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你真是個好人。

  山岩之上,曲喬依然在等。

  雪停之後,倒比下雪時更冷了。月色如霜,看來也是冰涼。寒風吹透衣衫,侵入肌骨,催出刺痛來。

  曲喬蹲著身子,抱著膝蓋,看著蘑菇們緊緊團在一起取暖,不由得有點羨慕。

  其實為什麼要等呢,他要回來時,自然就回來了……

  曲喬想著,低低嘆了一聲。她正要施法封起山林,突然之間,一股強震從巨桑處傳來,撼動全山。她一時不防,竟栽倒在地。萬幸岩上蓋著厚厚白雪,倒也沒磕疼腦袋。她爬起身來,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又聽得樹葉顫動,起一片沙沙之響。

  她隱隱感覺到了端倪,閉上了眼睛,凝神細察。

  先前,她察覺穆羽身體虛弱,便將他體內的神桑金蕊與她的本體相聯,助他養息。如今這震動,想是他受了傷,金蕊自行治癒之故。不過這動靜如此之大,只怕那傷……

  曲喬不敢多想,騰身凌空,急忙往山下尋人。

  ……

  卻說山下,眾人立在雪中,皆都默然。

  穆羽被清商緊緊抱著,一時也不知如何舉動。

  好一會兒,清商鬆開了懷抱,但雙手還牢牢抓著他的手臂。她看著他,蹙眉問道:「這麼些日子你去哪裡了?」

  穆羽答不上來,只慼然笑了笑。

  清商的雙目已然紅透,卻強忍著不落淚。他不回答,她亦不忍追問。她停頓片刻,語氣已全然柔軟:「方才可有受傷?」

  穆羽搖了搖頭,正要答話時,清商卻注意到了他胸前被劍鋒刺破的衣襟。她滿目震驚,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拉開了他的衣衫。目光所及之處,他的肌膚寸寸完好。她這才鬆了口氣。她替他整好衣服,笑道:「嚇我一跳。沒事就好。」

  穆羽笑了起來,道:「師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清商聞言,自嘲道:「是呢,是我唐突了。」她說罷,轉身喚同門道,「都愣著做什麼?」

  眾人聞言,紛紛走了上來,圍著穆羽噓寒問暖。清商站在一旁,看著這般情景,唇角微揚。

  穆羽亦是含笑,他一一應過同門,而後便抽身走向了清商。清商見他過來,笑道:「瞧瞧你的模樣,快去換身衣裳吧。」

  穆羽沒答應,只是輕聲道:「我該走了。」

  清商滿目驚疑,問道:「你說什麼?該走了?你要去哪裡?」

  穆羽略低了頭,斟酌著回答。清商見他如此,心上愈發焦急,起伏情緒亂了她的內息,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穆羽忙伸手扶她,問道:「師姐你怎麼了?」

  清商急著說話,剛要開口,卻覺喉中一陣腥甜。她扭過頭,嗽出了一口黑血來。穆羽一見,驚道:「這是……魔毒?」

  清商哪裡還有在意傷勢的心思,她抓住他的手臂,定定望著他,喘息著道:「你……哪兒也不准去……跟我……跟我回門派……」

  穆羽不知如何回答,他掙不開她的手,不為那力道,只因一心憂慮,無處排遣。

  就在這時,一絲微暖隨風拂過,攜來草木幽香。

  穆羽心上一動,抬眸望去。

  月光清朗,映出身影翩然。那飛身而來之人,正是曲喬。

  曲喬站定,見到眼前景象,不禁一愣。這一大群人,先前都已見過。她要找的人,就站在他們之中,扶著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她自然也認識。她看著他們相互攙扶的手,心上生了片刻惘然,但很快這份惘然便化作了尷尬。

  似乎是同門相認。她來得不是時候啊……

  曲喬想了想,訕笑著開口,對眾人道:「呃……我路過而已。沒事沒事,這就走了。」

  她說著,揮手轉身,準備離開,卻聽穆羽喚了她一聲:「曲喬。」

  曲喬停步,猶豫著回了頭。

  穆羽衝她笑笑,道:「等我一會兒。」言罷,他將清商抱了起來,往營地去。

  眾人皆隨他一同行動。曲喬糾結片刻,只好也跟了上去。

  到了營地,穆羽將清商抱進了帳篷,又囑咐幾個女弟子為她療傷。做完這些,他退到帳外,靜靜等著。

  曲喬帶著滿心的無所適從,慢慢走到他身旁。他的神色凝重,眉目之間儘是憂愁。曲喬看他這般,心裡頓時有了許多話,像是「她中毒已深,一時半刻也好不了,你還是留下來照顧她吧」,或是「既然見了同門,索性就跟他們回去吧」,又或是「我還是不等你了吧」……但她終是說不出口。她輕嘆一聲,正要移開目光,卻看見了他胸襟上的破損。

  難不成被人刺了心口?

