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宋子音第一次看到花無多使用十指金環與人拚死一搏,她不會武功,只覺得眼前眼花繚亂,那陰戾的男子也被花無多頻繁逼退,肩膀、手臂、腿部都受了傷。
宋子音知道這個女子之於哥哥的重要性,哥哥常常會偷看她,一看便會忘了身邊的人和事。她曾笑話哥哥,為了個女人費盡心思,把她都從杭州招了來,哥哥卻只是笑而不語。
宋子音曾問哥哥:「這般煞費苦心,為什麼不敢直接表白?」哥哥從不是扭捏之人,為何在這時這般牽腸掛肚卻又猶豫不決。
哥哥說她不懂,她其實懂的,她也有心上人,雖然……
她一直暗中觀察著這個女子,覺得她很特別,可特別的另一面卻也可以說成是古怪,她行為舉止都不像女子,更不像一個大家閨秀。她寫得一手好字,與哥哥簽下契約的時候,那花無多三個字頗有風骨,難以讓人想到那字會是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她始終不太明白哥哥究竟被她什麼所吸引,她的樣貌不出眾,出身不明,似出身江湖,喜歡飛簷走壁,總是喜歡爬到屋頂,很沒有模樣。
雖然如此,她渾身上下有一種別人都沒有的東西,那便是恣意和自由,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約束,隨遇而安的態度令她往往在驚訝之餘又有些欽羨。
而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發現,那女子還有著更為光彩奪目的一面。
她不美,可在發怒的時候,竟那般光芒萬丈,尤其現下這個時候,沒有丟下自己先走。她心中有些感激,也越來越喜歡這個女子了,如果花無多能成為自己的嫂嫂似乎也並不是一件壞事,雖然她的出身有些低。
現下這般情形,她其實是怕的,只不過,一直以來的教養令她咬牙堅持著不失態。她並未掙扎,知道面對這樣一群人,掙扎也是徒然,她靜靜地等待著,心中卻已打定主意,如果……如果被逼要失去貞潔,她將咬舌自盡以保清白,她絕不會給爹爹、給大哥、給宋家丟臉,打定主意,她越發安靜!
面對比她強大的人,花無多並不怕,反而越戰越勇。花無多使用的是軟兵刃,男子的長鞭亦是,只不過絕沒有花無多的霸道。花無多的十指金環平日只用兩根,原本十根是應付多人的,而今全都招呼在了這個男子身上。不僅如此,花無多因數月前吃過唐夜給的雪域天丹,在傷病好後,功力更上了一層,而今與前些時日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男子也發現了,對手是個難纏的女人。
雙方都知道久戰不利於自己,花無多贏在取巧和兵刃的優勢,久戰必不是對方對手,但這裡畢竟是江南地界,發生這等事,宋子星遲早會趕來,久戰亦不利於那男子。
男子也想到這一點,棄了長鞭,取過橫在馬上的長刀,這似乎是他慣用的兵器,換了長刀後,男子如虎添翼。
花無多頓感吃力。
雖然銀針可與敵人周旋,花無多卻無心戀戰,在酣鬥中突然自懷中掏出一物,扔在地上,砰的一聲炸開。男子正打得興起,突然只覺眼前大亮,濃煙四起,光芒刺得他睜不開眼睛,雙眼一陣刺痛,忙護住周身,急速後退。耳聽八方,躲過了花無多的致命一擊。
此物正是當日花無多自唐夜處要來的刺目彈。她一共要了四枚,一枚用在了洛陽救公子翌的時候,一枚用在廬州郊外荒山救唐夜,此刻又用了一枚,懷裡僅剩一枚了。花無多方才在樹上時,便已目測了距離盤算好了這一步。
花無多並不戀戰,見一擊不成,於煙塵中辨明宋子音所在位置,瞬間跳躍過去,用銀針連刺宋子音身旁數人,只聽濃煙中一陣慌亂痛叫,花無多奪過對方一匹馬,攬住宋子音上馬,向蘇州城方向狂奔而去。
這一切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待煙霧散去些許,男子目力恢復,便聽手下問道:「公子,要不要追?」
男子一揮手中長刀,眉間戾氣尚未散去,望著花無多、宋子音離去的方向,道:「此地不宜久留,處理了屍體,我們走!」
事後,男子率眾反方向而去,馬不停蹄,一路狂奔,出了江南。
花無多帶著宋子音尚未到城門口,便見一隊人馬迅疾地向她們奔來,當先之人正是宋子星。
見她們沒事,宋子星簡單問了情況後,便派了徐清去追,自己則護送著花無多和宋子音回了將軍府。
徐清追去時,只見宋家家僕的幾具屍體,卻不見其他人,他順著蹤跡追出了數百里方才察覺追錯了路,顯然那些人知道他在後面追蹤,有意引他走錯。待徐清察覺,已然失去了那些人的蹤跡。這些人行動如此迅捷有效率,還會故佈疑陣,絕不是普通人。
