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究竟是誰

  劉修的目光沉寂,淡淡望向一隅,似未起任何波瀾,齊欣卻感覺到了與她相握的手已然成拳,顫抖不止。她望著劉修,向眾人露出光彩奪目的一笑,目光卻是冷的。

  皇后一揮袖,冷聲道:「將她拖出去,杖斃!」皇后話音剛落,劉修撲通一聲便跪在她面前,俯身拜道:「娘娘息怒!今日驚擾娘娘實因臣在江湖上惹了這許多風流債,望娘娘看在臣年輕不懂事,今日又是臣大喜之日,實不宜見血的份兒上,將她轟出去就是了。」

  皇后深深地蹙起了眉,將目光定在劉修身上,只見劉修的頭垂得極低,身體幾乎全部伏趴在了地上,不似請求而是在懇求。她知道劉修心中所想,想到此,不禁輕輕一嘆,眼中卻多了幾分寒意。

  這時卻聽齊欣跪求道:「娘娘,修與這女子總也有幾分情誼,今天又是修與臣妾的大喜日子,便放過她吧。若不然,臣妾恐怕夫君從今往後落得個狠心薄倖的名聲,便不好了。」

  劉修聽見了,卻沒看齊欣。

  齊欣望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劉修,目光微沉。

  上座齊夫人亦勸道:「今天是修與欣兒的大喜日子,不宜見血,娘娘心慈,還是放了她吧。」

  劉皇后沉默半晌,方對侍衛道:「就依齊夫人的,將她轟出去,若她再敢靠近國舅府半步,殺無赦。」

  花無多嘴角揚起了嘲諷的笑。

  侍衛應聲稱是,毫不憐惜地將她拖了出去,花無多不曾有一絲反抗。彷彿這一刻,只有用身體上的痛楚和屈辱方能緩解心裡那可笑復可悲的痛苦。

  卻在臨出門時,忽聽殿內齊欣道:「慢著!」

  侍衛腳步一頓,轉身將花無多扣在門口,跪向齊欣。

  花無多望著迎面走來的女子,掙紮著欲站起身來,卻被侍衛死死壓制住,她反覆掙扎,後來寧願伏趴在地上,也不願面對齊欣下跪。

  齊欣站到花無多面前,垂目俯視著她,目光似在打量一個卑微的奴才,出口的聲音卻十分溫柔,她柔聲對花無多道:「你出身草莽,修卻是人中龍鳳,你們身份懸殊,實不相配,不要再魯莽行事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齊欣的好言相勸,令殿內眾人點頭,大多以為她心慈,有意勸這女子別再固執得回來送死。

  花無多欲掙紮起身,卻被侍衛狠狠按住匍匐在齊欣腳下,姿態卑微,此番羞辱令她憤怒,不禁大聲反抗道:「你便是跪下來求我,我也再不會來。」

  齊欣高高在上地看著她冷笑,繼續柔聲道:「你此去盤纏可還夠用?若不夠,我可令人為你備些趕路。」

  多數人聽到這句話都暗中點頭,齊欣不僅美貌,而且還心地善良。均覺得花無多頗不識好歹。

  花無多卻看到了齊欣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憎,她的臉貼著冰冷的地面,恨聲回道:「好啊,有多少儘管拿來,少於千兩黃金萬兩白銀就別拿出來污了我的眼。」

  上座皇后冷笑道:「好大的口氣。」

  「你倒有幾分驕傲。」齊欣似仍不動怒,淡笑道,「只是看不清自己身份的驕傲未免有些可笑。」

  眾人均覺齊說的話在理,不禁恥笑這個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張口就要千兩黃金,簡直不知死活。

  花無多自然聽出她話外之意,冷笑道:「身份?對啊,身份!若沒了身份,他們哪一個會喜歡你?若沒了身份,你以為今日修會娶你?你不必用那雙掩飾不住厭憎的眼神假意憐憫看我,我不屑你的憐憫,更厭惡你的厭憎。放開我!」花無多驟然發力,一瞬間幾乎掙脫了侍衛箝制,卻未能得逞再次被侍衛重重按在地上,掙扎間恰好扯到了面前齊欣的嫁衣,撕拉一聲,大紅的嫁衣被她撕壞,齊欣驚叫一聲,羞怒交加,花無多方才一番話本就說到了她的痛處,她面色一陣紅一陣白,那一刻所有偽裝都被剝了個乾淨,此刻又見自己的嫁衣被她撕壞,一抬手便揮向了花無多,卻在這時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腕。一抬頭,她看到門口突然出現的錦衣公子,來人眸若晨星,舉止從容,笑容優雅,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深不見底,似笑非笑中帶著看穿一切的冷靜,令齊欣寒意頓生。

