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打草驚蛇

  花無多在軍中每日除了勤於練功外,便無所事事。偶爾會與宋子星說些話,但大多時候宋子星都很忙,她也不便打擾。

  自上次軍前一戰,營中將士再見她時都對她十分恭敬。徐清也與前些時日大不相同了,天天陪在她身邊,倒好像成了她的近身侍衛一樣。

  近日,軍營有些變動,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許多陌生面孔,花無多對這些不感興趣,也不去亂打聽,卻偶然得知距離東陽郡不遠的會稽郡近日要舉辦一場盛大的龍舟賽。

  會稽郡距離東陽郡約有三日路程,會稽郡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舉辦一場盛大的龍舟賽。今年天下戰事頻繁,但尚未波及會稽郡,也沒有妨礙會稽郡的百姓舉辦龍舟賽的興致,也或許越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時刻,百姓越想玩樂一下,因為誰也說不準,明年的此時還能否看到今年的美。

  龍舟賽原本只是水上競技項目,多年來在會稽郡形成了一定的制度和傳統,比賽很是講究,參賽隊伍也是當地有名的小團體,許多富家子弟也會藉機比試或是豪賭一把。

  因為這場賽事歷史悠久長興不敗,會稽郡就將這天定為龍舟節。每年的這天,會稽郡都非常熱鬧,與過節趕集一樣,賣各種商品吃食的到處都是,還有些特色表演玩樂。附近的百姓,有些也會到會稽郡觀看龍舟賽湊個樂子。

  花無多在無意間聽說了此事,便與宋子星說了想去看看,宋子星道:「如果我不讓你去,你會聽嗎?」

  花無多笑道:「你說呢?」

  宋子星無奈一笑道:「既然如此,與其你偷偷摸摸我還要擔驚受怕,不如准了你去。不過……」

  「不過什麼?」花無多問。

  「帶徐清同十二人同去。」宋子星道。

  「不,我習慣了來去一人,再說人多目標大,遇事也會成拖累。」花無多轉身離去。

  她拒絕了宋子星本不欲帶著徐清等人,可臨行前,徐清還是跟在了後面。花無多瞪著眼睛對徐清道:「你跟來幹嗎?」

  徐清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道:「我有銀子。」

  花無多望著錢袋眨了眨眼,繼而斜睨著徐清道:「宋子星教你說的吧。」

  徐清嘿嘿一笑,道:「將軍說,你一個人路上悶,叫我……叫我給你解個悶,順便在你逛街遊玩時幫你付銀子、提東西、趕蒼蠅、轟蚊子……」

  「行了,你跟著我走吧。」花無多提韁縱馬而去。

  徐清與花無多一路很是低調,花無多換了面具,徐清也戴了面具與她一起喬裝易容趕往會稽。

  因三日後便是龍舟賽,二人一路騎馬急趕,原本要三日的路程,不到兩日便到了會稽郡。先找了客棧住下,彼此比鄰而住,互相有個照應,到了傍晚,二人一同喝酒吃肉喝到興起還劃起了拳,花無多與宋子星行軍多日,軍中能玩的多數都已學會,此番與徐清你一口我一口划拳喝酒倒也痛快,花無多划拳雖不怎麼樣可一向酒量好,又因喝過千醉,普通酒水對她作用都不大了,最後徐清竟被她灌醉了,晃晃悠悠先行摸回房中休息。

  這兩日趕路有些勞累,因天熱,花無多叫了店小二備了熱水在屋裡,先洗了個澡方才上床準備睡覺。因龍舟賽之故,客棧人已住滿,店小二被呼來喝去忙得暈頭轉向,花無多等了好久,熱水和浴桶方才抬進屋內。花無多簡單洗完之後,便準備上床睡覺。想來店小二忙得忘了來收浴桶,花無多也不怎麼在意,便去了面具抹上藥泥。因天氣熱,臨睡前便將木窗用木椽支開通風。

  許是一路奔波累了,她很快入睡,直到夜半,一蒙面黑衣人忽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客棧,見花無多的窗戶半開,想都沒想便越窗而入。

  撲通一聲,頭朝下撲進了恰放在窗口不遠處的浴桶之內,水花立馬四濺,黑衣人一驚之下卻也反應極快,嗆了一口水後,立刻翻出浴桶。黑衣人渾身濕淋淋地狼狽站在原地,恰與聞聲自床上一躍而起的花無多來了個面對面。

