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翌的屍身在大風中如斷線的木偶無力搖晃,枯白的臉色、緊閉的雙眸再不見往昔風采。
魏城下,寒風蕭瑟,風過,沙粒吹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
城牆上的劉軍挺立於風下,駐守魏城堅若磐石。
而今成王屍身就在城牆上,更增強了他們取勝的信心。
卻在這時,士兵們同時在風中聽到一聲淒厲的哭喊,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即便白日聽來也令他們悚然而驚。
他們舉目而望,只見一個披散著頭髮的白衣女子棄了座下馬瘋了一般由遠及近迅速奔來,眨眼間已到城下,卻在靠近城牆的那一刻倏然停步。她高昂著頭,痴望著城牆上的屍身,半晌都未動一分。
她面色蒼白,神色淒厲,髮髻散亂,衣衫隨風張狂飛揚,大風吹開了她的頭髮,露出一張臉來,美得驚人!
這一刻,所有城牆上的士兵均看得怔住。
風中,她站得筆直,眼中只有被吊在城頭隨風無力擺盪的那具屍身,是他嗎?為什麼看不真切,她不相信。他說過,禍害遺千年;他說過,要死也定要死在她後面,因為要先看著她死;他說過,即便是死也要死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又怎會這般淒慘?她不相信,她要上前看個真切。
呆滯半晌的守城參將李為,忽然發現那女子一縱躍起已飛過了護城河,正如箭一般向城牆飛來,腦袋轟的一聲,倉皇指著女子,大喊:「放箭!」
弓箭手被這聲大喊震醒過來,慌忙舉箭射向女子,一陣亂箭,生生將女子逼落到了城下。
城下,女子仰望著城牆上的屍身,身子晃了晃,雖未中箭卻似已站立不穩。
她看清了,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一瞬間,她胸口似破了個洞,空蕩蕩的,再也補不全。
她再次不顧一切地飛身而上,卻又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箭擋住了她的去路,將她逼退。手臂被箭頭擦傷流出血來,她似毫無所覺,一抬頭,再次衝向城牆。
守城參將被城下女子的瘋狂模樣驚住,調派了更多的弓箭手上了城牆。片刻,已有百隻箭羽同時對準了城下女子。
她再次跌下城牆,一支箭插在她的肩頭,她卻不管不顧,望著城牆上的屍身和無數瞄準自己的刺目箭頭,忽然仰天嘶喊:「劉——修——」
恰在這時,得到奏報的澈王劉修大步登上了城牆,他的腳步有些凌亂,守城參將李為看到他剛要躬身行禮,卻已被推倒在一旁。他一眼看清城下女子,似猛地一震,一揮手大聲道:「全都住手!」
城牆上的弓箭手聽令,均放下了手中指向女子的箭。
城下女子佇立在風中,單薄的身子踉蹌搖晃,似已站立不穩,肩頭和手臂的鮮血染紅了白衣,刺目鮮明。她似控訴似埋怨似痛恨,指著城牆上的劉修,一字一句道:「他已死了,為什麼還要這樣折辱他?他雖是你的敵人,卻也是我們的同窗啊!他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縱然死了,縱然死了……」說到此處,已嘶啞不成言。縱然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她忽然跪了下來,向劉修磕下頭去,他聽到她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劉修,把他的屍身給我!劉修,我求你,我求你!」每說一個「求」字便磕一次頭,每磕一次頭便說一個「求」字。
隱約間似有什麼在這一刻崩塌,她從未求過自己,也從未這般求過任何人,她的驕傲即便面對他另娶旁人時也未曾掉過一滴眼淚,他知道她有多驕傲,可如今卻為了吳翌這般懇求著他。原來,她心裡最在意的是吳翌,是吳翌啊!想到此,嫉妒啃噬著他的心,一寸一寸,令他失去理智幾近瘋狂。
劉順已認出了城下之人,見劉修此刻神色徬徨,目光瞬間冷了下去。
城下女子一聲聲哀求,求的是敵軍成王的屍身,毀的卻是一直以來因她而痛苦,不停折磨自己的王上。這一刻,劉順的恨意達到極致,轉身便對城下女子大聲道:「城下妖婦,成王已死在我王上手中,你此來不過是自尋死路,想要成王屍身……」他的話尚未說完,已被劉修一掌打飛出去,撞在身後城牆之上,口吐鮮血不止。
