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之中,曲喬只覺自己如在雲端,輕浮飄蕩。依稀之間,往事浮現。
身為妖精,她無需睡眠,自然也不曾做過夢,更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正身在夢中……
不知是在多久以前,雷引天火,燒遍全山。蟲獸鳥雀,尚有逃生之機,然草木之流,卻無能為力。她站在本體之下,看著滿樹枝葉被火焰燒作赤紅,灼灼刺眼。彼時她剛修得人身,不過是個再孱弱不過的小妖,她不知能做什麼,甚至不懂落淚。她只是呆呆地看著,等最後的結局。
烈火催生的痛楚,讓她漸漸站不住了。就在她蜷身蹲下之時,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後。頎長的影子籠下,帶出詭異而安適的涼。她回頭望去,卻被煌煌火光眩了目,竟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竟連這點火都對付不了麼?」那人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帶著難掩的笑意,輕鬆佻達,肆無忌憚。便在這一句之後,那人揮袖一拂,霎時滿山火滅煙銷,徒留下一片死寂。
「本座今日高興,這條命,本座賞你了。」那人說罷,轉身便走。
她回過神來,忙起身喚住他:「多謝……我……」
還不等她說完,那人定了步子,轉身道:「怎麼?難不成還想報恩?」
她沒敢應話,只怯怯地點了頭。
那人語帶輕蔑,嘲諷道:「你這般沒用,憑何報恩?」
「我會努力修煉……」她萬分認真地道。
那人聽罷,略微沉默,而後道:「也好,便看看你能有何作為。你且潛心修煉,待本座想好要你回報何物,自會回來找你。」他輕笑一聲,又道,「山木繁多,只怕本座記不起你來,且給你個名字。」他說到此處,望向了那焦灰滿枝的桑樹,「曲直高喬,倒是棵好樹……你就叫『曲喬』罷。」
「曲喬……」她唸著著兩個字,忽覺心中一定,再無惶惑。
那人含笑,囑咐一聲:「受此名姓,你便是本座的人了。牢牢記住。」
話音落定,那人飛身而起,翩然離去。
她怔怔站在原地,一遍遍唸著自己的名字,將所有種種銘記於心……
是啊,她豈會忘記,她在等一個人,等著還他一個恩情,等了很久很久……
她的思緒隨著回憶幽幽下沉,漸被惆悵湮沒。正在這時,驟然的涼意襲上額頭,激得她驚醒過來。
她一醒,諸般感覺便也甦醒。疼痛,如火燎身,讓她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她皺緊了眉頭,輕咬著嘴唇,努力忍耐。
「曲喬。」
一聲輕喚,溫軟如同春雨,恰與夢境重疊。她帶著些許恍然,循聲抬頭,而後,羞怯窘迫瞬間蓋過了痛楚,讓她僵住了身子。
喚她的人,自然是穆羽。他見她醒來,問道:「好些了嗎?」
曲喬並未回答,更無心回答,此時此刻,她的心思全在他倆的姿勢上:她的腦袋正枕著他的肩膀,上身陷在他的臂彎。他曲起的膝蓋,恰好撐著她的腰,分外安穩舒適——他們便以這個姿勢坐在水潭邊,而且似乎已經坐了一會兒了……
穆羽見她怔愣,只當她還難受。他伸手輕輕探上她的額頭,拿下了冷敷濕巾,又側身在一旁的潭水中擰了一把,重新敷了上去。
微微的涼,讓曲喬慢慢安下了心來。她忍著尷尬,輕輕道了一聲:「謝謝。」
穆羽聞言,淺淺一笑,又詢問道:「吃了什麼弄成這樣?」
曲喬想起山下的事來,不免有些心虛。她避開他的眼神,道:「也沒什麼……在山下遇上個好心的姑娘,給我喝了一碗粥……」
穆羽無奈,笑道:「就這麼饞?」
曲喬想了想,答不上來。
穆羽並未多言,只道:「下次下山,告訴我一聲,我也好隨行護衛。」
曲喬輕輕點了點頭,算作答應。到了這會兒,身上的痛楚倒也輕了許多,她動了動手臂,確認無礙後,忙自己坐起身來。她起得倉惶,額上的濕巾順勢落下,慌得她手忙腳亂地去接。穆羽見狀,輕嘆一聲,伸手一撩,輕巧地將濕巾接在了掌中。
「對不起……」曲喬微紅著臉,解釋道,「我、我喝口水……」說完,她也不等穆羽回應,逕自趴到水潭邊,掬水喝了起來。
清水入喉,潤過百骸。曲喬喝罷,長長吁了口氣,這才感覺舒爽了起來。她的神情變化,穆羽看在眼中。他也不言語,只是微笑。察覺他的眼神,曲喬回了頭。四目相對,她又覺尷尬,剛要迴避之際,穆羽拿起一旁的乾糧袋子,衝她笑道:「辛苦你找來這些。有心了。」