  他放開了齊欣的手腕,淺淺挑起了嘴角,似笑非笑道:「夫人,如此佳時吉日,若錯過了,豈不抱憾終生。她不過是個鄉野丫頭,沒見過什麼世面,更不懂什麼禮數,夫人何必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出手教訓,失了自己的身份。」

  眾人聽聞花無多一席話都有些震驚,直覺此女子並不簡單,待看到齊欣突然伸手欲打花無多時,亦有些吃驚。

  尤其公子語,甚至有些憤憤不平,在角落裡躍躍欲出:「她若真敢打無多,我……我……」

  我了半天也沒下文,公子爭受不了,便問道:「你究竟如何?」

  公子語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好方法,不禁有些洩氣,這時便聽公子巡接口道:「她若真敢打無多,我就再不承認她是美人,而是醜婦。」

  公子語聞言一下子來了精神,道:「對,是醜婦,我也當她是醜婦。」

  公子誆接口道:「看來齊欣並不似我們所想的那樣溫柔嫻淑,是個需要保護的弱女子。」

  公子紫陽道:「無多說到了她的痛處。」

  公子語卻不以為然道:「無多說得也沒錯,再說,無多為人別人不清楚,我們還不清楚嗎?她又老實又好欺負,為人既重情又俠義,別忘了她曾奮不顧身救過我們所有人的性命。而今要不是真的傷心了,也不會,也不會……」公子語想起當初那一戰,花無多的英勇無畏如今想起仍令他有些蕩氣迴腸,眼見當下情景復又一嘆道:「而此刻,我們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受盡屈辱,躲在一旁不出手相救。」

  眾人黯然。

  公子琪淡淡道:「這也不能怪我們,以我們的身份,在這裡有什麼說話的餘地?就算強出頭去幫她,也只是適得其反,只要她沒受傷就好。」

  公子巡心有不平道:「無多心高氣傲,齊欣此舉太過侮辱無多。」

  公子爭忽道:「我一直很奇怪,無多什麼時候喜歡上修的?」

  眾人聞言,均目露疑惑地望向了公子翌,只因花無多與公子翌的感情最為特殊,畢竟二人曾經同吃同住過,眾人難免浮想聯翩,卻見此刻的公子翌正若有所思地望著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宋子星。

  今夜出現了太多變故,此來賀喜的多是當朝官宦,亦有當地名門望族,見此情景,均有默契地冷眼旁觀。

  齊欣看著宋子星,微微變了臉色,卻仍嫣然笑道:「不知公子是何許人?」

  來人當下一揖道:「在下,安南將軍宋子星,見過夫人。」

  齊欣面色閃過一絲複雜,道:「宋將軍似乎來遲了些。」

  宋子星笑道:「在下有些事在路上耽擱了,幸好還是趕上了國舅爺與夫人的喜宴,還望夫人海涵。」

  齊欣一笑,道:「宋將軍可能誤會了,我不是想為難她,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是何人?為什麼來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口出狂言?」

  聞言,花無多輕輕笑了起來,似問自己也似問他人,「我是何人?」想到自己的身份,越發不屑冷笑。

  齊欣道:「即便出身貧寒,也有名字姓氏,也有父母高堂,難不成你連這些都沒有嗎?還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苦衷,不好意思當眾說?」其實,在場許多人都不認識花無多,很多人亦都想知道此女子是誰,齊欣話裡有話,聽者有心,早有人想到了出身低微的花無多的所謂苦衷是什麼。自然是見不得人的貧賤出身。

  花無多掙紮著欲起身,卻又被侍衛按壓下去。

  這時只聽齊欣道:「你們暫且退下。」

  侍衛望了一眼上座的劉皇后,見皇后點頭方才鬆開了手。

  花無多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子。望著齊欣,她眼中的不屑更加熾烈,道:「你非要知道我是何人?那我就告訴你,我究竟是誰。」

  她抬起手來,摸到耳後,將面具一點點自臉上揭開,她聽到了驚嘆與抽氣聲,她看到了劉皇后眼中的震驚,看到了齊欣的驚詫莫名,看到了在場其他人的難以置信。

  她笑,痛苦和無力蔓延至四肢百骸,緩緩匯聚,變成了悲苦與略帶瘋狂的狂妄。

  她聽見自己顫抖與嘲諷的聲音,一字一句響徹大殿,「我是金陵方家二女,方若兮!」

  她笑著,劉修這一刻被擊垮的神色盡入眼底,她想笑,卻發現自己已控制不住地蜷縮起了身子,胸口的刺痛令她瑟縮。不經意間,竟與一直凝望著自己的公子翌的目光相遇,她一顫,膽怯得只想到了逃避。