  大眼瞪小眼。

  一時無語。

  窗外月光映入,藉著月色,二人你看著我,我瞪著你。

  黑衣人髮梢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聲音清晰可聞。他瞪著眼睛看著立在眼前之人,確切地說,是看著面前這個看似像人的人。原本心裡期待滿滿地想見一個絕色女子,未料想,這深更半夜的,竟近距離看到一個滿臉黑乎乎的怪人。此人除了眼睛尚能因為眼白分辨出一二,其餘鼻子嘴乍一看全然不見了,別說美人,面前這個是不是人都得推敲推敲。黑衣人驚怔當場,在這漆黑的夜裡,青色的月光下,甫一看到這樣的情景,但凡還是個人的,都要被嚇一跳。可黑衣人也只是在一驚之後,已然反應過來,可畢竟反應慢了,只覺銀針刺來,狼狽避開要害,卻還是一陣刺痛。

  二人在屋中打鬥,自然驚動了旁屋的徐清。

  徐清昨夜醉酒此番掙扎醒來,踉蹌衝進屋來,一眼看到黑衣人,亦看到了一臉藥泥的花無多,怔了一下立馬自兵器認出了花無多來,雖不知她臉上塗抹了什麼,卻也反應過來當下是怎麼回事,正欲上前幫忙,沒想到卻在這時,黑衣人驟然靠近了他,黑衣人武功極高,力氣更是大,硬碰硬,只一招,他便被黑衣人制住。

  黑衣人的手指卡在徐清的喉嚨處,陰戾地對花無多道:「本王等你來。」言罷,抓了徐清便去了。

  聞聲,花無多一怔,而後一驚,陳東耀!竟然是陳東耀!怎麼會是陳東耀?

  待花無多追出屋去,已然沒了人影,花無多猶豫了一下,沒再繼續追下去。這畢竟是陳東耀所轄地界,且事有蹊蹺,她不宜窮追猛打。陳東耀此刻應該在兩軍陣前怎麼來了會稽?他又怎麼知道她來了會稽?又如何知道她住在地方?陳東耀雖然被她所傷,可他是何許人,附近必然有接應他的人,如果她貿然追去,不僅救不了徐清,還會令自己陷於險境。既然陳東耀說等她主動上門找他,便是想以徐清為誘餌引她上門,應暫時不會對徐清如何。當務之急,她應聯繫宋子星。但自己顯然已在陳東耀監視範圍,客棧已經不安全,雖然憑自己的武功和易容術有辦法走脫,但徐清……而且宋子星在攻打東陽郡,現在分身乏術,這該如何是好?

  花無多左思右想,也沒想出萬全的應對之策,一籌莫展之下,唯有見機行事。

  陳東耀的謀士魏遷如此對陳東耀描述方若兮的性情與嗜好,她喜湊熱鬧,好美食美酒,重情重義。幾日後,會稽郡有場龍舟賽,她很可能會去,只須在東陽郡與會稽郡必經之路埋伏探子便可知她是否去了會稽,以防她換了容裝,可從她的體態、特徵、身邊之人以及她所騎之馬辨認。

  花無多的馬乃宋子星親自挑選送給她的,是匹罕見的良駒,毛色為深棕色,通體油亮,十分神駿,馬鬃黑中夾白,有些特別。當初在戰場上與陳東耀一戰,陳東耀自然還記得,當下講給探子。花無多與徐清來會稽時,恰是這匹馬洩露了她的身份。

  會稽是陳東耀所轄之地,自花無多、徐清入城,便在他的監視之下。當得知花無多真的入了會稽,陳東耀只覺精神為之一振,心癢難耐,彷彿守望已久的魚兒終於游進了他張開的網,等待他去捕捉一樣,心潮澎湃。

  陳東耀與魏遷商議,魏遷提了幾個方法抓花無多,可陳東耀總是不滿意,一怕逼得太緊傷了她,二怕萬一計謀不成反而打草驚蛇將她嚇跑了。

  魏遷想了想進言道:「聽說,她這人重情義,如果王上怕用強傷了她,不如抓住她身邊的徐清,讓她自己主動來找王上,王上便可以逸待勞,坐等魚兒上鉤了。」

  陳東耀一聽只覺此計可行,當即允了,便令魏遷下去安排一切。

  這幾日,他腦海裡總是回想著那日戰場上她的挑釁,她說:「我們下次再戰!」下次再戰,每每想到這句話,他內心便如浪潮奔騰,無法平靜,他想親手制服她,想讓她……想讓她……陳東耀思及此竟一陣愕然。