那天回到宋府,花無多當下便將那人樣貌畫在了紙上,寥寥幾筆那人相貌及神態便躍然紙上,甚至他的手下幾人的樣貌也一併畫出。宋子音見狀暗暗吃驚,這些事情看似容易實則極難,她的記憶力,她作畫時的速度和筆法,絕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宋子音忽然對她的來歷起了疑心,大哥從未說過她的來歷,她出身江湖之說原本也只是宋子音個人的猜測。宋子音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大哥與她,發現大哥的時而看向她,目光溫柔似水,她從未見過。
宋子星瞥了一眼畫中人,眉間輕蹙,道:「是他?」
花無多細問之下,方才知道那人是誰,難怪她會覺得有些眼熟,那人竟是建安陳東耀。
洛陽李赦宴請眾公子那晚,坐在唐夜旁邊的那個人,就是陳東耀。因他始終背對著花無多,又一直不多話,當時花無多也未曾太注意那人,難怪沒想起來。
對於陳東耀,花無多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鎮遠將軍,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便問道:「陳東耀怎麼會攔路強搶女人?他不是將軍嗎?怎麼還缺女人?」
宋子星聞言失笑,便道:「你倒問到了點子上,陳東耀此人極好美色。」
極好美色,宋子星是如此說陳東耀的,花無多瞪著眼睛望著宋子星,他竟然用了個「極」字,便知道陳東耀好色到了何種程度。
宋子星似察覺了她心中所想,悠悠一笑,道:「陳東耀此人是本朝最具爭議的人物,他的事若說起來恐怕要說上幾個時辰,我們不妨坐下來,慢慢說。」
從下午一直到掌燈時分,花無多都留在宋子星的書房未出來。
陳東耀出生在東官郡,其父是征西大將軍,也是個生來富貴的貴族子弟。陳東耀自小便力大無窮,據說他生來具有怪力,三歲時便能一腳踢翻約半人高裝滿水的水缸。他父親一共有二子,他是老二,因為他天生神力,其父對他寄予厚望,便請了許多師父教他,有戰事時還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授他各種打仗用兵的知識。他曾在十二歲時,連斬敵方五名將領而一舉成名,人送稱號「霸王」。陳東耀不僅擅長行兵打仗,還擅長水戰,是個不可多得的武將。陳家有個這樣的兒子,曾經極度風光。可是不知道陳家有子如此是幸還是不幸,陳東耀在十四歲弱冠後,不知道經歷了什麼,為人性情大變,從單純好鬥變得陰沉難以捉摸還心狠手辣。兩年間,陳家也不知出了什麼變故,長子亡故,其父其母也跟著病故,有人猜測是陳東耀暗中將父親、兄長迫害致死,不過也只是徒有猜測,並沒有真憑實據。東南邊疆地處海域,不能無將軍鎮守,陳東耀自幼跟隨父親征戰,戰功赫赫且熟悉東南一帶戰事,其父死後,便由他統帥三軍,暫代其父之職,於八年前也就是陳東耀十七歲時,被皇上封為了鎮遠將軍,鎮守在東南一帶。
之所以說陳東耀極好美色,這個「極」字並不是說陳東耀喜近美色,而是有其他原因,原因有二,以陳東耀的身份,若然只是喜好美人也不是什麼難事,便是主動送上門的恐怕就夠他寵幸的了,這個「極」字體現在他的眼光極高。他喜歡的美人,不僅長相要出色,出身還要高貴。其二便是,正所謂絕代佳人難求,而他偏偏就喜歡絕代佳人。陳東耀為得美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動武、發兵、用強。他府中小妾之一就是沿海其他國家的公主,是他動用武力搶奪過來的。為了絕代佳人動用武力血染沙場此人也做得出來,所以宋子星說他極好美色。
聽到此處,花無多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我記得在洛陽李家,陳東耀見過楚田秀,楚田秀可是洛陽第一美人,又出身大家,怎麼沒見他出手?」
宋子星聞言笑了笑,道:「這一陣子你都安居江南,對外界事情不甚關心,你怎麼知道他沒出手?」
花無多原本側歪在宋子星書房的軟榻上,聞言突然坐了起來,瞪大眼睛問道:「他出手了?」
宋子星點了點頭道:「不僅出手了,還得逞了。」
「啊?那楚田秀……楚……她,她怎麼樣了?」花無多突然有點兒結巴。
宋子星道:「自盡了。」
什麼?花無多蹭地跳了起來。猶自不敢相信,那樣一個美麗而好強的女子就這麼……「死了」?