  曲喬眉一皺,問穆羽道:「你暈不暈?」

  這冷不丁的問題,叫穆羽好生恍惑。

  「呃,就是有沒有哪裡難受?」曲喬解釋道。

  穆羽注意到她的目光,這才瞭然。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笑道:「我沒事。」

  「我知道你沒事。但『沒事』不代表不難受呀。」曲喬認真道,「頭暈、胸悶、心慌、氣短……諸如此類的,有沒有?」

  穆羽怔了片刻,慢慢笑了出來。他搖頭,應她道:「沒有……」他話剛說完,又想起什麼,添上一句,「就是有點冷。」

  「那就好。」曲喬答完,直覺不對,忙改口道,「啊,不是,我不是說冷好,是說沒什麼別的事就好……」

  穆羽笑著點了點頭,「嗯。」

  曲喬這才放下了心。她欣慰地轉回頭去,看著眼前的帳篷。又等了一會兒,她半帶哀怨地自語了一句:「我也覺得有點冷……」

  穆羽一聽,忙拉她走到了火堆旁,問同門要了條氈毯替她披上。

  曲喬蜷起身子,將自己裹了個嚴實,道了一聲:「謝謝。」

  她這般模樣,自是可憐非常。穆羽滿心愧疚,道:「我不該擅自下山,還累你來找……」

  曲喬聞言,答了一聲:「哦。」

  這聲回答,聽不出究竟。穆羽想了想,又道:「絕無下次。」

  曲喬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其實,你遲些來也沒關係的。」

  穆羽又生茫然,也不知她所指何事。

  曲喬笑了起來,道:「我救你時說了,等你完成你未完成的事之後,再來找我就行。所以,遲些也沒關係。急急忙忙的,落下了心事,反倒不好。」

  穆羽聽罷,笑問道:「倘若我一直完不成呢?」

  曲喬倒沒想過這個,一時答不上來。

  穆羽搖了搖頭,語氣溫柔而無奈,「人之一生,不過數十年的功夫,哪裡就能做完所有的事?就拿我說,我身為仙宗弟子,追隨師門討伐魔教。但這仙魔之戰,已歷經數代,還是難分勝負。若要完成此事,只怕窮盡一生也未必能如願。」他說著,話鋒一轉,又道,「若換作了凡夫俗子,雖不必投身戰局,事情卻也不少。或要建功立業、或要娶妻生子,有幸兩者皆有了,或又想看子女成人、兒孫繞膝。除卻這些,或也想遊遍大江南北、聽遍絲竹管弦、嘗盡天下美味……凡此種種,什麼時候才算真的『完成』呢?」

  曲喬聽愣了,只呆呆地望著他。

  穆羽依舊笑著,道:「你看,你提的要求太過寬弘了。若一直沒能『完成未完成之事』,豈不是能理所當然地違背承諾了?」

  曲喬恍然大悟,頓生出醍醐灌頂之感。

  穆羽看著她的反應,嘆道:「越是這樣,越是叫人惶恐啊。若心安理得地辜負了你,豈不卑鄙?」他說到這裡,燦然一笑,「所以,我『未完成之事』,只有『援護同門』一樣。此事早已了結,再無其他。」

  曲喬看著他,心裡一陣溫熱,忍不住又說了先前那句話:

  「你真是個好人。」

  穆羽聽了,也不應承,只是笑。

  正欣愉之時,有人從帳篷裡挑簾出來,喚穆羽道:「穆羽師兄,師姐請你和那位姑娘進帳說話。」

  「誒?我就不必了吧?」曲喬滿心膽怯,只想著拒絕。

  穆羽卻笑道:「沒事,一起去吧。」

  曲喬萬般無奈,卻又無力推辭。她隨穆羽一起走進帳篷,就見清商已經療傷完畢,大約是吃了藥的緣故,清商的臉色好了許多,咳嗽也止了。穆羽在她面前跪坐下來,剛要說話,清商卻先開了口,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方才說要走,莫不是與這位姑娘有關?」

  穆羽也不拐彎抹角,點頭道:「是。」

  「她到底是誰?」清商又問。

  「她叫曲喬,是我的救命恩人。」穆羽答道。

  「原來如此。可為何要離開門派?」

  「我答應了她,以餘生相伴。」

  他們一問一答,如行雲流水,曲喬站在旁邊聽得尷尬無比。就在這時,清商說出了一句讓她忍不住跳起來打斷的話:

  「你們成親了?」

  「誒???怎麼扯到成親的?」曲喬大驚。

  「不成親,何談『以餘生相伴』?」清商說得一臉認真。

  曲喬心中一片混亂,忙解釋道:「我……我救他的時候,是讓他用餘生來報恩,可也不是成不成親的事……那個,我也只是隨便那麼一說……」

  「姑娘此言差矣。」清商嚴肅道,「姑娘既救了我師弟,要他報恩也是理所當然。姑娘『隨便』無妨,他若『隨便』處之,又豈是君子所為?如今既要相伴,怎麼也得有個名分,否則又置姑娘的名節於何地?」

  這一番話,說得曲喬無言以對。

  清商見她沉默,又想了想,恍然道:「呵,想是我太武斷了,也未必是夫妻名分。要不然……主僕?」

  曲喬看著清商,心中暗忖:

  果然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