  思來想去,陳東耀再也等待不了魏遷的安排,浮躁難忍時,決定夜探客棧,親手抓她。可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竟會這般運氣不佳,剛一入屋就倒栽蔥插進了浴桶裡。

  這突如其來的遭遇是他始料未及的,可接下來他才發覺,方才的意外還不算什麼,當他從浴桶裡掙紮起身,一眼看清面前站著一個與他大眼瞪小眼的似人非人後,他更是驚怔萬分。

  想當初花無多這一臉烏漆麻黑的藥泥還曾嚇得眾公子大呼小叫,陳東耀半夜突然看到,也難免驚怔。可就是這一時的驚怔,令他再次被銀針所傷,雖避開了要害,但銀針入穴,內息陡滯,便知當下再難制服她,此刻恰好徐清闖入,便退而求其次想到了魏遷的建議,抓了徐清回去。

  徐清被抓,花無多再無心思看龍舟賽。輾轉一夜,她也沒有好的計策應對。

  第二日晨,她接到了一個請柬。陳東耀邀她到府上一聚。這陳東耀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花無多也是一知半解,總之不是好藥。她在去與不去的選擇中掙紮了一會兒,便是一嘆,徐清若這麼死了,她會愧疚。花無多雖然偶爾莽撞卻絕不愚蠢,她絕不會傻乎乎地堂而皇之去找陳東耀要人,看來徐清還要受點兒罪了。

  花無多收拾行裝離開了客棧。擺脫了陳東耀的眼線,她換了裝束,將一直戴在手指上的金環取下,重新出現在會稽郡時,已變成一個賣胭脂的小商販了。今日龍舟賽,熱鬧非凡。花無多背著貨物在陳東耀府邸側門附近徘徊兜售胭脂,並暗中注意裡面出來的人。

  從側門出來的多是些下人,還有些妖嬈的女子,有個女子的身材個頭與她很是相似,在她出門時花無多便尾隨其後,在一僻靜處尋了時機上前拖住了她向她兜售胭脂。花無多因前陣子與宋子音等人走得較近,自然知道些大家閨秀日常慣用胭脂的牌子,如今手裡的都是些極品胭脂。若是正常在胭脂店中選購價格著實不菲,不是一般丫環能用得起的,而今她打了對折出售。女子一見便眼睛一亮,卻因身上所帶銀兩不多只能買一盒,問清花無多明日還來,便笑著去了。

  第二日,花無多並未繼續賣胭脂,而是等在暗處,遠遠地觀望著陳東耀府邸的偏門,一望見那女子出來,便尾隨在後。昨晚她反覆走了女子走的這段路,一路情況已瞭如指掌。在恰當的地點將其打暈後,將她拖入附近早已尋好的僻靜之處,迅速換了她的衣服,又點了睡穴將她藏在一戶人家屋外的稻草堆內,戴上昨晚連夜做好的面具,向陳府走去。

  從偏門入,見沒人注意,正覺萬幸,偏在這時一個滿頭流汗的嬤嬤跑了過來,拉住她大聲道:「哎喲!我的姑奶奶,你買個胭脂怎麼去了這麼久?快點兒去換衣服,王上已經在大殿等著了,王上今日心情不好,你千萬得小心,快去,快去換衣服。」

  那嬤嬤邊走邊囑咐著,一邊大力地推著她去換什麼衣服,一邊罵她散漫。花無多不敢回話。搞了半天花無多才搞清楚,她假冒的這個人,不是丫環,竟然是個舞姬。還是陳東耀家養的舞姬!據說家養舞姬都是暖床的,這是誰說的來著?對了,公子翌。

  花無多面具下的臉青了。

  花無多穿著暴露的衣服,和其他舞姬有所不同,手腕上戴著鈴鐺,衣服顏色是紅色的,其他舞姬是白色的。她左顧右盼地和其他舞姬一同進了大殿,內心如有十五個水桶在打水。

  如果她一心想逃也不是逃不了,只是此番心血卻白費了,秉持著早跑晚跑都一樣,不如等認出來再跑,便左顧右盼提心吊膽地跟了進來。她邊走邊安慰自己,如果此次不行,至少可以記住陳府的其他人,假扮了再混進來,也是可以的。

  花無多對動作一向敏感,只要看過一遍便能記住動作,可畢竟從未看過這些舞姬跳舞,待樂音響起,自己只得硬著頭皮跟著現場節奏,看其他人怎麼跳自己也怎麼跳,凡有空位必查缺補漏,她反應迅速,動作又快,倒也勉強跟上了。可畢竟事先未看過這些舞姬跳舞,有些動作還是慢了半拍,原本大體動作對了,可偶爾人家是手心向上她偏是手心朝下,人家左手左腳同時出去,她偏是左腳先出再是左手,很像是個蹩腳的新手,又因為扎眼的特別服飾,惹來陳東耀頻頻側目。

