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多將宋子星的模樣看在眼裡,微微一怔,又因這聲略帶顫抖的「好」,竟心生了一絲愧疚。此刻她不敢再直視他,只移了目光看向桌上剩下的酒菜,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漫不經心地吃了一口,吃了什麼,什麼滋味全都無所察覺,只覺得宋子星此刻望著自己的目光令她渾身發燙。她微微挪了挪身體,向左挪了挪,不舒服,又向右挪了挪,還是不舒服,覺得整個身子一下子都變得怪怪的,怎麼坐著都不舒服。就在她堅持不下去,想要丟了筷子逃之夭夭時,忽聽宋子星輕聲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可願與我同去杭州?」
宋子星何時這般低聲下氣過?花無多心一下子就軟了,一句話隨即脫口而出:「過年我就以真實身份與你回杭州去吧,我想你的家人恐怕早已知道我是誰了,遮遮掩掩也無甚樂趣。」言罷,她一怔,似不敢相信自己衝動之下答應了什麼,一甩筷子,向屋外跑去。剛跑了幾步,便覺此番舉動頗為狼狽和沒面子,又停了下來。咳了咳,她按捺住心中的煩躁,偷偷在袖中握緊雙拳,深呼吸,儘量以平靜的步伐踱出門外。出門時,她還不忘回身將門關上,只是再怎樣,也不敢再看屋內的宋子星一眼。
去杭州府的路上,花無多坐在車裡,一身新衣服彆扭到不行。原本,宋子星送她這套衣服時,她還驚嘆這套衣服不僅精緻也十分合身,似為她量身定做一般。細想,宋子音在蘇州時曾有一日量做衣服,便也拖了她去量,想來從那時起,宋子星便花了心思的。
這身衣服,以白色錦緞為內襯,外配白色長袖紗衣,紗衣的袖口上繡著紅梅,肩頭亦有一株紅梅緩緩綻放,明媚獨特,腰懸紅色流蘇。不知是誰費了這許多些心思想出的花樣,這樣獨特的服飾,她甚是喜歡。不僅衣服,宋子星還送來一套首飾,亦是以紅梅為題而做,顯然是配這衣服穿戴的。
清晨天未亮,花無多便起床洗漱,換上了新衣,簡單梳好頭髮,自首飾盒中選了幾枚紅梅形狀的花鈿,戴在頭上,配著一頭青絲,望著鏡中的自己也不禁一陣怔忪。有多久沒用真面目示人了?自有記憶以來,似乎便沒用過真面目大方示人,也不知現下這樣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她打開門正欲踱出門去,便發現宋子星已然站在門外。風過,隱隱吹起他的衣襟下襬,他聽到開門聲,回頭望了過來,她一怔,而宋子星亦是一怔。
他的衣服和她的竟頗為相似,宋子星身著白色長袍,腰繫錦帶,與她身上的錦緞是一個面料,袖口和領口一朵朵紅梅花瓣彷彿是梅花不小心落在了他身上,和著雲紋一路飄展。更顯得他身姿挺拔,清貴淡雅。
一個是男裝,一個是女裝。花無多驀地瞪大了眼睛,心裡這個彆扭……轉身就想回去換下來,卻被宋子星一把拖住,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硬是拖著她,將她塞到了車裡。
看著車前騎在馬上的宋子星笑如春風,她咬了咬牙,很想跳出車將他踹下馬去。
車輪吱嘎吱嘎地出了蘇州城,花無多正在車裡咬牙切齒,便聽見車窗外一人道:「我們宋家過年有個習俗,凡是尚未婚嫁的小輩到了我們宋家,上上下下的長輩都會給壓歲錢。你又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算一下,我宋家上至叔伯姑姑,下至舅公姨娘總也有個十幾家,每家至少一百兩,就是……」
花無多挑起車簾看著宋子星,深深蹙眉。
宋子星瞥了她一眼,又道:「你此番與我回去,一來是我朋友,二來也是小妹的恩人,我宋家因你救了小妹一命,上下都對你存了份感激之心,絕不會怠慢分毫。」
花無多眉頭仍未舒展。
宋子星又道:「我家過年十分熱鬧,吃的東西也不差,比我這將軍府好了十倍不止,單是年夜飯那頓便有近百道江南名菜。江南第一廚便在我宋家。」
花無多眉頭展了開來又皺了起來。
宋子星道:「你不必過於緊張,我家人很好相處。」
花無多扯下車簾,恨聲道:「誰緊張了!」
宋子星聞言大笑,甚是開懷。
又行了一陣子,宋子星在車外道:「我考慮再三,你還是戴上面紗為好。」
花無多正閒得無聊,掀起車簾一角道:「你若讓我騎馬,我就戴上面紗。」
