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夜與劉景大軍追來時,劉景並未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花無多,只以為是吳翌的近身侍衛,顯然身受重傷已被吳翌棄了,士兵上前探了探,發現還有氣息,回報給劉景。劉景剛想命人將花無多拘了,便聽身後唐夜道:「把她交給我。」
劉景瞥了他一眼,問道:「他是何人?」
唐夜道:「故人。」
劉景微一蹙眉,便大聲道:「繼續追。」
劉景急於率軍繼續追趕吳翌,自始至終因地上那人身形不似吳翌,一眼也未曾多看。
唐夜下馬扶起了花無多,探了探她的脈息,將她抱起放在馬上,未在跟隨劉景去追吳翌,而是調轉馬頭與方圓一同將她帶走了。
唐夜與方圓未帶花無多折返劉景軍中,只在山中紮了帳篷為花無多解毒治傷。由於中了蛇毒連日來又太過疲憊,花無多身體十分虛弱,兩日後方才悠悠轉醒,睜開眼見身邊之人竟是唐夜,當下大吃一驚,掙紮起身,想說些什麼卻見他神色平靜,淡淡看著自己,心中驚悸頓時淡去,環顧帳中不見其他人,她問道:「你救了我?」
唐夜「嗯」了一聲。
花無多垂下眸光,道:「謝謝。」
唐夜又「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夜晚山中微寒,他生了火堆,靜靜為她煎著藥,火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她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煎藥,靜默無聲。他們原本是指腹為婚的夫妻,卻因後來種種成了今日這番模樣。她與他在一起,從來都是她多話他少話,而今她也少了話,便成了沒話。這已是唐夜第二次救她,上次在下楓谷,也是唐夜暗中救她,劉景當時身負重傷無暇他顧,事情便交由他全權處置,也是他暗中替換他人戴了元白的面具被當眾處死,並派了方圓暗中將她送回長平。
藥煎好了,唐夜倒入碗中遞給了她,她接過藥一口一口喝著。唐夜望著她,她察覺到他在看自己,卻不敢抬眼去看他。
喝完了藥,她忽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你說。」他淡淡道。
「你當初既然不是為了許傾城,又緣何退婚?」曾經不敢問的事情,如今也能心平氣和地問出口了。
靜默了一會兒,唐夜道:「你既然逃婚,便是不想嫁給我,既然如此,我便如你心願。」
「你竟如此善解人意。」她嗤之以鼻。
唐夜忽道:「難道你想嫁給我?」明明是反問,卻因他平靜的語氣而讓人感覺不到半分的揶揄,花無多心中竟起波瀾,抬眸看向他,發現他亦在看著自己,似在等著她的答案,斂下心中波動,道:「你我當初並不相識,你不想娶我,我亦不想嫁給你,而今亦然。其實,你當初也不打算娶我的,對嗎?」
燒斷的木枝咔嚓一聲輕響,在暗夜中顯得很是清晰。他面色隨著火光忽明忽暗,似蒙了層薄霧,令人辨識不清,半晌方道:「對。」
花無多面上微笑,心中卻是一緊,又問道:「這次我們去上黨,是不是你發現了我的蹤跡,猜到翌也在,所以聯合劉景在中途設伏?」
「是。」他平靜地答道。
「是雪域天丹,是你給我吃的藥引來了小白蛇,對嗎?」花無多試圖平靜地去問,可手已成拳,身體亦輕輕顫抖起來。
「是。」他再次承認。
「果然是你……」她不可置信地搖頭道,「你怎麼會在我身上下這種藥,難道當初你救我只不過是為了將來利用我?……」
唐夜沉默不語。
她忽然想起一事,神情激動道:「當初我和劉修在廬州被皇后找到,也是你……?」
唐夜道:「是。」
見他答得如此乾脆,她反而一怔,想起自己與劉修當初的點滴,苦澀填堵在胸口,原本蒼白的臉色越發無色。
唐夜忽道:「不僅如此,我當初還想殺了你姐夫李慷,破壞方、李兩家聯姻,將你打落山崖的黑衣蒙面人也是我派去殺吳翌的殺手。」
她一怔,因他的坦然而驚愕,亦因他的理所當然而薄怒,不禁道:「既然如此,你今日雖救我一命,我卻也不欠你什麼了。」
唐夜淡淡道:「你本就不欠我。」
她忽覺身心俱疲,疲憊地閉上了雙眸,將頭伏在雙腿上不再言語。
夜晚,林間。
星光灑滿大地,篝火熾烈燃燒,火光映在彼此臉上,閃閃爍爍,彷彿訴說著彼此的心事。
唐夜拿出長簫吹奏起來,又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
