買酒!哎呀,說起來已經好久沒沾酒星了,還有白飯……」花無多邊說邊嚥口水。
看著她貪吃的模樣公子修輕揚嘴角,靜靜地問道:「無多,你真的願意和我一輩子住在這裡?」
花無多笑道:「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也只能和你一輩子住在這裡了。」
望著她沒有一絲陰霾的雙眸,他牽起她的手握在手心,淡淡的又問:「那你願意嗎?」
一陣微風吹過,吹來淡淡竹香,她低下頭去,輕聲與他道:「願意的。」
頃刻間,他再藏不住那眼角眉梢湧現的無盡愛意。
第二日,公子修發現半山處有一個洞穴,洞穴有風,或許可通向另一處。
山洞很難行,另一處通向不知名的地方,二人因路不熟,摸索著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方才出了山洞。山洞外雜草叢生樹木參天,地處山腰,一時也辨不清到了哪裡。他們用輕功一路飛下山,而後沒走出多遠,便發現了林間小路,路上有馬蹄痕跡,二人大喜,便一直順著路走。
下了山,沒走多久便到了廬州地界。
一路上,很多人盯著花無多看,花無多覺得不便,將面具再次戴上。豈料,公子修也向她要了一副面具戴在了臉上。
花無多問公子修:「你為什麼要戴面具?」
公子修反問花無多:「你為什麼總戴著面具?」
花無多道:「此事說來話長。」
公子修笑道:「反正閒來無事。」
花無多便道:「小時候有個算命的到我家,無意中看到了我,便說我是禍水命,尤其是這張臉。我爹愁得不行,說自古紅顏多薄命,問他怎麼化解,他便提及了易容術。我爹很信那算命先生的話,果真找了個人來教我易容術,也就是我師父。我娘去得早,家裡沒人管我,我師父也不怎麼管我,教會了我易容術就走了,後來我一直都沒見到過他,聽說他已經辭世了。」
花無多邊走邊道:「還記得我小時候,覺得易容術麻煩,不樂意學,師父便嚇唬我,說我是禍水命,不易容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災難。我那時小,聽了很是害怕,便很認真地和他學易容術,還經常和他切磋技藝,互相易容騙對方。後來他走了,我也已經明白什麼是禍水臉,禍水臉可是很多女人夢寐以求的呢。哈,可是我已經戴面具很多年了,已經習慣了,偶爾不戴面具好像缺了什麼東西,很不舒服,所以也就省了這禍水臉去做禍水的事了。」
公子修沒想到竟能聽到這樣一番言論,她說得輕鬆,大而化之的性格總是令人覺得她活得很恣意很幸福。可是,她人生中的坎坷公子修又豈能聽不出來,她自幼喪母,很小的時候開始和師父學藝,她師父似乎也和她不甚親近,教會了她易容術就走了。自幼她便一直戴著面具生活,只因她那張臉會給她帶來很多麻煩。這便是她的過往吧。公子修想,或許這些連吳翌也不知道,思及此,他牽起了花無多的手,道:「我們去買酒。」
「嗯。」花無多笑著點頭。
廬州的街道自然比不上洛陽繁華,卻也並不十分蕭條。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公子修牽著花無多的手,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便聽花無多道:「好幾日沒過正常人的生活了,先去買身衣服,咱們再去大吃一頓。」
公子修笑道:「好。」望著她的目光自然而然流露出無盡的溫柔情意。
花無多笑眯眯地回望,將甜蜜與信任全都寫在了臉上。
出了山來,似乎就到了分別的時刻,花無多與公子修心中皆明白,卻沒有人願意主動提及。
住客棧時,雖然戴了面具,可還是無法掩蓋公子修與生俱來的貴氣,只一個眼神便看得店小二向他點頭哈腰。
子夜,他二人抱了幾壇桂花酒在客棧裡喝,客棧人很少,整個院落只有他們二人。
在山中多日都沒有喝到好酒,不知是心情使然,還是美酒當前,公子修今天喝酒喝得極猛,與花無多共飲了一罈子酒後,再抬起一罈子,目光已有些迷離。
或許是酒,或許是人,也或許是這幽靜的夜,他似變了個人一般,緩緩講起了自己的往事。那是公子修從未與他人講過的事,也是花無多做夢也想不到的他的過往經歷。
廬州的月光灑在公子修身上,顯得格外清冷。
