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陳東耀之死

  距入夜還有些時間,服侍一說與她無關,她會在天黑之前離開,讓真人回府來,如今既到了陳東耀府裡,便要四下探查一下徐清的消息。

  她換回了衣服,戴上十指金環,以備不測,將手指藏入袖中,在府裡游來蕩去。以她的身份不是什麼地方都能去的,想打聽又怕引人懷疑,便以輕功掩藏了蹤跡。她畢竟乃學武之人,耳聰目明,旁人說話十之八九難逃她的耳朵。可即便如此,幾個時辰過去也無甚收穫。她只聽了些八卦,一個侍婢與另一個侍婢小聲道:「我聽說,那個叫小衣的舞姬今日故意跳錯舞吸引王上,總管讓她晚上準備侍寢。」

  另一侍婢道:「不會吧,王上一向不喜歡身份低賤的女人,從來碰都不碰。怎麼會?」

  「誰知道?或許是這小衣長了個狐媚的樣子,王上才看上的吧。」侍婢邊說邊走遠了。

  花無多見天已快黑,又無甚收穫,正打算暗中離去,無意中聽到一個行色匆匆的下人道:「西后院綁著的那人性子真是烈,自被抓來就大罵王上,像是一心求死,如今被鞭打又被暴曬了兩天,看樣子撐不到明天了。」

  另一人道:「那不關我們的事,少說為妙。」二人匆匆而去。

  花無多自角落處轉出,西后院?她彎彎繞繞找到了西后院,見門口守衛四人,便躲在暗處,正思慮如何進去一探時,便聽院內有人道:「你說她重情重義,不會拋棄朋友,而今看來,她全不在乎這個人,探子跟丟了她的行蹤,恐怕她早已出城走了。」聽聲音,說話之人正是陳東耀。

  「此乃臣之過,是臣誤信了謠言,以為她重情義不會捨棄身邊之人,才出此下策,還請王上責罰。」院中另一人跪下請罪。

  陳東耀道:「罷了,此事暫且不提,今日舅父催本王速回東陽,說宋子星近日調兵遣將頻繁,昨日還大舉攻城。本王決定明日動身回東陽郡。」

  「是,王上。」

  而後又聽陳東耀說:「殺了他。」

  有人應道:「是。」便聽抽出兵刃之聲。

  這時,只見牆上赫然出現一人,大喝一聲道:「慢著!」

  「什麼人!」眾侍衛拔刀圍在陳東耀身側。

  陳東耀向牆上之人望去,夕陽雖淡卻仍有幾分刺眼,她衣衫飄飄站在牆頭,陳東耀忽覺血湧額際,心跳加速。

  花無多目光掃視全場,最後落在院中木樁上綁著的徐清,見徐清昏迷不醒,滿身鞭痕,想到他一心求死,只為不拖累自己,心中一悶。徐清雖尊她為主,她卻一直待他為友。

  花無多大聲道:「我早就來了,你莫要傷他!」

  陳東耀一笑,興奮中竟漾出一絲溫柔。看在花無多眼中,著實詭異。

  那是個古怪的夜晚,花無多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和一個採花賊坐在一起,對月談心。

  說談心實則只有陳東耀這般認為,花無多則是心情複雜被逼無奈。她怕陳東耀加害徐清,卻更為擔心自己當下的處境,心中不停地拉鋸是走是留,最後鎮定心神,終仗著藝高人膽大暫時留了下來,決定謀定而後動。原以為陳東耀會提些非分之事難為自己,未料想,陳東耀詭異溫柔得出奇。

  說陳東耀是採花賊,可陳東耀沒采她,對於一個被定義為採花賊的人來說,很不合情理且不合常理。陳東耀還拿出好酒好菜招待她,對她甚是溫柔慇勤,可他再溫柔,看在花無多眼裡也是個哄騙小白兔的大灰狼,自然戒備萬分。對於他準備的酒菜,她更是一口也不吃一口也沒喝,就連四周燃點的驅散蚊蟲的熏香也被她弄滅,陳東耀明白她心中顧忌也不強求。