曲畢,花無多嘆道:「又是這首曲子,轉眼已有兩年沒聽過了,可惜沒有名字。」
唐夜道:「當時沒有,而今我將它取名為《思念》。」
花無多聞言一怔,便聽唐夜又道:「這首曲子是我娘親生前所作。」
花無多道:「你娘親倒是個才女。」
他微微頷首,似憶起自己的母親,目光變得柔和:「我娘親出身高貴,與澈王之母是親姊妹,她不僅會譜曲更擅長書畫,她看似溫婉實則性情剛烈,當初我姑姑背著她與父親私下定下你與我的親事,我娘便極力反對。」
花無多問道:「她為什麼反對?」
唐夜平靜道:「因為我姑姑所愛之人是你的至親。」
其實早在他說起忘憂來歷之時,她便隱約猜到了幾分,這一刻得到唐夜親口證實,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唐夜姑姑唐倩為了配忘憂不惜性命,她的愛極端而慘烈,為她與唐夜定下娃娃親原因想來也不會簡單。思及此,她忽然明白了唐夜此言的另一層含義。他自幼便也是不喜她的,所以才有後來的悔婚。
她幽幽望著火堆,想起她與唐夜的恩恩怨怨不由得苦笑,人生似乎總是活在一個個環中,解開了這環卻被另一環套住。想到這些,心下微感悵然,不由得想到了公子翌,一股說不出的柔情填在胸口,不知他現下是否已然平安,他可又欠了自己一條命呢,他欠自己的,這輩子恐怕都還不清了,既然還不清,就讓他用下輩子一併來抵債好了,她唇邊露出微笑,思忖著等見到吳翌該如何叫他補償自己。
夜色寂寥,她唇角若有似無的笑,他看在眼中,這笑,他知道是為了誰。
忽聽遠處傳來踢踢踏踏的馬蹄聲。
花無多聞聲抬頭,看到一人由遠及近而來,待到近處方才看清,竟是公子語。溫語當年雖與吳翌親近,但因其父之故,終究投靠了劉修。
如此深夜又是荒郊野地,忽見溫語一人而行,花無多甚感疑惑。
溫語迎著火光而來,待到近處一眼便看到了未戴面具的花無多。他先是一驚,而後一怔,神思有片刻恍惚。
他騎馬奔到近前,翻身下馬。望著花無多,一時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終究只低喚了一聲,「無多。」他還是喜歡叫她花無多,而不是方若兮這麼陌生的名字。
花無多自然聽出其中含義,公子語還當她是同窗,一時有些感慨,卻心中溫暖,笑問道:「語,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溫語聞言,目光一暗。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唐夜,他躬身一揖。當初在南書書院讀書時,眾人便對唐夜十分崇拜,即便均是同齡人,卻對他存了幾分恭敬之意。而今溫語對唐夜亦是這般想法,「毒王」唐夜,在他們看來是個傳奇般的人物。
唐夜只點了點頭。
幾人圍坐在火堆旁取暖,沉默不知不覺蔓延,令人覺得有幾分壓抑。花無多心神恍惚,竟也沒有吭聲。
良久,溫語忽然道:「翌死了。」
原本攏著柴火的花無多忽然一怔,彷彿覺得自己幻聽了。
溫語繼續道:「翌臨死前,他對我說……」
花無多麻木地坐在火堆邊,她茫然地望著溫語,彷彿開口說話的不是他,而是她的錯覺。
溫語眼中似有水光,嚥下一抹痛楚,他平靜緩聲道:「翌說,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和你在一起。」
「你說什麼?」花無多在笑。
溫語一哽,大聲道:「我說翌死了!」
花無多全身一震,繼而搖頭失笑,道:「語,即使你討厭翌,追隨修,也不能騙我說他死了。」她冷下臉來,微怒道:「語,我們同窗時間雖然不長,你也不能拿翌的生死騙我!」
「我不是,我沒有!翌的確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親眼看到,他死了!」溫語激動地站起身來。
「語!」花無多猛地站起身來,大吼一聲,溫語一驚。
她僵硬著臉色,凌厲地望著溫語,見溫語色變,方才收回怒色,她平靜地坐了下來,似怕自己再次嚇到溫語,溫言勸道:「語,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語,別開玩笑了。只要你說實話,我不會怪你騙我。以前的同窗,我最喜歡你的直言快語了。語,只要現在你說自己在開玩笑,騙我玩的,我不會怪你,真的。」
溫語一怔,目光閃過悲痛,緩緩道:「無多,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的屍身此刻就掛在魏城的城牆上,已經掛了兩天了。」他邊說邊流下了眼淚,用衣袖拭去。
