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刻,曲喬已經萬分確定,自己拿眼前這個男人沒辦法。正面贏他是不可能的了,看來只好退避三舍。她垂著頭,帶著滿心沮喪,正要「退避」,卻聽穆羽開了口,道:「等等。」
曲喬不情不願地停了步子,問道:「做什麼?」
穆羽笑道:「我有些渴,這兒可有清水?」
曲喬點點頭,道:「你跟我來。」
穆羽跟著她走,就見這山林甚大,道路迂迴。林中光輝黯淡,不辨晨昏。滿地落葉,走時如在雲端。約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繞過一片叢生的枝葉,便見一潭池水。那池水極清極淨,一併連水草魚蝦俱無,乍一看去,竟如空的一般。穆羽走到池邊,跪低了身子,放下兵器,伸手掬了一捧水,細細看著。
「這是我收集的雨露,很乾淨的,喝吧。」曲喬在他身旁蹲下,如此說道。
穆羽無話,依言飲下。澄冽清水微帶著淡淡甘香潤過喉嚨,沁出無比的清爽暢快。他不由微笑,讚歎道:「真好。」
簡單評價,卻讓曲喬有些得意。這水本是為旱季而備,從不曾想有朝一日會有人飲用。而今得他一句「真好」,倒是給這普通至極的水添了價值。她笑得眉眼彎彎,滿面都是歡愉。
穆羽見她如此高興,不知是因何事,卻也不多問。他從懷裡取出一個紙包,取出裡頭裝著的乾糧,慢慢吃了起來。
曲喬一見他吃東西,雙目都放光了。她仔仔細細打量完他手裡的乾糧,又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咀嚼吞嚥,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穆羽察覺她的目光,疑惑地望向了她。
曲喬對上他的眼神,忙打探一聲:「好吃嗎?」
穆羽失笑,將手中的乾糧遞到她面前,問道:「嘗嘗?」
曲喬猛點著頭,歡喜萬分地伸出手去。她剛要拿過乾糧,卻又想到了什麼,縮了縮手,道:「掰一點點給我就好。」
穆羽點點頭,尋了沒碰過的地方,掰下了一小塊來,遞給了她。
曲喬接過,一口吞進了嘴裡,認認真真地咀嚼起來。穆羽看著她,愈發覺得好笑。她嚼了好一會兒,方才捨得嚥下。然而,就在她嚥下的那一刻,她身子一震,眉頭痛苦地皺起。她低頭掩口,似在強忍。
穆羽見此情形,大惑不解,待要問時,曲喬抬了頭,笑著對他道:「挺、挺好吃的……」
這句沒頭腦的話,惹得穆羽蹙眉:「這是怎麼了?」
曲喬去一旁掬了水,喝了幾口,訕訕笑道:「其實,我不能吃東西……畢竟是樹嘛。可我就是有點饞……」
她說這話時,臉色蒼白如紙,浮了滿額的汗水,看來甚是痛苦。穆羽依然皺著眉,抬手用袖子輕輕拭去她額上的汗水。曲喬一愣,忘了舉動,又聽他道:「別嚇我啊。」片刻之後,他放下手來,又問一聲,「還難受麼?」
曲喬忙退開一些,搖頭道:「沒事沒事。」她不知眼神該往哪裡放,只是倉惶地四下張望,待看到紙包裡剩下的乾糧後,她想了想,問他道,「這些夠吃嗎?」
穆羽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勉強吧。」
曲喬有些窘迫,輕輕道:「我這山上沒東西可吃……」
穆羽有些疑惑。這山佔地不小,若說一點食物也沒有,著實讓人費解。曲喬知他不明,解釋道:「山上所有都不過障眼法,這兒只有我而已。」提起此事,曲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頭望向了樹梢,道,「我長得太大了。造物仁慈,育養萬物,但土地陽光終究有限。我根脈龐大,佔盡泥土,其餘草木便無法紮根。我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它們也無緣陽光。即便有幸發芽,也無法成長。沒有草木,自然也沒有蟲獸鳥雀。何況它們傷我葉芽,我也不喜歡它們,它們更不敢來。所以,這兒只有我……」
穆羽聽罷,不免悵然,淡淡言道:「原來如此。」
曲喬低了頭,緩緩道:「其實也沒什麼。世間萬物,一榮一枯,此消彼長,不過就是這個道理罷了。」她說完,又想起什麼,含笑對穆羽道,「仙魔大戰也是如此呀。」
聽到「仙魔大戰」,穆羽眉頭一皺,肅然望向了曲喬。
他雖未說話,但曲喬已然察覺他的不悅。她卻不怕,依舊笑道:「你所謂的善惡有別,正邪不兩立,我不太懂。但我知道,魔物身懷魔氣,此物對人類而言如同猛毒。若魔族昌盛,人類必將滅亡。在我看來,這便是你們不得不戰的理由了。」
穆羽沉默片刻,低聲道:「或許吧。」