  在眾人尚未從驚詫中恢復過來之前,她一轉身,身形已到了殿外。她忍不住回頭,望向一臉蒼白彷彿失了魂魄的劉修,想起了那句「從此陌路」,眼淚自面頰滑落,她用衣袖揮去,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蒼穹。

  人群中的唐夜冷眼旁觀著一切,彷彿發生的這些事他都不感興趣,唯有聽到她最後那句話時,目光驟然一變。

  公子翌的震驚不亞於皇后劉雅,他怔忪地注視大殿中的女子,神色複雜。

  公子琪目光瞬間變化了數次,卻在看清公子翌的神色後,嘆息了一聲。

  公子語瞠目結舌地看著花無多,完全沒有聽清她的話,眼中只有她驚世的容顏,這是無多?這就是無多的真面目?實在……太美太美了。

  公子爭、公子紫陽等其他公子亦怔在當場,不僅為花無多的真實面目震驚,也因她此番舉動及她的身份而震驚。

  劉修堅挺著身子,卻如何也控制不住顫抖,她是方若兮?命運在捉弄自己嗎?……她竟然是方若兮?她竟然騙了他這麼久……

  一瞬間,只見她身形幾個挪移,已到了遠處。倚著懸於半空的月色,回眸間,殿中人盡望得失了魂。

  尚未待眾侍衛回神追出去,女子身影已消失在樓宇間,漸漸成了點,直至不見。

  喜宴上,劉修一杯接著一杯地喝,不僅來者不拒,更變本加厲。直到公子紫陽搶下他的酒杯,勸他少喝些,他突然大笑起來,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聲音嘶啞,笑得悲愴淚流,笑得重咳嘔吐不止。

  劉順欲上前扶住他,卻被他一掌推開,恰撞倒了靠近的一張桌子,桌上的酒菜杯盤一瞬散落在地,狼藉一片。

  這一變故令宴席靜了下來,再沒有人說話,只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公子紫陽暗中一指點在公子修的穴道上,公子修軟倒在地,公子紫陽扶起公子修,與眾賓客哈哈笑道:「新郎官喝多了,我先扶他進去,各位隨意隨意。」眾人見狀面面相覷,都是有些城府的人,互相一笑,便又推杯換盞喝了起來。

  公子紫陽向劉順使了個眼色,與他一起扶著劉修退到了後殿。

  而公子翌、公子琪、宋子星等人只喝了幾杯便稱醉相繼離去了。餘下公子也草草散了。

  公子翌與公子琪四下打探花無多下落無果後,便連夜派了許多人手出去尋找。二人回到大名府等消息,直至等到凌晨也沒有消息傳來。

  書房內,燭火已燃盡,四下里一片黑暗,黎明前的冷清和孤寂散落在每個角落,他二人在黑暗中靜靜發著呆,一時無話。

  靜默中,公子琪忽道:「我很奇怪,無多竟由始至終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到底是去搶回愛情的還是去搶親的?」

  公子翌道:「她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在那個時候流淚。」

  「你倒是懂她。」公子琪嘲笑道。

  公子翌卻譏諷一笑,道:「可我也是個傻瓜。」

  公子琪聞言一怔,淡淡道:「你被她耍也不是第一次了。」

  公子翌淡淡道:「可唯有這一次,是在我不心甘情願的情況下。她竟然瞞了我那麼久。」

  公子琪一嘆,道:「她此刻危險重重,不知道她自己有沒有這個自覺。」

  「恐怕此刻她正躲在某處傷心難過,又怎麼會有危險的自覺。幸好她會易容術,只希望她已換了面具。」公子翌不抱什麼希望地說道。

  公子琪一時無語,復又想到一事道:「宋子星怎麼突然出現在了京城?看他的樣子,風塵僕僕,滿身疲憊,恐怕趕了不少路,難不成是為了無多而來?」

  公子翌道:「如果我們找不到無多,那很可能就是被他帶走了。我發現我越來越欣賞他的行事風格。江陵之事,他也做得甚為完美。只有他想得到用士兵化裝成流民,分散著帶著糧食離開江陵。成功運走那麼一大批糧食。你知道嗎?此生,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與他為敵。」