宋子星點了點頭。
花無多道:「楚家在洛陽也算有頭有臉,發生這樣的事,陳東耀就這樣沒事人一樣回來了?」
宋子星「哼」了一聲,道:「放眼天下敢和陳家作對的又有幾人?就算不看他的身份背景,便是陳東耀本人亦極難對付,他武功極高且心狠手辣,與他單打獨鬥,我也未必是其對手。楚家雖然在洛陽有些根基,卻終究不是朝中顯貴,也不是江湖中人,楚田秀又是自盡身亡,就算找上門去也奈何不得陳東耀。尤其女兒家失了清白這等醜事如何能四處宣揚,對外也只不過聲稱楚田秀因病過世了。」
她一點都沒質疑為什麼宋子星會知道內幕,宋子星這話說得沒錯,生逢亂世,只有武力和強權才有說話的權利。陳東耀雖然在洛陽無甚根基,卻畢竟是封疆大吏,身後有數十萬陳家軍聽其命令,自身又武功甚高,就算做出此等醜事,也沒人奈何得了他。待出了洛陽,回了南方,又有誰能動他分毫?
近日她一直留在平靜富足的江南,險些忘了,這天下早已亂了。
思及此,花無多又想到一事,便喃喃道:「李赦……」
當初是李赦叫楚田秀到宴會上的,若說害得楚田秀有此遭遇,李赦難辭其咎。
宋子星明白她的意思,卻道:「這件事並不怪李赦,楚田秀美人之名名震洛陽城,在楚田秀來宴會之前,陳東耀已然見過楚田秀了。李赦當天之所以有意叫楚田秀來,應是想為她解圍。只不過李赦低估了陳東耀其人,陳東耀看上的美人,輕易不會罷手。即便那美人已有主,他也會不惜代價去搶奪。」
花無多突然想到了當晚楚田秀於眾人中看向唐夜的目光,還有第二日與唐夜的月下合奏。難道楚田秀是想告訴陳東耀,唐夜是……。不過,若然唐夜承認楚田秀和自己有關係,相信陳東耀也會顧忌幾分,即便他武功再高,恐怕也高不過毒藥的厲害。就算自己武功不錯,還不是被唐夜控制了半個多月。想到此處,她不禁想起自己當初與唐夜的那段時光,怎麼那時候她就突然覺得唐夜不可怕了呢?他明明是最可怕的啊。
宋子星見花無多一聲不吭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便道:「今日幸好有你在,否則我妹妹必是凶多吉少。」原本只是想給她一個留下來的理由,未曾想,她竟幫了一個大忙,成了他宋家的恩人。
花無多心道你說得太對了,便拿起几案上的茶杯喝起了茶,耳中聽到宋子星繼續道:「今日你救了舍妹一命,就算讓我以身相許,我也絕無異議。」
噗……一口茶直噴向了宋子星。
宋子星似早有防備,躲得極為及時,一點兒茶漬都未沾身。
花無多用袖子擦了擦嘴邊茶水,見他眸中閃過戲謔,頓覺哭笑不得。她放下茶杯,坐了下來,想到楚田秀就這麼死了,心中仍有不快。雖然楚田秀她並不怎麼熟悉,可那樣的美人卻也曾令她覺得賞心悅目。沒想到竟落得這般下場。陳東耀的作風簡直就是採花賊!