公子修淡淡道:「我的娘親極美,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告訴我和姐姐,我們與其他人不同,我們生來便高人一等。在府裡,其他姨娘的孩子都是下賤的,卑微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了娘親,公子修的面容帶了絲暖意,「娘親對我和姐姐管教十分嚴厲,尤其對姐姐,姐姐自幼學習的東西很多,比我還多,我們很少有空玩耍,我除了習武、射箭還要讀書練字。娘親常說,她對姐姐與我寄予厚望,我們越出色優秀,她便越引以為傲。年幼時我不懂我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但高高在上的感覺的確很好。也很喜歡看到娘親為我驕傲的模樣,所以我無論做什麼都很努力,都要贏,也必須贏。」
說到此,他目光轉暗,灌了自己更多的酒,繼續道:「十三歲那年,娘親去世了,她終究沒能看到我行冠禮。娘親的靈柩尚未下葬時,七姨娘就倚仗我父親的寵愛想要成為正室夫人,替代我娘親在府中的位置。我知道後提劍衝進了她的房間,一路拖著她的頭髮直到我娘親的靈堂。她不停地在靈堂前磕頭求饒,磕得滿地是血。我父親進來看到這樣的情景,一掌向我打來,我當時氣怒交加,沒避也沒躲,想著就那樣被他打死去找娘親也好,可我沒想到,剛自宮中回來的姐姐卻衝過來替我受了那一掌,飛出去的時候……她撞在娘親的棺木一角,自此……再不能生育。」
聽到此處,花無多心中一痛,卻不知如何安慰公子修。
他繼續道:「那晚,我跪在娘親靈堂前,親手洗淨了地上的血漬,一點兒一點兒,洗去。」
花無多望著公子修,發現他嘴角帶著嘲諷的冷笑,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絲痛苦都沒有,如此冷漠,冷漠得悲涼。那是花無多從未見過的公子修,只聽他繼續道:「姐姐傷重昏迷時,仍掛唸著我,反覆說著,要我牢記娘親生前的話。我在姐姐病床前發誓,我絕不會讓她失望,我必會光宗耀祖,成為人上之人,讓娘親和姐姐都以我為傲!」
公子修又猛灌了一口酒,冷冷一笑,道:「無多,我在你心裡是個怎樣的人?」
花無多聞言自怔忪中清醒過來,一笑道:「修至情至性,既俠義又高貴。」
公子修聞言,眸中閃過一抹殘忍,道:「在我八歲那年,三姨娘的兒子和我搶小木馬玩,我一棍子便將他打成了殘廢。三姨娘到我爹面前哭訴,我卻罵她下賤,她當場羞憤地撞牆死了。」他嘴角揚起淺笑,冷酷至極,「十歲生日那年,母親為我做了一件十分好看的錦袍,我穿著它走過後花園,我的表妹卻在這時端著一盤油膩的糕點撞在我身上,弄髒了我的衣服,我一掌將她打飛出去,她撞在石頭上當場命斷。我十四歲剛行過成年禮,不過多看了府裡一個丫環幾眼,她當晚就脫光了衣服爬上了我的床,我卻將她一腳踢下床去,一劍刺在她胸口。」
說到此,他輕笑出聲,月光如水,照在他身上,剎那冰涼。
「我還是你心中的修嗎?」他問得很輕,側臉隱在暗影中,模糊不清。
月光淡淡,安靜猶如毒針,一根一根刺入劉修的心,眸中的光芒隨著這份安靜漸漸消失。可就在此時,只聽輕輕一笑,那笑聲如珠玉落盤,輕輕脆響,令他心起漣漪。目光所至便看到月下的她晃著腦袋,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似在認真思考著什麼,半晌,方才開口道:「我只知道,修對我很好很好,可以為了我連性命都不要!」
他的心驀地縮緊了。
他凝視著她,只見她微晃著頭,抱著酒罈子,似有些醉,卻又似沒醉。而後,公子修清楚地聽到他一生都不能忘記的話,「我喜歡這樣的修!」
這一刻,他的心不可抑制地開始狂跳。
她笑得越發恣意,舉起酒罈子與他的一碰,一揮手,大聲道:「煩惱事說完了,就全拋了!咱們喝酒!」
兩個酒罈子撞在一起的那一刻,聲音在暗夜中顯得分外清晰,也分外令公子修心動。他仰頭灌了數口酒,望著花無多的目光越發熾熱,輕聲道:「無多,遇到你,或許是我此生唯一的變數,但我喜歡這個變數。我厭惡女人,我看盡世上女人爭寵的醜惡,我甚至聞到她們身上的胭脂味都會覺得噁心,但你卻是例外,唯一的例外。我原以為婚姻不過是權力爭奪中的籌碼和手段,我終究也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便覺得愛與不愛喜不喜歡都無所謂。但自從遇到了你,我突然有了一份不該有的執念,我想和你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無論平凡窮苦,只要每日能看到你,與你在一起,從日出到日落,再從日落到日出。」他抓住了花無多的手,緊緊地,甚至抓疼了她,熾熱地問道:「這是我的奢望嗎?」
