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喬正啞口無言之時,卻聽穆羽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讓曲喬愈發苦惱。她正想再解釋幾句,穆羽卻開口,對清商道:「誠如師姐所言。正是主僕。」
清商聽得此話,微露惆悵,道:「這樣啊……我還想著,若是夫妻,倒不如請這位姑娘隨我們一起回門派。可主僕就……」她話到此處,望向了曲喬,微微一笑,「姑娘不願意離開此地吧?」
曲喬驀然覺得一陣愧疚,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和他自然不是主僕,但似乎也只有這個關係才能解釋他為何一定要離開……
清商見她沉默,只當是默認了。她垂眸一嘆,再不開口。
「師姐。」穆羽輕輕喚了她一聲,語氣分外溫軟。
清商抬眸,就見穆羽伏身,行了叩拜之禮。她微驚,忙伸手扶他,「阿羽,你這是做什麼?」
穆羽並未起身,只是維持著叩拜之姿,道:「火辰教於我有養育之恩,脫離師門,實屬不義。但曲姑娘救我於危難,恩同再造,只怕窮我餘生亦難還報一二。承諾已許,莫敢違背。還望師姐恕我不義,更請師姐代我為師門盡孝。」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清商扶他起身,凝眸看著他,道,「那日你自請斷後,而後便失了音信。聽後來的弟子說,他們親見你被魔物……」清商哽住了聲音,未能再往下說,「如今見你平安,比什麼都好。至於報恩之事,合情合理,我又豈會攔你。只是……只是你怎麼也該回門派一趟啊。你可知道,師父他多擔心你……」
「麻煩師姐為我報個平安。」穆羽含笑答應,「日後若有機會,我自當回門派向師父請罪。」
「好。」清商說罷,轉身面向了曲喬。曲喬正感慨他二人的姐弟之情,見清商回身,她怯怯垂眸,不敢對視。清商笑了笑,深深一揖,道:「姑娘救助之恩,清商感激不盡。日後,我師弟便侍奉姑娘左右,聽憑姑娘差遣。若他有唐突不周之處,我這裡先替他賠個不是,還望姑娘包涵擔待。」
「我……」曲喬有些心慌,只覺此刻沉重非常,哪裡敢輕易應下。
清商見她不應承,抬眸疑惑道:「姑娘似乎不太樂意……是對我師弟有什麼不滿麼?」
還不等曲喬說話,穆羽就接道:「是呢,曲姑娘不喜歡我的長相。」
「啊?」清商一驚,露了為難,「這……做主僕也要看長相?」
穆羽點點頭,笑意之中微帶諧謔,「曲姑娘說,喜歡瀟灑俊逸的,還要會吟詩。」
清商更加為難,「瀟灑俊逸這就……吟詩倒還好辦,我記得你孟角師兄有許多詩集,且借上幾本,好好學學。」
穆羽聞言,應道:「是。」
這都什麼跟什麼?完全不對啊!
曲喬心想解釋,卻又不知能解釋什麼。那師姐弟倆你一言我一語,轉眼間就把話扯遠了。她無奈至極,只好由得他們去了。
這時,清商話題一轉,又問道:「對了,我方才見曲姑娘的御風之術甚是了得,想來也是修仙之人吧?卻不知師承何派,緣何隱居在此?」
還不等曲喬思考如何回答,穆羽便接了話,道:「師姐,說了這麼久的話,也該歇歇了。你有傷在身,切莫勞神。」
清商的確有些乏,聽他這麼一提,她笑笑,點頭道:「也是。你們也累了……今日晚了,倒是在這兒留一夜吧,明日我再送送你們。」她說話時,特意看著曲喬,似是等她答應。
曲喬又哪裡會拒絕,低低應道:「好。」
清商謝了一聲,喚了人進來,領他們去休息。
清商如此吩咐下來,眾人豈敢怠慢。帳篷雖有限,眾人仍盡力騰出了一個來,供曲喬休息。穆羽送她進了帳篷,自己卻留在外頭,道:「你歇息吧。我去跟同門說會兒話。」
曲喬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思緒卻還沉在方才。救命之恩暫且不論,她那輕佻浮薄的一番話,竟換來了這般真摯熱忱,怎能不讓她感慨。她看著穆羽的背影,心上又似被霧氣籠罩,茫茫一片。這時,冷風颯颯,吹上身來,她打了個寒顫,這才回了神。她輕嘆一聲,放下了簾子。她轉身走了幾步,在帳篷中央坐下。這帳篷不大,又擺著許多物什,略有些擁擠。但便是這樣一個地方,讓她覺得別樣空曠。她突然覺得,自己經歷過千百年的孤獨,卻未曾有一刻如現在般寂寞。
沒來由地,她想起穆羽。想起他說:「對你而言,我的餘生怕也沒有多長。但我答應你,今後都會陪著你……」
她想到這個,心上頓生一絲溫熱。她抿唇笑了笑,抱起膝蓋,將腦袋枕上,把自己團得暖暖的。
時間悠悠流逝,穆羽卻遲遲沒有回來。她有些擔心,起身出了帳篷。
也不知他在哪個帳篷,貿貿然地找上去,似乎不太好……
她正想著,抬頭時卻一眼看到了穆羽。夜已深了,眾人皆以歇下。除了幾名巡邏守夜的弟子外,只有穆羽還留在帳外。他披著斗篷坐在營火旁,也不知是睡是醒。
曲喬慢慢走了過去,還未等近前,穆羽便抬了頭。他見是她,笑問道:「怎麼出來了?」
曲喬在他身旁坐下,反問道:「你怎麼不進帳篷休息?」
穆羽笑嘆一聲,道:「我入夜才醒的。這會兒要我休息,實在是有些為難啊。」
「那也不用坐在外頭啊,多冷啊。」曲喬又問。
「有營火倒也還好。」穆羽笑道。
曲喬一時沒了話,沉默之中,她又不自在起來。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先前清商說的那些話,什麼夫妻,什麼主僕,哪一樣都不對啊。他們師姐弟為什麼都是滿腦子古怪念頭的?要不是因為他們想太多,她也不會覺得這麼尷尬。本來嘛,哪有人堅持要委身於妖的?