「不可能,那日他明明已經走遠了。」花無多堅定地搖頭否認。
「他又回來了,他回來是為了你,他怕你死,他害怕失去你。他說,他不能言而無信,他再不能丟下你,他說,他寧願和你一起死。」說到此處,溫語似能感同身受般哭了起來。他邊哭邊道:「那日他回來尋你,便遇到了劉景的軍隊,他被團團包圍,劉景當即下令命弓箭手射殺他,死活不管。事後,他被運到魏郡交給澈王處置,我看到他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對我說,他此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他說,今生不能與你白頭到老,來生定要與你攜手不棄。他死的時候面帶微笑,口中喃喃說著,這江山有你才如畫。他臨死前手中緊緊抓著這幅畫。」溫語自懷中掏出一物遞給花無多,是一幅染了血的畫。溫語道:「我看了一下,這畫畫的是你和他在書院,我怕獄吏收走,就偷偷收了起來,原本打算留作紀念,沒想到竟在此遇到你,還是還給你吧。」
空氣似在此刻凝結,暗夜變得寂靜,只除了火堆燃燒的噼啪聲。時間悄悄流逝,溫語擦了擦頰邊淚水,見花無多始終不接畫,便抬頭向花無多看去,只見她此刻目光呆滯,毫無焦距,似看著他手中的畫,又似沒有。他輕輕喚了聲,沒有反應,他大聲喊也沒有反應,她就這樣呆呆的,雙目無神地望著他手中的畫,任憑溫語如何呼喚都沒有了反應。
就在溫語束手無策徬徨擔憂時,卻忽然看見花無多微微一笑,鮮血自嘴角緩緩溢出,竟閉上了雙眼,無聲地軟倒在了地上。
唐夜將她抱起,探向她的脈搏,不理一旁公子語的焦急詢問,抱著他走進帳內。
遠處,方圓靜靜望著一切,神色複雜。
暗夜中,昏迷的花無多突然驚醒過來,她全身顫抖,踉蹌起身,衝出帳外躍上了馬背,拍馬絕塵而去。
隨後追出的方圓看向唐夜,問道:「少主,我們……」
唐夜道:「我們跟去。」
聽著越來越遠的馬蹄聲,根本沒睡著的溫語痛楚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翌,你我同窗一場,我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兩日前,他得知劉景抓了吳翌入魏城,便偷偷尋了機會去牢中探望,沒想到竟守著吳翌在他面前閉眼微笑著死去。
他心情十分低落地將此事稟奏了澈王。劉修聽聞吳翌死訊時亦微微一顫,這時,一旁的謀士張軒卻興奮地建議將吳翌的屍身掛在魏城城牆上一振三軍、二懾吳琪之軍、三潰西京侯之勢。
聽到這個建議,他極力反對,言吳翌畢竟是皇族,雖已身死,澈王也不能做侮辱皇族的不仁不孝之事。卻被張軒以極為懷疑的目光譏諷,說他是吳翌臨死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人。
他聞言驚怒,言及吳翌是自己同窗,臨死前見一面有何不妥。
張軒卻抓住了他話中的把柄,有意道:「聽說你在書院時,便與吳翌極為親近。」
張軒所說是不爭的事實,若不是因為自己父親的緣故,他必定追隨吳翌。就在他口不成言時,他看到了劉修質疑的目光,他忽覺任何辯駁都沒有了意義。劉修這種目光,已不是第一次。
那是兩個月前,他忽然收到家書,得知家父病重,心急之下便急急與澈王告了假回家探望老父,並衣不解帶地日夜侍奉在父親床前。沒過幾日,父親病逝,他又忙著父親的喪葬之事,在父親的靈堂前守了整整七日。在安葬了父親後,他與朋友飲酒時,酒醉無意中言及自己若不是為了老父,也不會一直鬱鬱不得志。
這句話,讓有心人聽了去,輾轉被劉修知道,那時劉修就是用這種目光望著他。
而張軒,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當面令他難堪,背地裡還腹誹他,不過是因為他在編撰《江山美男志》時,被張軒知曉,張軒又是請客又是送禮,百般討好他,想將自己的名字也收錄在內。張軒其貌不揚,他不願做違心之事,讓自己花了許多心血寫的著作失了權威性,便沒有應之,張軒自此便開始嫉恨他。
他深深一嘆,驀地睜開雙眼,起身收拾行裝,毫無留戀地上馬而去。
他已看清,也已明白,他終究不適合這亂世之爭,還是尋一僻靜處安度終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