曲喬笑笑,再不言語。林中靜謐,幾乎能聽到二人的呼吸聲。這般氛圍,讓曲喬又生了尷尬。她正想找個理由離開,卻見林中螢光幽幽,一閃一閃地往這兒來。
穆羽自然也看見了。他眉峰一皺,低聲喝道:「?!」短矛應聲而起,懸於半空,矛頭直指那螢光的方向。
曲喬見狀,忙道:「慢著,別動手!」
穆羽覺察那越來越濃的妖氣,絲毫不敢放鬆警惕。但曲喬這麼說了,他多少按捺。他將短矛握在手中,問了一聲:「你認識?」
曲喬無奈,點了頭,「算是吧……」
眼看螢光愈近,穆羽握著短矛的手愈發緊了,剛強戰意,一觸即發。但到了那玩意兒近前,他卻是一怔:那是大大小小百餘隻蘑菇,手腳俱有,通身螢光,正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曲喬起身,迎了上去,笑道:「呀,今兒比昨天少了許多呀。」
蘑菇們見了她,也都歡喜,簇在她的腳邊,奮力往她身上攀。曲喬笑著蹲下身,捧了幾隻在手中,遞與穆羽看。
「我剛才說這山上只有我一個,好像也不太對。還有這些菌子呢。」曲喬笑著,說道。
穆羽細看了看,這小小的妖物五官不全,只生得一雙眼睛,靈動忽閃。蘑菇們是第一次見生人,也眨巴著眼睛打量他。
此物模樣雖詭異,但似乎並無惡意。穆羽想到這裡,緩緩放下了兵器。蘑菇們一見,呼啦一下全聚到了他身邊,有幾隻膽大的,更是爬上了他的膝蓋,仰頭望著他。
曲喬抱著蘑菇,笑道:「菌子無需陽光泥土,依附我的落葉而生。想來是我的道行殘留在葉子裡,它們才變作了妖物。不過它們壽命極短,日落而生,日出即死。」
穆羽聞言,低低道:「朝菌不知晦朔。」
「什麼?」曲喬不明白那話裡的意思,問了一聲。
「朝生暮死的菌子不知何為旦夕。」穆羽解釋道。
曲喬想了想,望著手裡的蘑菇,自語般道:「是啊……」
幽幽螢光映進她的雙瞳,那淒然冷色,襯得她的神情分外落寞。穆羽望著她,開口道:「是我誤會了你,對不起。」
「啊?」曲喬不知他為何說這一句,頓生滿面茫然。
「我本以為,你救我時所說的那些話,是關乎兒女之情。方才你提起陽氣之說,我也信以為真……」穆羽一臉誠懇,如此說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曲喬笑了起來,點頭道:「對啊對啊,是你想多了呀。」
「嗯,是我想多了。」穆羽道,「原來你只是要人陪伴罷了。」
「誒???」曲喬抱著菌子退後一些,「什麼???」
「你當真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穆羽笑道,「你說你可以救我,只是在那之後,我必須回到這裡,用餘生伴你左右。」
「這個……」這句話曲喬自然記得,只是被他這麼說出來,多少有些難為情。
「對你而言,我的餘生怕也沒有多長。但我答應你,今後都會陪著你……」穆羽說到此處,又望向了那些蘑菇。他燦然一笑,又道,「……還有這些菌子。」
曲喬看著他笑,只覺心中又是一陣顫動,惹她怔然。
陪伴麼……
獨生一木的山頭,悠然流逝的歲月,或許她真的太過寂寞,所以才會索求他的餘生。可留下了他又能如何呢?誠如他所言,與她相比,他的壽數太過短暫。朝菌不知晦朔,他又如何能懂這千百年的滄海桑田……
但她終究未將惆悵露在臉上,只是笑著應他道:「你真是個好人。」
穆羽聞言,笑意愈濃,「這倒算不上。」
曲喬放下手裡的蘑菇,拉起他來,邁步就走,也不言語。穆羽並不多問,只由著她。蘑菇們蹦蹦跳跳地跟著他們走,留下螢光逶迤。
不過片刻,他們重又來到那巨桑之前。曲喬抬手,輕輕一揮,只見數十枝杈從樹上落下,鋪了一地。她再行法術,令枝杈自行搭起,轉眼功夫便構出了一間屋舍。她拉著穆羽走進去,又引藤蔓枝條結作床鋪桌椅。待一切妥當,她笑著對穆羽道:「你住這兒吧,若缺什麼,就跟我說。」
穆羽點頭,笑著應她:「好。」
「剛才把你吵醒了,你接著睡吧。」曲喬說罷,拉他走到床前,剛要叫他躺下,卻見那群不識趣的蘑菇早已佔滿了床鋪,正眨著眼睛看他們。
「哎哎哎,你們怎麼這樣!快下去快下去!」曲喬不滿,伸手就撣它們。菌子們只當是遊戲,東竄西跳地躲著她。
穆羽看在眼中,不由好笑起來。他將曲喬拉到身邊,道:「沒事,我來。」
曲喬點點頭,看他應對。
穆羽也不多言,手起劍訣,對床一指,喝道:「?!」
短矛憑聲而現,懸於床上。一時殺意森然,如同火灼。蘑菇們驚駭不已,登時四散。看著空無一物的床鋪,穆羽滿意一笑,轉頭對曲喬道:「看,很容易吧。」
此時此刻,曲喬的心情與那些蘑菇倒是一模一樣:
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