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受了我的金蕊,可就是我的人了喲!

  「我是你的人。」

  聽得此話,曲喬愈發怔忡,滿心的茫然如初冬的霧氣,濛濛地遮了眼。

  見她久久沒有反應,那男子笑嘆了一聲,提醒道:「數月之前,就在這座山下,你救了我……」

  一瞬恍然,曲喬眼前的霧被這句話輕輕拂開,現出了情景來。

  四個多月前,就在她這座山下,有一場惡戰。

  當今天下,並非太平之世。仙魔之爭,自開天闢地之初便已有之,二者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山下的這一戰也是如此。由上陽真君為首的仙門弟子與殛天府麾下的魔物交戰,雙方僵持日久,依舊難分勝負。

  對於曲喬這樣的妖精來說,誰勝誰負都不打緊,不殃及自身就好。交戰甫一開始,她就設下障壁,護衛全山,隱藏氣息。不知過了多久,山下的打鬥聲漸漸低微,似是有了定局。她謹慎起見,多等了幾日,才解開障壁,下山查看。待確認自己的根基未受傷害,她放下了心來。她抬頭看看四周,不禁嘆了口氣。

  一場激戰,死傷難免。如今這山下,屍骸堆疊,血肉遍地。時值盛夏,蛆蠅飛舞,引出濃厚惡臭,惹人作嘔。

  仙也罷,魔也罷,身死之後,不過化為泥土,滋養草木……

  想到這裡,曲喬收起了心頭的悵然,釋然一笑,自語道:「到頭來,竟是便宜了我麼?」

  言罷,她閉目一揖,權作致哀。而後,她站直了身子,伸手一拂。清風頓起,撣去蛆蠅,驅散腥穢。隨她輕輕翻掌,地上泥土開裂翻覆。諸般慘烈,轉眼入了土。

  她拍了拍手,帶著十分滿意,轉身離開。然而,她還沒走幾步,腳腕突然被一把抓住,驚得她叫出了聲來。她低頭,就見那是一隻不甘安息的手——一隻屬於人的手。

  還有人活著!

  意識到這件事,她斂下驚慌,迅速挖開了泥土。待看到那隻手的主人,她心上又被惆悵籠罩,一時竟不知該作何表情。

  這一位,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殘軀」更合適。撕裂,自右肩直至腰際。糜爛的血肉下,肋骨斷裂翻折,依稀可見尚在搏動的臟腑。他的膝蓋以下,早已沒了雙腿,唯余野獸啃咬之痕。便是這樣一副幾乎四分五裂的身體,卻偏還有著生者的執著。那尚還連在軀幹上的左手,緊緊抓著任何可能的希望,不願放棄……

  曲喬沒有掙開那隻手。她蹲下了身,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些,慢慢道:「聽我說……你現在的模樣,一死反倒解脫。安心閉了眼,再修來世吧。」

  那人聽得此話,手卻未曾放開。他開口,用幾不可聞的虛弱聲音道:「……我……趕上去……等……不能……」

  他說得混亂,曲喬卻認真地聽著每一個字。那話裡頭的意思,倒也不難明白,曲喬心頭的惆悵愈發深重,她猶豫著,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血污之下,早已難辨五官。他試著想睜開眼睛,卻只引動眼睫輕顫,仿若嚴寒之中再無力振翅的蝶……

  曲喬的心亦輕輕一顫,她想了想,含笑開口:「我可以救你,不過,有一個條件……」她說到此處,手腕一轉,一串花絮輕輕墜入了掌心。那花絮嬌嫩,籠在輕柔的輝光之中,一看便知不凡。她將那花絮遞到他面前,溫柔道,「這是神桑金蕊,可重塑四肢、再造肌骨,更能增你陽壽、強你道行。如此,你便能去完成你未完成之事。只是,在那之後,你需回到這裡,用你的餘生伴我左右。你可答應?」

  金蕊之輝,映亮他的眉宇。他的聲音依舊低弱,此刻聽來卻分外清晰:「我……答應……」

  「好。」曲喬點了頭,扣訣令道,「金蕊,入身!」

  那嬌柔花絮驟綻華彩,緩緩沒入了那人的身體。須臾之間,竟有無數枝蔓從他的傷處長了出來。枝蔓不斷生長,絞纏盤繞,將他的肢體重新連結,更化出了雙腿之形。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殘肢斷臂皆痊癒如初,宛若新生。他坐起身,驚愕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久久無法言語。

  曲喬笑著站起了身來,道:「記得多喝水,多曬太陽,勿要操勞。還要再休養幾日,才算完全好了。」

  她說完,不再理會尚在驚愕的他,輕快地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她又想起了什麼,回頭笑道: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她一抿唇,笑意染得雙瞳璀璨如星,「受了我的金蕊,可就是我的人了喲!」