這個念頭一起,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來。
她想了想,問穆羽道:「要是你師姐知道我是妖會怎樣?」
穆羽一聽,輕描淡寫道:「怎麼問起這個來?」
曲喬又問:「你刻意瞞著她,不是嗎?」
穆羽不言語,只是微微一笑。
曲喬看他這般,唇角一抿,帶著些許調笑的興味,問道:「你是怕她不讓你報恩,還是怕她動手殺我?」
穆羽搖頭,無奈道:「無緣無故的,我師姐怎會殺你。」
「你不久前就想殺我呀。」曲喬笑道。
「那是你說……」穆羽話到一半,便自己打住了。他嘆一聲,笑道,「罷了,不提這個。」
曲喬學他嘆了口氣,而後道:「我是妖,你是人。其中差別,想必你也清楚。你執意報恩,定是下過決心也想過結果的……」
「是啊。」穆羽答得坦誠。
「嗯。」曲喬點點頭,「我想明白了。你的餘生,我收下了。」
她的語氣輕巧,聲音卻是堅定,倒叫穆羽生了片刻怔愣。
曲喬看著他,含笑喚了他一聲:「阿羽。」
聽得這聲呼喚,穆羽回過了神來。這一聲,溫柔親近,又帶些試探的膽怯,引他莞爾。他點了頭,應她:「哎。」
曲喬滿意一笑,捧起他的手來,合在了掌心。這般親暱的舉動,讓穆羽有些愕然。他細看著曲喬的神情,試著尋找調笑的痕跡,但她卻分外泰然安和,哪裡又有半分戲謔。
他的手甚是冰涼,唯掌心有些許微溫,引曲喬憂心。她道:「你體內有金蕊,身體本該比一般人強健才是。誰知你這麼能折騰,都快把金蕊耗枯了。」她說著,手掌輕翻,轉而抵上了他的掌心,「即便我替你補回金蕊之力,怕也不是長久之計。倒不如傳一套心法給你,你也好自行調息,頤神養壽。」
穆羽聽罷,笑道:「無功不受祿。這般大禮,我可當不起啊。」
穆羽說完,便要收回手去。曲喬卻將手指一扣,不容他退避。
曲喬道:「既然你說是主僕,那就該聽我的。況且這也不算什麼禮。說到底,你的餘生越長,我佔的便宜也就越多。不是麼?」
這番話說得輕巧,又透些無賴,不容人抗拒反駁。穆羽有些無奈,只好應她:「好吧。」
「嗯。你閉上眼睛,隨我引導。」曲喬說完,自己先閉了眼。
穆羽見狀,只得依言照做。黑暗之中,感覺愈發敏銳。他只覺相抵的掌心裡漸有溫暖搏動,而後,心口一悸,隨之相和。心跳一次,便灼熱一分。熱度蔓延,片刻便盈滿百骸。那感覺,如被春日普照,如受溫泉浸潤,道不出的暢快舒適……
不知過了多久,曲喬輕輕移開了手掌,溫熱也隨之消褪。穆羽長出了一口氣,慢慢睜開了眼睛。
天色微亮,映著白雪,抹淡了火光。溫柔的光影之下,曲喬笑意淺淺,對他道:「以後每日都這麼調息一個時辰,保管長命百歲。」
穆羽噙了笑,點頭道:「好。」
兩人相視而笑,也不多言語。正在這時,巡邏的弟子突然發現了什麼,喊道:「樂笙師兄!」
但見晨光之中,有人緩緩而來。巡邏的弟子迎了上去,卻起一聲驚呼。
「師兄,這是怎麼了?!懷箜師姐…… 師姐你醒醒啊!!!」
聽得這般言語,穆羽站起身來,疾步走了過去。曲喬隨他而行,待到近前,不禁驚駭。
那是數名火辰教弟子,模樣皆狼狽淒慘,似是剛歷過一場惡戰。輕者,折骨斷筋;重者,奄奄一息。斑駁鮮血染了一路白雪,觸目驚心……
穆羽緊皺著眉頭,一邊查看同門的傷勢,一邊問道:「可是遇上了殛天府的人?」
那名喚樂笙的弟子搖了搖頭,虛弱道:「並非殛天……是……是妖物……」
「妖物?」穆羽忖道,「先療傷吧。」
此時,營地中的弟子們也都起了身,紛紛趕來幫忙。
曲喬見狀,略站遠了一些,生怕妨礙了他們。突然,一個聲音怒不可遏,衝她道:「是你!」
曲喬嚇了一跳,望向了說話之人。那人她並不認識,但對方的眼神卻分明仇視,似跟她結了怨恨一般。她正滿心恍惑之際,就聽那人道:「就是她!是她騙我們入了陷阱!」
「誒?」曲喬驚愕難當,更茫然不解。
穆羽亦是疑惑,他開口,肅然對那人道:「舒簧,不可胡言!」
舒簧望著穆羽,滿目儘是哀痛憤懣,他淒聲道:「穆羽師兄,我並未胡言!」說話間,他伸手直指向曲喬,「就是她!誆我們去尋什麼『蕓脂甘露』,說是能解魔毒。沒想到,那山谷里布滿妖物。若不是懷箜師姐和樂笙師兄捨命相護,我們只怕都死在谷中了!」
此話一出,眾人皆望向了曲喬。灼灼目光,如箭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