看到那袋乾糧,曲喬不由地又心虛起來。她埋下頭,思忖片刻,問:「你趕上等你的人了嗎?」
這沒頭沒腦的問題讓穆羽有些茫然,一時也沒作答。
曲喬看著自己在潭中的倒影,道:「我遇見你的時候,你說有人在等你,所以你不能死,得趕上去才行……」她頓了頓,又將前話問了一遍,「趕上了嗎?」
穆羽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雖含笑,卻微染落寞:「自然是趕上了。」
「那個人是你的同門吧?」曲喬問。
「嗯。」穆羽點頭,應了一聲。
「是個姑娘?」曲喬又問。
話到這裡,穆羽不再回答,反問道:「怎麼突然問起這些?莫不是在山下遇上了什麼人?」
被他識破,曲喬愈發心虛,哪裡還有繼續問的膽量。她伸手撥著水,正想扯開話題,卻聽穆羽又道:「是了,如今戰事稍緩,也該有人來打掃戰場才是。真君座下弟子眾多,也不知是哪一派的朋友……」
聽到這裡,曲喬徹底棄了隱瞞的念頭,拋下了那小小的私心。她抬了頭,道:「火辰教。」
穆羽的怔忡不過轉瞬,他一笑,道:「這麼巧?」
曲喬看著他,誠懇道:「他們就在山下紮營,沒多遠,這會兒應該還沒走。」
穆羽的回應分外輕巧:「哦。」
眼看他這般,曲喬有些奇怪,「你……不下山去見見嗎?」
穆羽搖了搖頭,道:「不必。」
「為什麼?這麼巧他們來了,不見不是很可惜嗎?」
曲喬的語氣帶著些許緊張,又隱有責怪,引穆羽微笑。他將前塵往事略微梳理,而後道:「那日,我與同門奉命護送傷者離開,卻遭魔族圍堵。苦戰突圍後,我自請斷後。可惜我道行不濟,竟連半個時辰都沒撐過……若被魔族追上,我的同門必死無疑。心繫此念,故不能瞑目。之後,你救了我。」
「所以你說要趕上去,是為救助同門?」曲喬問。
「嗯。我必須去,哪怕是螳臂當車。所幸趕上了……」穆羽繼續道,「魔族一心追擊,疏忽了防備,況我又在暗處,幾番努力,多少打亂了他們的陣腳,拖延了些時日。後來,其他幾派皆來增援,終將魔族逼退。」他說到這裡,笑意欣慰,「既然同門無礙,戰局暫歇,我便前來兌現諾言。我先前也說了,答應你的事,我一刻不敢忘記。所以,一直以來,我掩藏形容,未曾去見任何一個同門。對他們而言,我早已死了。」
曲喬驚愕萬分,道:「為什麼要這樣啊?」
「到底是委身事人,一場同門,親如手足,只怕他們知道了,又多添些波折。」穆羽笑道。
「既然親如手足,就更不能這樣啊。」曲喬皺著眉,道,「生離死別,該多難過啊?」
穆羽望著她,放緩了語調,認真道:「可我答應了你。」
曲喬長嘆了一聲,愁苦道:「我都說了是開玩笑的嘛……」
穆羽沉默片刻,道:「我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也知道你給的是何等恩惠,你提任何條件都不為過,哪怕是戲弄我也無妨。即使這一切都是玩笑,但答應這玩笑的我是認真的。」
曲喬怔怔望著他,面對這般執著堅定,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見她一臉沉重,穆羽凝眸而笑,道:「總而言之,多少替我想一想。說不稀罕我報恩也罷,讓我去見同門可就為難我了啊。」
曲喬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低下頭,又撥起水來,攪碎一片倒影。
穆羽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她有別的舉動。他無奈笑笑,也不再開口。又等片刻,他索性從乾糧袋子裡取了塊糕餅吃了起來。
聽到咀嚼聲,曲喬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穆羽見狀,報以一笑。而後,他又想到了什麼,將手裡吃了一半的糕餅遞到她眼前,問了一聲:「嘗嘗嗎?」
這一句話,真真是意料之外,勾起曲喬滿心的糾結複雜。
穆羽依舊笑著,對她道:「不要麼?那算了。」他一邊說,一邊收回了手去,將剩下的半塊糕餅放入了口中。
曲喬這下才完全明白了過來,方才的愧疚、惋惜、自責、惆悵……諸多情緒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消失無蹤,滿心滿腦,惟剩下一句悲鳴:
壞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