若然花無多憎惡採花賊,那麼陳東耀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隻採花賊。因為他有權有勢有錢還有極高的武功!他娘的,他怎麼什麼都有!想到老天如此不公平,花無多便暗暗咬牙切齒,今日和他動手時自己應該下手更卑鄙一點兒,直擊他的命根子才對!對,用針扎他命根子!廢了他!
宋子星見她面目猙獰,忍住笑意,忽問道:「想去建安嗎?」
為防陳東耀不死心再來糾纏宋子音,第二日,宋子音便被送回杭州總督府。
眼下便是年關了,宋子星自然也要回杭州總督府過年,是日,宋子星很難得地留在府中與花無多同吃了晚飯,吃得差不多時,宋子星忽道:「我家人想見一見你。」
花無多道:「見我幹嗎?」
宋子星一笑,道:「你救了舍妹,家人都想當面答謝你的恩情。眼下也快過年了,我也要回一趟杭州,打算帶你一起回去。」
花無多道:「不去。你去過你的年,莫要管我。」
宋子星微微挑起了嘴角,似笑非笑道:「為何不去?你在怕什麼?」
花無多看了他一眼,驀地一嘆,道:「宋子星,我知你心中所想,我很感激你對我一直以來的照顧。我之所以一直吃你的喝你的,不離開,並不是對你有特別的情誼,而是我無處可去。天下很亂,到哪裡都不得安生,我有家歸不得,我很累很倦,只想在某個清淨的地方休息片刻,我總歸要走的。」
宋子星目光微暗,繼而輕淺地笑了笑,緩緩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在過年這樣喜慶團圓的日子將你一個人留在將軍府。你易容成徐清模樣與我回總督府也可以,我不會讓你為難,如果你不願去杭州,我便留下來陪你。」他頓了頓,聲音越加輕緩,如清水過隙:「我對你的感情,我想,你也清楚明白,我不願亦不想它成為你的負累。我宋子星對你的這份感情,雖昭然若揭,從未遮掩過半分,卻也未對你有過絲毫強迫。」
聞言,花無多有些怔忪,未曾想宋子星會在此時當著自己的面說出這番話。這一刻,她的目光竟有些不敢直視宋子星,感覺到他望著自己的目光,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這或許是宋子星第一次當著她的面將自己的感情直白地攤開來。他的那份情,或許從前不明白,但當她酒醉醒來後,他將自己抱在懷裡的那一刻,又怎會不明白。只是他的這份情,在她看來太過不真實,甚至不純粹。她懷疑,甚至牴觸,或許還抗拒著,打心底不想剖析觸及,卻又自私地一直在利用他這份情填補著心中未合的傷口。
思及此,她斂了眸光垂下頭去。卻聽宋子星道:「我所做一切不過是想為自己爭取一次機會,你……給我也給自己一次真正瞭解我的機會,若然你終究不喜歡我,若然……有一日你還是想離開,我亦不會阻攔。」
她沉默著,想起醒來時他眼中的那抹心疼,那一刻在他懷中,自己心中一湧而上的心安,這許多日來,每每思及都令她微感不安,她亦不清楚自己對宋子星是怎樣一番心思。其實,他對她也不是不好,或許該說,實在很好……她終非草木,他既用真心待她,她又豈能一直躲躲閃閃畏首畏尾。
但心裡終究有些掙扎,她緩緩道:「既然……你待我……其實我都知道!」說到此,察覺自己的猶豫不決,不禁有些氣悶自己的拖泥帶水。一咬牙,一拍桌子,似下定了決心,她驀地抬起頭來,直視宋子星,大聲道:「罷了,既然惹上了你這朵爛桃花,那今日我們便將話說清楚,我不是不能給你一次機會,但如果我發現我還是無法喜歡上你,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到時候,你不要後悔,也不要來糾纏我。」剛說完,花無多便有些悔意,不知自己如此做法是對還是不對。但話已出口,如潑出去的水,已無法收回。
爛桃花……雖如此形容他……宋子星仍莫名地喜悅著。其實他並未想到花無多會如此說,他以為她還會躲避,他以為他的真心想要換來她的正視甚至真心對待仍遙遙無期,但他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答應了。他莫名地喜悅起來,這種喜悅一瞬間竟讓他有些頭暈目眩,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握住她的手,卻終究沒有唐突,他嘴角含笑,輕聲且帶著隱約的顫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