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番回去……」他似有話要說,卻終究沒說,只是在喉中哽嚥了一聲,將她抱得更緊,哽嚥著悵然道,「無論如何選擇,我都會傷害到你,我注定還是要傷害你。但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活著……就算……我也在所不惜!」
「她不是你能惹的,切記。」他重重道。
「你不要追來。」他決然地放開了她,一躍而去,身影消失在樹林的盡頭。同時帶走了四周的所有殺機,一同遠離。
他真的走了,就這麼走了。
她猶自不敢相信,剛剛還相握的手,溫暖猶在,他的氣息好似還在她身畔徘徊,可她知道,他這一走,便再不會回來。
「你不要追來。」他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她反覆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想,為什麼不要追上你?是因為沒有用嗎?就算追上你,也是徒然。但是,你又怎知是徒然,或許我的身份,可以……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她心中湧起無盡的悲傷,一絲一縷啃噬著她的心,不可抑制。
皇后有一點沒有說錯她,她的確太自私,為了自己逍遙快活,一直沒有將自己的身份向劉修坦陳。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真的有勇氣與劉修同赴生死。
她慘笑,有些恨自己。
南方冬季的細雨總是一下便不停。雨水打濕了她的發,她的臉,她的身,一滴一滴淋透了一切。
風吹來,冰冷寸寸入骨。
不過兩個時辰,卻好似過了一生。
穴道解開的瞬間,她身體一軟,從樹上跌下,狼狽摔在地上。半晌,都沒能爬起來,好似摔死了一樣。她抓著身下污濁的泥土,死死地扣在掌心。她翻過身來任雨打在自己臉上,身體早已感覺不到冰冷,只是心為什麼會這麼痛?是悲傷他的無奈還是悔恨自己的自私?是害怕這份感情的不純粹,還是其他?
樹林深處,公子修去而復返。
劉順跟在他身側,一臉擔憂。他看著公子遠遠望著林中樹上女子的背影一動不動,女子顯然被點了穴道,如假人般定坐在樹幹上,而公子卻似痴了一般望著女子一動不動,任由風吹雨淋。
皇后已幾番派人來催促,公子卻始終無動於衷,目光不離樹上女子,彷彿他寧願這樣看上一輩子。
劉順忽覺胸口一痛。他知道,公子是在擔心皇后會在他離去後殺了這個女人,公子在等女子穴道自動解開的時候,公子從未這般放不下一個女人。公子眼中的痛和脆弱,他從未見過,如今公子的模樣,令他從心底厭惡起這個女子來,她究竟使了什麼厲害手段,竟讓公子拋棄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娶「天下第一美人」齊欣,只求與她浪跡江湖,清苦地隱居山林。她究竟有什麼好,讓公子連他都丟下不要了。想到此,劉順心裡漸漸升起一股恨意。
兩個時辰過去了,自幼習武的劉順也已被凍得手腳冰涼有些麻木,那女子的穴道終於解開,突然自樹上掉了下來,而後便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他心中一驚,暗道:莫不是摔死了?剛想冷笑,卻發覺身邊公子的身體猛地一顫,扶住一旁樹幹的手指竟深深地摳入樹幹中,無聲無息地混著鮮血生生摳下一塊樹皮來。他看不到公子此刻的表情,卻知道公子在忍,忍得很艱難,忍得很辛苦。這個女人竟讓公子如此痛苦,劉順恨意越濃。
良久,那女子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腳步踉蹌,跌跌撞撞,漸漸離開了樹林,離開了他與公子的視線。公子再沒有動,他暗鬆了口氣。
花無多先回了竹屋,她靜靜地坐在屋中,全身因雨水侵打已然濕透,冰冷侵襲著她的身心,自己竟不願用內功去抵禦。只覺得這樣的冰冷和顫抖折磨著自己,令她煩躁的心能涼下一些。想起方才那一幕,她只覺全身無力,早知道要面對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而他竟然不給自己機會辯駁半句便走了。他不讓她追去,他有事瞞著自己。思及此,她神色黯然。
想起他說,如果自己死了他也絕不獨活,忍不住心中動容,突然醒悟自己猶豫不決的遲鈍,不讓追便不去追了嗎?她一笑,驀地站起身來,力量重又回到身上,她會去追,無論面對什麼情況,修,都是她的!她還要親口告訴他,她的真實身份,讓他知道,他可以娶她,他們門當戶對,他要的,她給得起!