  陳東耀自顧喝酒,此酒是藏了三十年的女兒紅,酒香四溢卻也度數甚高,陳東耀今夜似很高興,一杯復一杯,終於有了醉意,話匣子便不由得打了開來。

  陳東耀說的這番話花無多聽得甚為心驚。

  那是陳東耀弱冠時經歷的事,他說,他原本以為自己有個好兄長,還有一位純潔而善良的未婚妻與自己長相廝守。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很是圓滿。可他沒想到,他的未婚妻,那位郭家小姐一直以來對他只是虛情假意,接近他只是為了利用他。她一次又一次於暗中傷害他,幾次他都死裡逃生,原以為那些不過是些意外,卻在得知是她背叛自己時,徒剩下傷心和失望。在看到她的眼淚和乞求時,他還是原諒了她。終究不忍心傷害她,總認為她是有苦衷的,可當他撞破她與自己親哥哥纏綿床榻時,方才明白過來,自己一直真心以待,捧在掌心呵護的珍寶是如此不堪入目的蕩婦。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出自自家兄長指使,是自家兄長欲加害於他。怒極之下,他親手殺死了郭家小姐,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對自己的兄長出手,他憤而離去。因郭家小姐猝死在陳家,他的父母親得知此事後,一氣之下先後臥床不起。而他的兄長則更加變本加厲,在他離家時,欲置他於死地,卻終究被他殺了。不久之後,他的父母受不了此番兄弟相殘的打擊相繼離世。這世間只留他孤獨一人,他從此再不相信世人,更瞧不起什麼自以為是的大家閨秀。

  他知道世人子虛烏有的猜測,說是他害了父、殺了兄,他不在乎。

  陳東耀說:「世人眼光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他們崇敬我,我只需要他們懼怕我。」

  陳東耀說:「我最喜歡看那些自以為無比高貴純潔的小姐變成殘花敗柳。」

  陳東耀說:「我從未和任何人說過此番話,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憐憫。」

  花無多說:「你需要什麼我都不能給你,不過很不幸,我不想聽也被迫聽了。而且我根本就不可憐你。」

  他一挑眉,忽然道:「我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她沒有吭聲。

  陳東耀道:「來人,狠狠抽他一百鞭子。」陳東耀指著徐清。

  「慢!」花無多道,「我怕你看了我的臉睡不著覺,你真的打算看?」

  他醉眼迷離地望著她,道:「看。」

  她未曾猶豫,緩緩揭下了面具。見陳東耀看得眼睛發直,花無多心中有些厭惡,移開目光,帶著輕蔑道:「這張面皮即便再好,在我看來也不過是一副摘不掉的面具罷了。唯有膚淺之人才喜歡皮囊美色,不重內在。」

  陳東耀聞言一怔,收回了已然痴了的目光。他無聲地望著杯中酒,仰頭一飲而盡,道:「你說得沒錯,我真是喜歡你,越瞭解越喜歡。」他仰頭大笑了一聲,朗聲道,「我坦言,你的美貌的確十分吸引我,但我發覺我喜歡你卻不僅僅因為你的美貌,更多的是因為你的機智和勇敢,還有你今晚為了他能來見我。」他瞥了一眼院中綁著的徐清,繼續道,「魏遷說你重情重義時,我心中還不以為然,而今卻信了。你和我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他又斟滿了酒杯,道,「我們同飲一杯如何?」

  花無多說:「我從不和陌生人喝酒。」

  陳東耀說:「你怕我。」

  花無多說:「我不是怕你,而是在提防你。」

  陳東耀說:「我很喜歡你,我不會傷害你。」

  花無多說:「你只會威脅我。」

  陳東耀說:「好,我不拿他威脅你,那你可願與我喝一杯?」

  花無多說:「我生平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大吃大喝,而我卻一點兒都吃不了。上次做這事的就是宋子星,所以我決定厭憎他一輩子。」

