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曲喬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她低頭苦思,正想開幾個更刁鑽的條件來讓他知難而退,這時,卻有寒風微微,從枝葉的隙縫中悄悄沁入,攜著點點的涼,掠上了肌膚。她回過神來,就見細雪濛濛,飛舞翩躚。
是啊,已是冬季了呢……
曲喬不覺看呆了,一時忘了舉動。穆羽見狀,也不再多問。他拾起斗篷,撣淨灰塵,披上了她的肩膀。曲喬一驚,恍然抬眸,就對上了他的眼睛。他也無話,只是垂眸一笑。
飛雪之下,他的低垂的眼睫輕顫如蝶。方才一番折騰,他身上衣衫單薄,如此雪中,想必寒冷。記憶一瞬牽動,惹她心弦微顫。她抬手,輕輕一揚。暖意漸起,氤氳一片溫潤。
曲喬放下手,想了想道:「這個……你……你遠道而來,想必累了,要不,先休息下吧。」她說完,訕訕地就想走。
「姑娘……」穆羽喚了她一聲,又覺不妥,略微思忖後道,「今後,我如何稱呼你才好?『姑娘』似乎不妥,不如喚作『主上』?」
曲喬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叫我曲喬就行。」
穆羽不知是哪兩個字,一時有些茫然。
「就是彎曲高大的意思。」曲喬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
穆羽聞言,望瞭望那棵巨桑,確是盤虯臥龍、參天高聳。他點了點頭,道:「真是個好名字。」
「嗯。」曲喬笑著應他一聲。
「不知這兒可有什麼地方是我不能去的?」穆羽又問,「若冒犯了,便是我的不是了。」
曲喬看了看四下,答道:「沒有,你隨意。」
「好。」穆羽應下,隨即無話。
曲喬也不知還能說什麼,眼見他定定望著自己,似乎在等她先開口,她不由心慌,訕笑道:「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啊。」說罷,她輕快地轉身,往深林之處去了。
穆羽見她離開,淡淡一笑,復又轉頭望向了那棵巨桑。他舉步走到樹前,伸手撫上樹幹,溫熱脈動熨入掌心,引一陣令人安適的暖。
「妖物麼……」他笑嘆一聲,低低自語。
……
曲喬走了好遠才停了下來,她怔怔站了片刻,掩面長嘆。
不對啊!怎麼就把人留下了呢?這完全不對啊!還有那什麼兒女之情,這更不對啊!她一時欲哭無淚,道不清自己到底是尷尬,是羞窘,還是驚怕。她心上正亂,卻有一個念頭一轉,讓她放下了掩面的手。她蹙眉,自問:「我怕什麼?」
沒錯,她怕什麼呢。好歹她也是個妖精,論起道行也不算差。對方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人類,怎麼想她都沒道理怕的呀。就算是「兒女之情」,又有什麼可慌的?她想到這裡,便想起了以前看過聽過讀過的種種故事,其中也有花木草蟲、狐狸蛇蟒修煉成了妖精,而後勾引男子吸取陽氣之說。雖然她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心,但穆羽豈能知道?怎麼想都該是他害怕才對!
如此一來,她頓時覺得自己「落荒而逃」簡直丟人現眼。她轉身,正準備回去挽回敗勢,卻又覺得來去倉促,實在刻意。這麼一來,她倒是不知該進該退了。她一臉凝重,來來回回地踱起步來。
許久之後,她深吸一口氣,穩住了十成勇氣和信心,舉步回返。待回到巨桑之下,她一眼看見樹下的穆羽,剛要說話,卻又生生打住——他倚樹坐著,似乎已經睡著了。
曲喬想了想,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她在他身前蹲下,歪著腦袋,細細端詳起來。
從眉眼到嘴唇,自下頜至頸項,再是那鬆開的衿口下光潔的肌膚……回想起初見時他的模樣,她頓生滿心感慨。
幸好,她能救他。到底一千兩百年的道行,她也算有些本領,那「神桑金蕊」便是其中一項。此物一百年方能煉成一枚,不論妖物人類,服下此物皆可治百病、增陽壽。自她得道以來,一共煉成了六顆,而這六顆都已散了人。時光久遠,她已經不記得是為了何事、給了何人,或許她也曾提過條件,或許有人也曾許下承諾……但終究,不曾有人來兌現……
察覺自己的思緒飄遠,曲喬忙甩甩頭,把念頭扯了回來。
她沒好意思再多看,小心翼翼地準備離開。她剛退一步,肩上的斗篷倏忽滑落,她一驚,忙回轉過去,伸手一撈,將它接住。這番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尷尬地回頭,見穆羽沒醒,這才鬆了口氣。她看看手裡的斗篷,不禁一笑。
她含著笑,拿起斗篷來,正想替他蓋上,忽然,一道寒芒在眼角閃過,讓她打了個冷顫。她低頭,就見那把短矛正擺在一旁,矛頭冷光凜凜,叫人膽寒。她看看那短矛,又看看穆羽,思忖了片刻,開口道:「你醒著,對吧?」
此話一出,穆羽慢慢睜開了眼睛,抱歉地笑了笑。
曲喬嘆了口氣,埋下了頭去。
穆羽見她如此,解釋道:「我並非有意假裝。但若醒來,不僅唐突你的好意,更會令你尷尬……」
曲喬聽他這麼說,愈發惆悵。她也知道不該戳破的,只是……她望著一旁的短矛,又嘆了一聲。毫無疑問,他在戒備。她從無惡意,卻被如此對待,多少有些難過。她剛要再嘆一口氣,卻轉念一想:他在戒備,可不就是他在害怕麼?