她迅速收拾了行裝,出了竹海向京城放下而去。
只是她沒想到,一下山便被人跟蹤了。
當察覺有人跟蹤自己,她佯裝不知,直到住進客棧,待到天黑,她換了衣裝來到那人所住屋外,倒掛金鉤在屋頂,聽裡面幾人說話,當聽到有人說她兩手手指戴金戒指的特徵後,花無多摘掉了十指金環。後來又聽有人提起自己的樣貌,摸了摸自己的臉,從竹海走得匆忙,心急之下竟然忘記換面具了。
當夜暗中離開客棧,第二日,她故意搖頭晃腦地走到了那些人前面,左晃,右晃,那些人完全無視她。一人還因跟丟了她,心緒煩躁,嫌她擋路礙事,伸手蠻橫地將她推到一邊。花無多並不計較,只一拂袖,離去。
甩掉那些人並不難,只要把自己以前不曾在意的細節全部掩去,便很難再被認出。只是她沒想到,她剛出小鎮不久,便在途中遇到了一位故人——唐夜。
天空剛下過一場雨,有抹紅霞殘留在天際,微弱的光亮照在世間萬物上,不明亦不暗,反而略顯無力。花無多正向京城方向急趕,途經之處便見前方有一群人在惡鬥。不知他們纏鬥了多久,地上屍體無數,甚至有些人死狀極為淒慘,面目全非腐爛入骨,顯然是因中毒而死。
花無多躲在暗處觀望,見四五十人圍攻兩名蒙面黑衣人,這兩名黑衣蒙面人的身後還有一人,似在休息打坐。當看清那個打坐之人是誰時,她心中暗暗吃了一驚。唐夜?
唐夜此時面色發白,唇色透著黯黑,只是打坐沒有出手。
花無多看得明白,唐夜在被人追殺,追殺唐夜的人很多,除了已經死了的人,還剩下四五十人,且均是高手。唐夜或許已受重傷,面色蒼白,已然力不從心。護著他的兩個蒙面人情形也很不妙,顯然是拼了命在護唐夜。
她從未想過,唐夜這樣的人也有被人追殺的時候,當天邊那抹紅霞也消失殆盡時,護在唐夜身前的兩個蒙面人已被殺,唐夜被眾人團團圍在中間。
花無多聽其中一人道:「我們等的就是你每月毒發反噬的這一天,唐夜,你當真厲害,殺了這麼多武林高手。不過,今日你終要死於我手中!從此,毒王再不是江湖中的神話,哈哈……」那人仰頭大笑道,「毒王,也不過如此。」
唐夜沒有理會他,不知什麼原因,他驀地抬頭,看到了藏在遠處樹上的她。
與他對視的那一刻,花無多心神一震,險些被嚇得從樹上栽下來,他竟然早就發現她的藏身之地了。花無多有點兒懷疑唐夜的目光也帶毒,令她渾身不舒服。
花無多原本不想出面,但既然被他看到,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與他的關係,想起他曾救過自己,還給自己吃過那麼好的藥,若不出手相救,似乎很不仗義。她一時心緒複雜,心中掙紮著,暗想既然被他看到了,不現身肯定被他怨恨,若然他日後睚眥必報,再給她下點兒什麼「無法逍遙」之毒……想到此處,一咬牙,自懷裡摸出一物,既然這個刺目彈是他當初所贈,便還了他這個人情吧。
花無多驟然出現,扔下刺目彈就帶著唐夜跑。卻未料並未跑出多遠,唐夜便昏迷了過去。原來他已是強弩之末,方才不過是用真氣強撐著不令自己昏厥。
此刻,唐夜身體冰冷而僵硬,面色蒼白嘴唇泛紫,怎麼喚都喚不醒。心知刺目彈並不能阻礙那些人多少時間,當下再不猶豫,一路不停地帶著昏迷的唐夜狼狽地逃進了深山,一直跑到深夜。
蒼天樹木遮蔽了月光,四下里一片漆黑,偶爾還有野獸的低鳴。這時的花無多又冷又餓,渾身上下狼狽不堪,臉也被橫斜的樹枝刮破,面上的面具已然壞了,只得扯下收了起來。心想那些人一時半會兒應該追不上來,可這裡也不是久待之地,當下需先尋個隱蔽之處,吃些東西,想辦法救醒唐夜。來不及細想,花無多只得再次背起唐夜,尋找藏身的隱秘之地。
唐夜的身體冰冷,偶爾還有些痙攣。花無多尋了空隙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見沒有嚴重的外傷,只見他眉頭緊蹙,似昏迷中也受著難忍的痛楚,便想起了許傾城的那句:每月毒發時的痛不欲生。