  陳東耀說:「被你厭憎一輩子也不是壞事,至少說明你一直記得他。」

  花無多道:「知道我來福建的主要目的是什麼嗎?」

  陳東耀道:「總不會是為了我而來。」

  花無多道:「你錯了,我來福建的理由之一,就是為了廢你而來。」

  陳東耀失笑,好似看到雞蛋在對石頭說:「我要撞碎你。」他興致勃勃地問道:「你如何廢我?」

  花無多道:「你若不反抗我便演示給你看。」

  陳東耀哈哈大笑,說:「我已經很久沒這麼開心過了,可越是這般開心,我越不想放你離開。」

  花無多偏頭斜睨著他,道:「你試試看,能不能留下我。」

  陳東耀道:「好。」

  陳東耀說得雲淡風輕,可出手卻極為迅捷。可惜花無多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沒吃飯……

  那一晚,他們打得天翻地覆,不知過了多少招,二人從月升一直打到東方漸白,竟整整打了一夜未分高下,戰到酣處,花無多已然忘了此行目的,而陳東耀明顯留了餘地,不想傷害她,便處處受制,躲閃不及時難免受了些傷。

  陳東耀的有心之舉,無意中命中了花無多的弱點。花無多是這種人,你要是很厲害吧,她見打不過很可能就會跑;你要是很菜吧,她就贏得風光外加義正言辭地教訓你;可你要是和她旗鼓相當吧,她偏就不服輸,非得和你論出個輸贏來;而若然你強過她又有意想讓,她就再無戰意,所以,他二人打啊打,花無多越打越心浮氣躁,越打越想贏,不服輸的性格令她不分個高下不罷休。可陳東耀卻越打越小心,越打越溫和,越打越沒了脾氣。直到花無多察覺出他有意想讓,撤了銀針說:「不打了!」

  陳東耀還頗為戀戀不捨地追問:「怎麼了?」

  花無多道:「和你打架太累,我要休息下,再吃點兒東西。」

  陳東耀問道:「你肯吃我府裡的東西?」

  花無多頭也不回地說:「不吃。」

  清晨,城裡的薄霧剛剛散去,陳東耀隨花無多來到了街頭,行至一個小攤旁,剛出爐的包子又香又大,花無多一口氣吃了三個,還喝了一碗豆汁,方才滿足。陳東耀吃了五個,表情也甚是滿意。

  陳東耀說:「還不錯,可以再來。」

  花無多詭異地瞥了他一眼。

  起身離開時,一個乞丐突然迎面朝花無多撞來,花無多一側身與他擦身而過。花無多本也沒打算理會,卻見身邊陳東耀突然手起刀落一刀便當街斬斷了乞丐的脖頸,因速度太快,乞丐未斷的脖子甚至沒有噴出血來。此舉嚇壞了街上的所有人,花無多驚怔之下,便聽陳東耀笑著對她道:「他是個賊,盯著你半天了,我幫你殺了他!」言罷,拿起乞丐手中的玉珮遞給花無多,這玉珮卻不是她的,而是那個叫小衣的舞姬的。為了怕被人認出,花無多將她打暈之後自然將她的所有東西都帶在了身上。

  花無多怔怔地接過玉珮,從未有這樣一個人,殺人如切豆腐,殺人好似獻寶,能討她歡心一樣。她低頭將玉珮系在腰上,卻發現腰帶間藏有一張紙條,花無多不動聲色將紙條納入掌心,行走間,趁陳東耀沒注意,攤開掌心掃了一眼,只見上寫:「引他到東。」是宋子星的字跡,花無多心中一緊。她握緊了拳頭,紙條在手心碎成了紙屑。方才死的那人……