宋子星道:「讓你騎馬倒也不難,只不過,我們馬上要轉乘水路而行了,你若喜歡在船上騎馬,我也是允的。」
花無多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若喜歡在船上騎馬,我便奉陪。」
宋子星輕笑,搖了搖頭道:「我不喜歡。」言罷,遞過來一方絲巾,竟似早已準備好的。
花無多亦未推辭,伸手接過,戴在了臉上。
蘇州到杭州的路並不長,期間走了一段水路,不到傍晚,他們便到了杭州城。
宋子星一路與人寒暄,杭州城認識他的人實在是多,一路行去,花無多在車裡至少聽見他與十人寒暄過,杭州城都如此,不知蘇州城宋子星若也這麼招搖過市地走過去又會是何等情形?花無多忽然想到看殺衛玠那樣的場面,正想著美男子衛玠竟然被活生生看死了心中唏噓,便聽到女子細細的抽氣聲,她偷偷掀簾去看,便看到兩個姑娘恰在她車旁望著宋子星騎在馬上的背影,臉色微紅雙拳緊握,似乎緊張得不行。此情此景令花無多想起在蘇州,一提起宋將軍,一眾小姐那副雙眼發亮雙頰發紅的模樣。她暗自揣測,宋子星在江南如此受歡迎,怎麼至今還沒有娶妻妾?在蘇州,倒是曾聽人說起過,到總督府為宋子星上門說親的媒婆不下上百個,可這宋子星偏就一個都看不上,甚至有小姐欲屈居他的側室他也不要,都說他專情。花無多卻想,莫不是宋子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所以這麼大歲數,還沒娶妻,難道是……不行?
花無多正在車裡有些惡意地想著,便覺馬車忽然停了,車外,宋子星下了馬,行到車旁,為她掀起車簾,對她笑道:「到了,若兮。」
花無多微微一怔,瞥了眼宋子星伸過來的手,一揮袖,自顧起身撩起車簾跳下了車。剛剛站穩,她便見此處明顯不是正門,便道:「你回家都是走後門?」
宋子星道:「正門此刻人太多,不甚方便,我們還是走小門好些。」
花無多仰頭望瞭望高牆,道:「其實我更喜歡跳牆。」
宋子星輕笑。花無多正欲邁腿進門,卻被宋子星攔住。
只見宋子星蹙著眉道:「不行,我們還是得走正門。」
聞言,花無多頗為不耐煩,道:「你今天怎麼這麼多事,到底走正門還是走後門?」
宋子星道:「我原本想清靜些,可你畢竟是第一次來我宋家,帶著你從後門悄悄進入,總有些不妥。」便扯住了她的衣袖,堅定道,「先上車。」
花無多又上了車。心想,不就是見幾個人嗎,有什麼可怕的,再說這是回宋家,宋子星也這般諸多顧忌,今天的宋子星真是奇怪。
車輪吱嘎吱嘎響著,趕車的是徐清,宋子星騎著馬走在徐清身邊,有些猶豫地問道:「我今天看起來很麻煩嗎?」
徐清一怔,亦有些猶豫地回道:「將軍今日,的確有些不一樣。」言罷,見宋子星瞪了他一眼,馬上閉緊了嘴,不再說話,看起來專心致志地趕著車。
沒過多久車又停了下來。
這一次,還未等宋子星掀開車簾,花無多便自行起身撩起車簾跳下了車。一抬頭,她看見眼前黑壓壓站著一群人,至少有上百個男男女女,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她,見她如此跳下車先是一驚,而後便是十分有默契地鴉雀無聲。詭異,十分的詭異。宋子星淺笑著走到她身邊道:「不用緊張,他們都太想見你了。」
原本粗心大意慢半拍一點兒都不緊張的花無多,由於宋子星的有意提點,突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她不禁低聲訥訥道:「我看,我們還是走後門吧。」
宋子星含笑低聲道:「早晚得見的,不怕,隨我來。」
已走出數步的宋子星忽然聽見花無多喃喃自語道:「我應該先邁哪只腳?」
宋子星啞然失笑,一回身,走回尚在猶豫的花無多身邊,一展臂,驀地將她抱起,笑道:「哪只腳都不用邁了。」
花無多「呀」的一聲,有些慌亂地道:「你幹什麼?快把我放下來,這麼多人看著呢。」因看著的人實在多,花無多雖惱他此舉卻也不敢大幅度掙扎,只將頭埋在宋子星肩頭,咬著牙威脅著。
未料,卻聽宋子星道:「我就是要給他們看的。」
什麼?花無多愕然,一時間徹底惱羞到詞窮了。愣了一會兒,她方才訥訥道:「如果我終究無法喜歡上你,棄你而去,到時候,你情何以堪?」
宋子星聞言腳步一頓,輕聲回道:「我不悔。」
花無多聞言一怔,半晌,方道:「到時候我可不管,只當你自作自受,活該!」