沒時間多想,花無多背著唐夜繼續前行,沒過多久,就發現了一處可以藏身的山洞。花無多心中一喜,便背著唐夜跑向山洞,可還未到洞口,就突然失足,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洞穴中。慌忙中,花無多腳下失力,伸手欲攀住穴口,可手一鬆竟沒抓住身後背著的唐夜。花無多本可以止住下落之勢,可眼見唐夜掉落下去,回身去抓,手上一滑竟也一同滑了下去。
洞下是一潭深水,唐夜先掉了下去,隨後花無多也掉了進去。
水中,花無多急忙抓住唐夜,不讓他沉入水底。她抬頭向上望,望不到任何光亮,只覺漆黑一片,四壁水潤光滑毫無攀岩之力,幾番攀爬均跌落下來,不禁心急如焚,喃喃道:「難道我們將命喪於此嗎?」
他二人隨著潭水一沉一浮,潭水冰冷,隨著時間的流逝冷意透膚而過滲至骨髓,這是什麼鬼地方,花無多四下張望無計可施,只得抱住唐夜互相取暖,並運氣為二人抵禦寒氣,這一路奔波太累,潭水太冷,花無多有內功支撐仍冷得牙齒打戰。她雖然將養了數月,卻也是重傷初癒,此刻情形對她來說已捉襟見肘,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為了不讓自己睡著,花無多緊緊地抱住唐夜,互相取暖。她忽然想到,若然踩著唐夜的腦袋,似乎可以……想到此處,微微一怔,一甩頭,告訴自己,這洞太深,自己也沒有十足把握一躍而上,便將此念頭拋諸腦後。
她一邊打起精神一邊洩憤似的扯了扯唐夜的臉頰,「你什麼時候醒?快醒快醒。」左扯又扯,唐夜被她蹂躪了半天,也沒反應。
她嘆息一聲,放開了手指,再次顧不得其他,抱緊了唐夜,靠在他的肩頭,真氣緩緩輸入他體內,溫暖他和自己。可即便如此,手腳還是冰冷難熬,她只得強撐著,喃喃自語道:「你是不是命裡帶煞?為什麼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讓我身逢絕境。上次為你擋了那一掌險些喪命,這次又是這般情景,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死在一起。」想到此不禁自嘲一笑,繼續道,「你知道嗎?很多人都怕你身上的毒,我也怕啊,可你看現下,我偏偏抱著你,我還可以任意折磨你,讓你哭你就哭。」花無多扯下他的眼睛和臉皮成哭狀。「讓你笑你就笑。」花無多又將他的臉皮朝上扯了扯。擺弄了半天,卻終究一嘆,道:「可這又有什麼用呢?我們都快死了。我剛剛明明可以拋下你不管,可我沒有。你知道為什麼嗎?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她自說自話了一番,雖無聊卻也讓自己的意識清醒了幾分,而後再次抱住了他。
時間緩緩流逝,她越發覺得沒了精神,將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從小到大,我總是聽到你的名字,對你充滿了幻想。小時候覺得爹爹長得最帥,便覺得你應該長得像爹爹,後來覺得秒稚師父也很帥,便又想著你像師父,沒想到你誰都不像。」
她輕輕笑了笑,笑聲在洞中迴蕩,她努力恢復了些意識,繼續道:「其實,以前就聽人常說你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使毒高手,武功再高的人也懼怕你的毒藥,當時我還私下裡竊喜,覺得你真厲害,將來嫁給你我肯定不會被人欺負。」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想逃婚,我只是想在結婚前實現自己行走江湖的俠女夢,或許還想偷偷去看一眼你的模樣,是否真如姐姐所說全身帶毒,不像人樣。但我從來沒想過,將你我的姻緣斷了。只是後來,你那麼乾脆地悔婚,還真令我有些不是滋味。」