  花無多轉身便向東走,陳東耀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問道:「你打算去哪兒?」

  花無多道:「要你管!」

  她越這般說,陳東耀越是要跟著她。

  他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人,此刻卻似沒事人一樣,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著。花無多一直向東走,邊走邊道:「都是討生活的,各有各的難處,不過一個玉珮,你何必殺了他?」

  陳東耀似不以為然,道:「你為人太善良,這是個極大的缺點。」

  花無多毫不留情地說:「你人性已經徹底泯滅了。」

  陳東耀說:「所以我無所畏懼。」

  花無多說:「也無懈可擊是嗎?」

  陳東耀深以為然。

  花無多說:「你簡直不是人。」

  陳東耀說:「背地裡,很多人都這麼說我,不過唯獨你敢當面說。奇怪的是,我聽了竟不覺生氣,反而很是欣慰。這說明你懂我。」

  花無多沒好氣,道:「你腦袋肯定被驢踢過。」

  陳東耀當街哈哈大笑。

  花無多只覺他有些瘋又有些狂,毫不客氣地道:「你腦袋不僅被驢踢過,還被牛頂過!」

  陳東耀笑得更為大聲。

  花無多氣得一拂袖,走得更快,陳東耀也加緊了腳步跟在她身邊。

  陳東耀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古怪的女子,我很感興趣。」

  花無多忽然似笑非笑地說:「我對你也很感興趣。」

  「哦?」陳東耀道。

  「我對廢了你很感興趣。」花無多恨聲道。

  陳東耀笑得嗆到,咳了半天,方才說:「你知道嗎?我心中最為厭憎的人便是宋子星。因為我厭惡家世清白、人品高貴、自以為是的貴公子,而宋子星在這種人裡獨佔鰲頭。我最想廢的是他。」

  陳東耀說了這許多話,唯獨這句花無多覺得有那麼幾分道理,忍不住點了下頭。

  這微微的頷首再次令陳東耀開懷大笑。

  陳東耀說:「劉修舍你而就齊欣,他是天字第一號的蠢人。」

  提起劉修,花無多沉默了。

  卻聽陳東耀自得其樂地道:「劉修那廝倒有福氣,左有齊欣右有你,若然不是我長得比他帥,我都要嫉妒他了。」

  花無多心中原本的那絲沉悶瞬間煙消雲散,看鬼一樣回頭看了他一眼。

  目光立刻被陳東耀逮住,便聽陳東耀道:「你那是什麼目光,本王雖比不上唐夜那般娘娘腔,不過,吳琪、吳翌、劉修、宋子星之類的,哪個比得上本王?」

  花無多聞言腳步踉蹌了一下,然後悶著頭,一路向東,越走越急,後來乾脆用了輕功。陳東耀以為她要跑,半刻也不鬆懈地跟在她後面,還好意地提醒道:「徐清還在我手裡。」

  花無多腳步慢了下來,直至走進一片樹林。

  此地林木規整,荒草不高,應是有人長期打理之故,花無多衝了進去。陳東耀提聲問道:「你要去哪裡?」

  花無多頭都沒回,高聲喊道:「我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廢了你!」

  陳東耀大笑,緊隨而至。會稽是陳東耀所轄之地,他舅父又是當地的郡守,他自是有恃無恐。而且一般武藝高強之人,最容易犯下的毛病就是過於自信,花無多如此,陳東耀亦如此。陳東耀身後跟著十幾個侍衛,遠遠護著,他以為在自己的地盤上,花無多不過孤身一人,已然逃不出自己的掌控。他心裡存了一絲溫柔,不想逼迫花無多或傷害到她,所以才一直這麼跟著。

  可當他看到突然衝上來圍住自己的數百名蒙面黑衣人時,亦是微微一怔。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混入會稽而自己未曾察覺?陳東耀惱怒之時,看到花無多身邊多出一人,正是宋子星。不禁大感疑惑。據他所知,昨天宋子星還在東陽郡攻城,怎麼今天就到了會稽?

  宋子星並未給陳東耀說話的機會,一揮手,數百名黑衣人攻向了陳東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