  曲喬沒有等他回答,其實也無需回答。因為沒過多久,她就把這事撩在了腦後……

  今時今日,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不知怎麼地竟尷尬起來。

  男子見她這般,知她想起了自己,抱拳一拜,道:「多謝姑娘再造之恩,穆羽願以餘生陪伴姑娘左右,聽憑差遣。」

  「穆羽?」曲喬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五音之羽,靜穆之穆。」穆羽解釋道。

  「哦……」曲喬點點頭,重又打量了他一遍。他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身姿修頎,容顏俊朗,端的是一表人才。聽他說話,更是溫和有禮,那謙恭嗓音,恰如其名:聲細如羽,穆然相和。

  這樣的人物品貌,果然救得應該。只不過,報恩什麼的就……

  曲喬目光下落,停在了他手握的短矛上。先前他那一擊何等強悍,至今令她心悸。想到此事,她掌心的灼傷隱隱作疼,惹她輕輕嘆了一聲。

  無福消受啊……

  她暗自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道:「穆少俠,其實呢,事情是這樣的!我雖然是個妖,但也是一心向善。俗話說得好,施恩不望報,望報非施恩。當日仙魔大戰,我道行低微,不能為正道出力,實乃遺憾。能夠救助公子,也算是成全了我的向善之心。當日我說的那些話,其實是跟公子開玩笑的哈哈哈……」

  她正笑得歡,忽覺一股殺氣。她打了個寒顫,笑聲登時零落隨風。她嘴角一僵,斂了輕佻,抬眸望向了穆羽。

  穆羽的神色依舊溫和,他回望著她,問道:「姑娘當真?」

  曲喬仔細品了品他這句話裡暗藏的不悅,乾笑道:「我就是太愛開玩笑了,這個缺點我一定改……」

  「姑娘。」穆羽開口,淡淡打斷了她的話,「救命之恩,非同小可。當日之諾,我一刻不敢忘記。為此,我脫離師門、拜別親友,人世間的念想,皆已完全斷絕。如此種種,對姑娘來說,只是個玩笑?」

  這番話,讓曲喬有些愧疚。她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輕道了聲:「對不起。」

  穆羽聞言,沉默了片刻,道:「姑娘無需道歉。姑娘是我的恩人,若真覺得好笑,儘管笑便是。」

  曲喬這會兒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所謂葉公好龍,大概就是這樣。明明是自己要他來報恩的,臨到頭卻又怯了。一腔赤誠,卻遇如此回應,難怪他不高興。可再怎麼樣,讓他留下的話實在是……

  「是我不好,不該說那是玩笑。」曲喬開口,又道了一次歉。她笑了笑,繼續道,「你言而有信,已經很好。餘生什麼的,我受不起,也不需要呀。」

  穆羽聽她如此說,蹙眉想了想,而後問道:「姑娘不喜歡我?」

  這個問法,讓曲喬嚇了一跳,「誒?怎麼扯到這個的?」

  「當日姑娘跟我說,受了姑娘的金蕊,便是姑娘的人了。這一句話所指,似乎不僅僅是陪伴……」穆羽輕輕一頓,道,「可是還關乎兒女之情?」

  聽到這裡,曲喬已全然呆怔。

  見她如此,穆羽微微一笑,詢道:「我想多了?」

  曲喬看著他唇邊那抹好看的笑容,滿心的愕然和猶豫兜兜轉轉地化作了靈機一動。她一臉肅穆地點了點頭,「實不相瞞,的確是這樣。我本來不想說的,但你既然問了……呃,我的確不太喜歡你。」

  穆羽的臉色一沉,剛要說話,卻被曲喬打斷。曲喬帶著沉痛之色,認真地說道:「我救你的時候呢,沒看清楚,如今再見……怎麼說呢,也不是說你不好看啊,我就是喜歡更瀟灑一點的。就是那種,呃,翩翩公子那種的。」她一邊說,一邊比劃起來,「就是長髮飄逸,衣帶隨風,最好還會吟詩的那種,你懂吧?」她說到這裡,刻意從上至下打量了穆羽一遍,惋惜道,「所以呢,你這樣的,我實在沒法接受啊。不然就這麼算了吧?」

  穆羽聽罷,手腕一轉,將短矛插在了地上。曲喬大驚,生怕那兵器傷了自己的根脈。還不等她出聲提醒,只見穆羽脫下了斗篷,隨後褪下護甲、扯鬆袖子、散開衣袂,待他解開髮冠,將頭髮披下的時候,曲喬終於明白了過來。

  「呃,不是……少俠,你聽我說……」曲喬無奈地開口,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穆羽顯然也並不在意她要說的話,他噙著笑,捋齊了碎髮,又鬆了鬆衣衿,問道:「姑娘想聽什麼詩?」

  到了此刻,曲喬再也想不出詞了。她低頭扶額,無聲道:

  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