時間漸漸過去,花無多只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身體已漸漸不聽擺佈了。她微微揚起了嘴角,喃喃自語:「姐姐,我有負你的囑託,我應該早點兒拋下他自己走的,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應該……早聽你的話。可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自己擺中間其他放兩邊。」
自己和自己說話這一招似也不怎麼管用了。她苦撐著不閉上眼睛,真氣源源不斷地輸送給了唐夜,頭靠在唐夜肩膀上,在他耳畔道:「我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你真的……不醒來嗎?……」唐夜依舊沒有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花無多手腳已然麻木,漸漸失了知覺。她扯開一絲笑意,將頭靠在唐夜的頸項上磨蹭了幾下,已分不清臉上淌的是水還是淚,她輕聲呢喃:「唐夜,我們都快死了。能和你死在一起,我……會……失望……因為……我還未見到修……還沒告訴他……我的……」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閉上了眼睛,將「身份」二字變成唇語,只是一雙手卻仍舊緊緊地抱著唐夜,未曾鬆開。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的唐夜溢出一絲呻吟,緩緩睜開了雙眼。
眼前一片黑暗,有一雙手突兀地環在腰間,那太親密的舉止讓他下意識便欲推開那雙手,可她抱得太緊太執著,即便已然昏死過去也不肯輕易放手,他竟沒有推開。唐夜一怔,隨即感覺到了自她身上綿綿不斷渡過來的真氣,雖然極為微弱卻不曾間斷。
黑暗中,潭水冰冷徹骨,她的呼吸弱不可聞,顯然已失去了意識,卻未曾放開絲毫,就像將死之人不休的執念。當下明白自己身處何種境地,她又為何會如此,唐夜一瞬清醒過來。
他輕喚了一聲:「無多?」卻發現她毫無反應,他偏頭看她,便看見了她雙目緊閉蒼白無血色的臉,竟令他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的手臂依舊環住自己,真氣依然通過雙手一點點渡給他。這一刻,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不可遏止地湧上心頭,那感覺,太過陌生,讓他莫名的有些怔忪。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洛陽,她曾毫不猶豫地為自己擋下致命的一掌,那個時候他並不相信她是為了自己,但是現在……緩緩渡過來的真氣,令他心潮激盪,他將她擁在懷裡,有些小心翼翼,有些不知所措。他一邊將真氣渡給她暖身,一邊觀察四周情況,此刻頭頂已漸漸出現了光亮,天快亮了。唐夜藉著亮光看清了洞內情形。此洞呈橢圓形,四壁光滑,許是因常年被水沖刷所致,水潭距離洞口約有十餘丈,他的功力若想帶著昏迷的花無多逃離是不可能的。但若然用她借力,或許……
昨晚她也曾如此想過嗎?想到此,他不禁看向懷中女子,昨晚她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與自己度過了一整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