  花無多心中難免忐忑,再想到自己竟然淪落到跳舞取悅陳東耀的地步,心中便有些悲憤,可又無計可施,只得隱忍。暗暗留了心思,做好了應對突發狀況的準備。

  上座陳東耀面色陰沉,他年約二十二三歲,相貌雖陰戾卻也十分英俊,但若與宋子星相比,卻少了些奪人的風采。他沉鬱的目光總讓人覺得有些難以捉摸。此刻更是隱隱壓抑著浮躁和怒氣,殿中所有人都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伺候著。偏花無多在這時候頻頻出錯。

  就在這時,舞姬們退了開來在外圍環成了一個圈,花無多正欲查缺補漏,可發現根本沒她的位置,還和另外一個舞姬撞在了一起。那舞姬臉一白,似有些急切,輕輕推了她一下,道:「小衣,你怎麼了?」順著舞姬的推力,花無多一個激靈,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位置應該在中間。

  陳東耀一直望著她,她一個激靈。花無多心思一轉咬著牙冒著汗繼續堅持下去……應該跳些什麼呢?

  她閉上了眼,一瞬回憶起,在李赦的宴席上,印象最深的舞蹈。那是在五子居,在喝過美人洗腳水烹出的茶後,美人即興所跳的一段舞。

  她光著腳,衣衫飄逸卻簡單;她抬頭,目光望著指尖,溫柔滴落的水滴自腕上滑到頸間;她垂首,手指在裙襬間輕蕩,嘩啦啦的鈴鐺聲似小溪流淌而過的聲響;她飛舞,恍若天上白雲觸摸不及;她停步,顧盼間,巧笑嫣然魅惑人世間。

  陳東耀的目光深邃不見底。

  舞姬們變了陣形,將她掩藏在了最後,她亦跟隨她們的腳步,一舉手一投足,已是方才一些重複動作,這次再沒有錯。

  終於跳完了,花無多已額冒虛汗。

  舞姬漸次退出。

  「你留下。」花無多忽聽殿中陳東耀如是說。

  誰留下?花無多低著頭,當沒聽見,繼續後退後退。

  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偏過頭去,看到一個男子向她不停地遞眼色,示意她留下。她頭皮一麻,只得低頭退在一旁,留了下來。她擺出一張苦瓜臉,就知道自己命不太好。

  陳東耀一拂袖,身邊侍候的女子便悄然退下。

  方才那男子示意花無多上去侍候,花無多垂了目光,手指已欲伸入腰間,正盤算著不如就近抓了陳東耀當人質去換徐清。此種想法雖然大膽,但若然出手迅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也極有可能成功,她一步步向陳東耀挪去。

  卻在這時有一人大步行入大殿,是位年約六旬的老者,看向陳東耀的眼神嚴厲深邃。

  陳東耀看見老者,身體稍稍坐直了些,換去方才的迷離神色,揮了揮衣袖,花無多會意,心花怒放地退了下去。

  那老者行過禮後,便聽陳東耀問:「舅父,此來有何事?」

  原來老者竟是陳東耀的舅父。

  花無多退出殿去,原以為終於獲得了自由,未料想,方才那個男人竟跟著她出了殿來,將她叫住,與她道:「你仔細準備準備,興許今晚王上會叫你服侍。」

  男子的目光帶著輕蔑,彷彿花無多是一隻拚命欲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野雞。服侍……花無多因太過震驚而呆了一下,見她沒反應,男子又道:「故意跳錯引王上注意,你倒是聰明的緊啊!」

  花無多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自己跳舞跳錯了,竟被誤會是故意為之,男子以為她想借此機會吸引陳東耀,野雞飛上枝頭變鳳凰。花無多心中無盡唾棄著,天下第一採花賊還用得著吸引?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她還故意擺出一臉欣喜的模樣,道:「奴家無意為之,還望今後總管多多提點。」那男子聞言面色稍緩,道:「你去吧。」

  「是。」花無多退了下去。心裡想著,既來之則安之,不如靜觀其變,至少至今為止她身份尚未暴露。今天若是不行,明天扮成其他人的模樣再進來,今天記下了這府裡許多人的身份和樣貌,暗想自己若一個個裝扮過來,陳東耀府邸會不會雞飛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