  「為什麼?」公子琪明知故問道。

  卻聽公子翌無奈嘆息道:「因為他長得太美了,我對美人一向沒有抵抗力。」

  得到了個意外的答案,明知道他在顧左右而言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公子琪卻也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公子琪方道:「天快亮了,一直沒有無多的消息,恐怕如你所說,無多已被宋子星帶走了,我們趁天還沒亮先去休息下吧。」公子琪捶著自己酸麻的肩膀。

  公子翌淡淡道:「你真睡得著嗎?」

  公子琪道:「又能怎樣?若尋不到她一切都是枉然。」

  公子翌一直沒有回答,公子琪以為他很可能睡著的時候,便聽他道:「琪,我的心很空,從來沒這麼空過。」

  公子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公子翌的話,道:「她在洛陽參加婚禮時的異樣,我們竟未懷疑過半分她的身份,你一直信任她,無可厚非,就連我也……」

  公子翌道:「或許這都是天意。」

  公子琪嘆息了一聲。

  暗夜中,他們各自想著心事。

  公子翌淡淡道:「我是不是失去她了?」

  公子琪回道:「不會的,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到時候,你使上渾身解數死纏爛打不就好了。」說到此,復又一嘆道,「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還來不來得及。」

  公子翌道:「你別說話了,給我希望又敲碎,還不如不說。」

  公子琪果然不再說話。

  寂靜中,公子翌忽道:「琪,或許到了我們該離開的時候了。」

  公子琪輕「嗯」了一聲。

  他二人來京城並就讀南書書院,有兩個主要目的,一是可以通過南書書院結識朝中權貴之子,二是齊欣。而今這兩件事皆有定論,他們不必再冒風險在京城繼續待下去了。只剩最後一件事,也是突如其來的一件事,令他們都放不下的,便是花無多。

  東方顯出魚肚白,終於有個探子趕回來回報:「回公子,屬下辦事不力,尋了一夜,也沒能尋到方姑娘。」

  「那你回來幹嗎?還不快給我去找!」公子琪聞言,一腳踹向了探子。連聲應是的探子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公子琪此舉把公子翌嚇了一跳,未料到公子琪比他還急切暴躁,卻見公子琪撫了下被晨風吹亂的鬢角,道:「一夜沒睡,心情不太好。」

  公子翌閉上了因驚詫微微張開的嘴,道:「先用早膳吧,吃完後,我們去書院看看,或許……」

  「早膳在哪兒?快點兒!」公子琪大聲道。

  公子翌再次驚詫。

  公子琪這次連藉口都懶得說了。

  明月被烏雲遮蔽,風過,帶著絲絲涼意,她早已醉了,對著月亮晃著手中瓷瓶,痴痴笑道:「只願千杯不與醉,未曾忘卻在聽頭。千醉啊千醉,你真是好東西,只需一口,我就能醉了。眼前一片模糊,什麼都是花的,什麼都是扭曲的。只是這心,只是這心,為什麼還在想著他?」她摀住胸口,捶了又捶。復又仰頭喝了一口千醉,她便覺眼前天旋地轉起來,躺倒在不知誰家的屋頂上,痴痴笑道:「只願千杯不與醉,千醉啊。原來你也沒用,你和我一樣,一點兒用也沒有,你就不能不想他?他騙了你啊,他負了你……你還想他,你真沒用。你讓爹爹和姐姐的臉都丟盡了,你讓方家的臉都丟沒了,你讓自己遍體鱗傷可笑亦可憐。」她指著自己的胸口數落著自己,聲音已泣不成聲,「你……還痛,你還痛,你還這麼沒骨氣地想著他,為他痛。你為什麼要想他?你這個傻瓜……你果然是傻瓜。哈哈,你就是個傻瓜……」

  宋子星找到她時,她就是這副模樣,已經喝了半瓶千醉,仍然沒有醉倒,自顧捶著自己的胸口流著淚說自己沒用,說著自己想他。

  宋子星將她攬入懷裡,她一點兒也沒掙扎,似突然尋到了溫暖和依靠,抱著這個依靠痛哭失聲。

  他嘆息一聲,輕聲道:「傻丫頭。」卻忽聽她下意識不滿地反駁道:「烏龜星!」不禁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將她擁在懷裡,任由她哭。

  她蜷縮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他亦回抱住了她,給她溫暖也給了她依靠,卻忽聽她在自己胸口乞憐般輕聲道:「修,不要離開我,是我錯了,我錯了,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