此時此刻,她望著公子修,心神微微恍惚,心口有種莫名的痛和不忍,不知是酒後的熱度還是公子修的目光所致。花無多只覺得自己全身血氣上湧,有著說不出的熱力充斥在胸口,她晃了晃有點眩暈的頭,亦反握住他的手,道:「無多願伴修海角天涯!」
公子修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將她整個抱在腿上擁在懷裡,原本礙事的酒罈子被他丟置一旁。
月光如水灑落,流淌在二人身上,輕緩溫柔。
他這一生都沒有這樣擁抱過一個人,滿心滿意的愛意克制不住地洶湧而出,便是感覺她的一呼一吸也覺得如此幸福。他恍惚地想,這就是愛嗎?如果這就是,他寧願放棄原有的身份、地位,原有的一切,不顧一切去擁有,雖然背棄了娘親和姐姐的期許,雖然前途茫茫,甚至可以預見他們的未來阻礙重重,但只要有她在身邊,他無怨無悔。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他緊緊地抱著她,感受著這一刻真實而動情的擁有。卻在這時忽聽懷裡的她小聲嘟囔道:「當初你為什麼要選擇跳河呢?」
公子修剛想問她在說什麼,低下頭一看,便見她靠在自己胸口上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睡著了。
月光灑在她眼簾上,溫柔細膩地描繪著她的美,他痴痴地望著,彷彿時間停在這一刻,或許一直到生命的終結他也情願。目光移至她的唇,他低下頭去,緩緩地,當軟軟的雙唇碰觸時,他忍不住渾身顫慄。有種情緒破繭而出,如萬馬奔騰般直衝腦頂,他一時情動,吻住了她。
昏昏欲睡的花無多因為這個吻突然睜開了眼睛,驚訝地推開公子修,捂著自己的嘴道:「你怎麼咬我?」
公子修聞言不禁紅了臉,訥訥不成言,卻在一轉眼間,再次抱緊花無多,義無反顧地吻了下去。花無多一驚之下,竟被他得逞,唇齒輾轉間腦袋變成了漿糊。當公子修放開她,鼻端抵在她的鼻端時,花無多只覺得臉頰燥熱,目光迷離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公子修,口齒不清地自言自語:「心怎麼跳得這麼快?」
心若擂鼓的公子修睜開了雙眼,看到了懷裡比自己還要迷茫的她,眸中閃過一絲光芒,低頭再次吻了下去。
那就讓它更快!
待公子修鬆開一絲空隙,低頭瞧她時,她亦偷偷抬起了眼瞧著公子修。月光下,他的目光透著濃濃情意,氣息就噴在自己的面頰上,她看到了他的唇,有一瞬恍惚,驀地摀住了自己的臉,推開公子修奔進了屋去。
公子修追出去兩步卻又停住,嘴角溢出輕輕暖暖的笑。直至今日他方才肯定了,她對自己是有情的,是有情的……
第二日,太陽已高高昇起,花無多這才起床,洗漱完畢後,剛想出門去找公子修,就想起了昨晚……不禁停住了腳步躑躅不前。
她正在猶豫,就見門外立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想到昨晚,花無多便是再懵懂,此刻看著他的影子也覺得全身發燙,窘迫不已。這時,就聽門外公子修道:「起來了?」
「啊!」花無多有些大驚小怪地應了聲。
門外公子修又道:「那我進來了。」
「啊?」花無多驚慌失措,門卻已被打開,她忙轉過身去,不去看他。
察覺他關了門向自己走來,他每踏一步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猛跳一下,直至他站在自己身邊,凝望著她,她卻仍沒有一絲勇氣抬頭看他。他帶著笑意,輕輕問道:「怎麼了?」
清楚察覺到他靠近的氣息,花無多有些心慌意亂,忙道:「沒,沒什麼。」
公子修輕聲又道:「臉紅了?」
「沒,沒有。」她恨自己竟然結巴,明知此刻戴了面具,即便臉紅他也看不出來,卻仍有種被他看穿的錯覺。
他輕笑,道:「真的沒有?」
「真的!」目光一觸及他,花無多的雙眼便不受控制地看向了他的嘴唇,望著望著目光竟開始恍惚起來。卻在下一刻驚覺他又像昨晚一樣「咬」著自己,而自己的心因跳得太快,似能聽見聲音。
她竟然不討厭被「咬」,不僅不討厭,還有點兒……有點兒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