城牆上一陣慌亂,劉修狠戾地看向劉順,卻見劉順在笑。劉順掙紮著爬起身來,似笑似哭道:「王上,為了劉家,為了這些與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斷不能心軟。請王上三思!就算此刻你將劉順打死,劉順也斷不能讓王上因她而一時心軟,毀了王上大業!」劉順匍匐在地,因身受重傷而口吐鮮血抽搐不已,卻仍堅持著一寸一寸爬到了劉修腳下,死死地抱住,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守城參將李為亦跪下,重重道:「王上英明,成王屍身斷不能在此時歸還。」
城牆上的士兵一瞬間也跪下齊聲道:「王上英明。」
這時,澈王妃齊欣與其他聞訊趕來的眾位將軍也上了城牆,齊欣看了一眼城下女子,便俯身跪拜下來,擲地有聲道:「王上,吳翌屍身是打擊吳家軍最有利的一招,吳翌一死,吳琪喪失鬥志,先失上黨後丟長平,吳家軍一路退敗已潰不成軍,王上大業指日可待,斷不可在此時心軟,王上!為劉氏一族,為眾位為王上拼戰沙場的將士,望王上以大局為重,斷不能將屍身給了那人!」
其餘眾將也紛紛跪下請命,當中亦包括公子紫陽與公子誆等人的身影。
齊欣又道:「這一年來,她與吳翌朝夕共處,二人想必早已兩心相許盟定三生,她如今不顧生死也想要回吳翌屍身,心裡早沒當年對王上的情分了,王上斷不可為了昔日舊情,不顧大局,請王上三思!」
劉修眼中的瘋狂一寸寸暗了下去,直至沉寂為一潭死水,已因齊欣那句兩心相許盟定三生打了死結。
城下,一聲妖婦,早已喊醒了花無多。
她緩緩抬起頭來,站直了身子,挺立於風中,卻仍顯得那般單薄而無助。
聽清了城牆上所有人的話,她驀地狂笑起來,聲聲道:「劉修,還記得嗎?大明湖畔,我們曾一同承諾過,要記得那日的日出,若誰死了,那麼活著的人就要替死了的人記住。劉修,劉修!你聽著,翌死了,我死了,你就要替我們記得,那是誓言,終身不能悔改!」言罷,她再次衝向了城牆上的屍身,義無反顧不死不罷休。
望向再次飛向城牆的她,劉修目光痛得瑟縮,一把取過自己的黑白羽翎箭,斷了箭頭,搭在弓上,拉滿,三隻無頭箭同時朝她的方向射出。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她一箭都沒有躲,三支箭帶著莫大的勁力毫不留情地射入她體內。
還記得在廬州竹海他們親手蓋的小屋前,他能同時射三箭時的興奮與她的手舞足蹈。彼時,他在她眼中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修。她為他驕傲,為他而覺得幸福。他說:當初在書院的比試,若再來一次他必然能贏。她聽後不僅不生氣還替他開心,內心還暗自藏了幾分得意自豪,因為他是她的修。因為他說,他是為了她而苦練,因為那樣才能保護她。
眼見她一箭都不躲避,生生受了他三箭,重重跌落出去,在地上拖出數丈血跡,直至撞到巨石上方才止住去勢,再無飛上城牆之力。他閉上了眼睛,生生斷了手中的弓和箭筒中所有的黑白羽翎箭,箭尖刺破了手掌,滿手的鮮血也察覺不到疼痛,直至全部斷了,棄於地上。
從此,他再不用箭。
她仰躺在巨石上,鮮血從嘴角溢出,身上的箭傷是那麼的痛,痛得她只看到滿眼刺目的紅。
她想要坐直身體,卻一次次力不從心地倒下,她想笑,出口卻變成了咳。她抬起手臂,握住了那隻黑白羽翎箭的箭尾猛地拔出,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盡了衣衫,繪成了忘不去的恨。
他閉上了眼,壓下口中的血腥之氣,轉身踉蹌下了城牆。
若不是你心中最愛,那便恨吧。他如此告訴自己,卻只覺眼前一黑,一腳踏空,跌撞在城牆下。有人過來攙扶,卻被他狠狠推開,卻再也壓不住口中的血腥之氣,生生吐出口血來。
旁邊有人驚恐地叫了聲,「王上。」
他抬眼看向公子紫陽,道:「無礙。」推開他,正欲起步。
卻在這時,突聽城牆上齊欣大聲道:「弓箭手準備!」他一怔,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驟然襲來,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聽齊欣似用了全身力氣淒厲喊道:「放箭!」
一瞬間,他停了心跳,「不要」二字驚顫地脫口而出,無力又惶恐,輕易便被離弦的箭聲淹沒吞噬。
他瘋了一樣躍上城牆推開眾人向城下望去,卻看到了一個永遠身著黑衣的人護在了她身前。
是唐夜。
恍惚間看見無數支亮晃晃的箭頭全都飛向了自己,她躲不開,也不願再躲。箭聲破空而來,劃出錚然之聲,她絲毫也不覺害怕,望著城牆上那不復往昔飛揚風采的屍身,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她閉上了眼睛,揚起一抹笑意,彷彿回到了那一日,滿園盛放的菊花中,他閒適地坐在亭下看著書,聽到腳步聲,回眸望向了她。
她伸出手去,動情地喚道:「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