聞言,宋子星苦笑。活了這麼大,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自己會忐忑不安地擔憂著一個女子不喜歡自己,可面對的是她,卻又無可奈何,除了苦笑便只剩無奈。如今他已是破釜沉舟,無路可退了,若然有一天她當真棄他而去……又豈是情何以堪那般簡單。
在眾人驚訝、睖睜、諱莫如深等目光中,宋子星坦然抱著花無多進了總督府。
原本在門口迎接的管家直到宋子星與花無多已然進了大門,方才如夢初醒般隨後追了上去。
雖然花無多戴著面紗,眾人無緣看到其真面目,但在場之人無不一致認為,她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至於美到什麼地步,直到宋家晚宴時,一眾宋家人方才見到了她的真面目。
晚宴上,花無多坐在宋子星身邊,與宋子星同案而坐,席間全是宋家一眾男子及長輩。女眷都在殿側用珠簾隔著的地方用膳。儼然,花無多身份是不同的。但花無多從不多想這些細節,如此安排,便也欣然接受。
席間,每人面前的案几上均擺放著幾十種糕點,便是茶水、果酒也有四五種。宋子星一一為她介紹,並每樣夾一點放在她碗碟中,花無多也不客氣,一一嘗過去,便聽宋子星道:「少食一些,後面還有更為豐富的主餐。」花無多點了點頭。
花無多乃學武之人,耳目本就較常人靈敏,剛吃了少許茶點入口,便聽殿後珠簾內一女子輕聲道:「她就是方家二女方若兮?長得果真是美。」
另有一女子低聲道:「那是自然,否則怎麼會讓那般眼高於頂的小子神魂顛倒的。」
這時,宋子星往花無多碗裡夾了些菜,對花無多道:「這麼多眼珠子盯著你,你會不會有些不自在?」
「的確有些不自在,原本我打算從今往後,以本色做人,不戴面具了。可現今看來,還不如戴著面具。」花無多回道。
「嗯,今後還是戴上吧。」宋子星附和。
宋子星之母早亡,其父宋晨有幾房姬妾卻均無所出,唯有宋子星和宋子音一對元配夫人所生的兒女。宋晨本與花無多之父方正陽為故交,自然對花無多頗為喜愛。又因她曾救了宋子音一命,宋家上上下下對她更是熱情。
宋晨本人出身軍旅,頗不拘小節。花無多與他說了幾句話,見他與自家父親性情有幾分相似,便也沒了拘束。
宋子星叔父宋演,花無多自然記得清楚,當初他在帳中與宋子星的那番對話,花無多記憶猶新,今日一見,卻是個有些威嚴的老者,不過對她倒甚是親切和藹。
宋家上下對她如此禮遇,花無多說不出喜歡,卻也不會討厭,畢竟人家對你好,喜歡你,也不是什麼壞事。只是看到宋演,思及他曾經說與宋子星有關自己的那番話,心裡總有些不能釋懷。
宋子星自然明白,卻也不說破,只與她說些其他有的沒的。
席間,有些應酬,宋子星幫她擋了,有些話,宋子星幫她答了,剩下的就只剩下吃東西了。整個晚宴下來,花無多吃得很飽,頗為滿意。宋子星果然沒有欺她,從茶點到正餐再到瓜果,這頓晚宴至少有五十樣不同種類的江南吃食,當真讓她心滿意足。宋子星說,過年比這個還要豐盛,花無多雙眼一亮,剛露出一些期待,眼中亮光便隱沒了,過年,她還是頭一次不在爹爹和姐姐身邊過年,沒想到自己一時之氣離家出走,轉眼已快一年了。
席間,宋演的七夫人毛遂自薦,欲彈奏一曲助眾人酒興,宋晨欣然應允。
琴方擺好,簾後便走出一個女子,長裙旖旎,纖腰不盈一握,神態優雅亦有些倨傲,年輕又不失風情。她迤邐走到殿前,先有禮地福身一拜,而後方才坐下彈琴。花無多不懂音律,也不知她琴彈的好還是不好,總之聽著不討人厭。
一曲方罷,眾人鼓掌,女子起身方要退下,就聽宋演道:「你過來坐。」拍了拍自己身邊,女子一挑眉,面上似乎並未十分歡喜,卻仍走過去坐在了宋演身邊。恰好與花無多相對。
觥籌交錯間,她目光若有似無地打量著花無多,在眾人停語的間歇忽道:「聽聞方姑娘曾一人大鬧當今國舅爺的婚禮,還當眾被國舅夫人打了一巴掌,拖出府去,不知此傳言是真是假?」
宋子星重重地放下手中酒杯,杯中尚未飲下的酒便濺在桌上,那女子目光微微一凝,卻仍注視著花無多。
一時間,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花無多,極靜。
上座宋晨目光微沉,卻未言語。
宋演怒視了一眼七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