她一下子高興了起來,抬眸望向他,道:「你怎知道我是好意?」
穆羽被問住了,一時沉默下來。
曲喬愈發高興,她抱著斗篷,湊近他一些,道:「你有沒有聽過妖精吸取人類陽氣的故事?」
穆羽一怔,微微皺起了眉頭。
曲喬暗笑不止,繼續道:「我是樹木所化,縱有道行,卻終究耐不得冷。每到冬季,我便會引人上山,吸取其陽氣。所以……」
穆羽聽到此處,道:「你先前說,你並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便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曲喬忽覺一股子殺氣。熟悉的寒意,恰似那矛頭滲人的冷光。這麼想來,救他時恰逢仙魔大戰,再看他的裝扮身手,應是仙宗弟子無疑。她當著他的面說什麼吸人陽氣,真真是不知死活。但她還記得自己先前的決心:不能怕!
她清了清嗓子,壯著膽子道:「我不吸取陽氣便無法過冬,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
穆羽的眉頭皺得更緊,雖想反駁,卻終是沉默。
曲喬看著他的表情,不免歡喜:好,這個勢頭不錯,就這樣唬唬他,或許他就會放棄了。
她欺身而上,盯著他的眼睛,道:「所以啊,我救過你一命,你也答應用餘生償我,這麼點陽氣,你應該不會吝嗇吧?」
穆羽展開了眉頭,平和道:「我既允諾報恩,這身心魂魄,便皆歸你所有。你若需陽氣,我豈會拒絕。只不過……」他欲言又止,遲遲沒有往下說。
「只不過?」曲喬不免好奇,追問了一聲。
就在這時,穆羽拿起一旁的短矛,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嚴正道:「我原是上陽真君麾下火辰教弟子,自小師門訓誡:扶助百姓,除魔衛道。你若真有傷人之舉或害人之心,我便只能將你除去。」
「誒???」曲喬大驚。
穆羽起身,語氣愈發肅穆:「你死之後,我自會將命還你。救命之恩,恕我虧欠。若有來世,定當還報。」
他說完,執起短矛,似要動手。曲喬見狀,跳了起來,退開老遠,慌忙道:「慢著慢著!你冷靜點!」
穆羽無言,只是定定看著她。
「好嘛,我剛才說的都是玩笑!我知道你不喜歡開玩笑,我一定改!總之你千萬別動手,咱們有話好說!」曲喬急急說道。眼看穆羽依舊維持著攻擊的架勢,她後悔不已,比劃著繼續解釋,「你看,我是棵樹,冬天頂多掉掉葉子,不會凍死的。還有,這兒方圓百里荒無人煙,十年八載都沒有人上山的,所以我真的是開玩笑啊!」
穆羽聽罷,嘆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曲喬隨之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定神。她剛放下心,一抬眸就見穆羽向她走來,唬得她連退幾步。
「哎哎哎,說好了不可以動手的!」曲喬連忙申明。
見她這般,穆羽未再近前,他站定,垂眸道:「抱歉嚇著你了。」
「你知道就好。」曲喬道。
穆羽有些愧疚,略微思忖之後,喚她道:「曲喬。」
這一聲半是溫柔、半是和軟,分外動聽。但曲喬只覺得危險,哪裡敢放下防備。
穆羽又嘆了一聲,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該這樣待你。但善惡有道,正邪不兩立,我不能容你傷人害命,更不會為你做違背正義之事。」他說到此處,凝眸一笑,「除此之外,無論何事,只要你開口,我都答應你。」
曲喬看著他的笑容,認真地說道:「那你下山回家吧。」
穆羽依舊含笑,應道:「這不行。」
曲喬含淚,暗暗悲呼: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