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宮下了山,便見孟角領著幾名精英弟子正焦急等待。原來,他們本是追著旋宮而來的,不想趕到之時,忽有強大魔障籠罩全山。眾人正要做法突破,那魔障又倏忽散去。孟角不明就裡,不敢貿然行事,這會兒見了旋宮,忙迎了上去,道:「師姐,你出來就好了……你傷得不輕,山中到底發生何事?」
旋宮看了他一眼,只懨懨不語。她沉默片刻,御風飛天,往廢村的方向去。孟角見狀,也不好多問,緊跟了上去。旋宮有傷在身,飛行片刻便要落地小歇,如此反覆。孟角看在眼中,心想勸她,卻又知自己勸不住,便只好隨她去。費了好半日的功夫,眾人方才趕回廢村。此時天已三更,但經過昨日一事,弟子們皆不敢休息,各自站崗巡守不提。
旋宮飛身落地,也不給自己喘息休息的機會,便朗聲開口,道:「所有人即刻收拾,備齊兵刃法器,隨我前去討魔。另外傳書回教,請師尊前來。」
孟角聽她這麼吩咐,心中不解更甚,上前問道:「師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旋宮蹙眉,道:「昨日襲擊我們的,不只是殛天劍侍。那魔教令主也在其中。」
孟角大驚,一時亂了思緒。
旋宮繼續道:「只怕我們幾個根本應付不了……不,即便傾我火辰之力也……」她重重一嘆,道,「再不行,只能請真君出手。」
她說話之時,清商和流征正趕來,兩人聽得不全,卻知事態嚴重,皆擔憂起來。
清商上前一步,問道:「對了,師姐是去尋曲姑娘的,她現在如何?」
旋宮聽她問起曲喬,不由地緊皺了眉頭。她思忖片刻,方才道:「那魔教令主要取她的木髓制劍。」
清商滿面駭然,道:「那些魔物果真是衝著曲姑娘來的……」
清商話未說完,卻被孟角打斷。他一臉震愕,問旋宮道:「即是如此,為何不讓我們留下護衛曲姑娘?」
「她是殛天府的人。」
旋宮的回答冷淡平靜,透著些許無可奈何。但就是這個回答,讓眾人久久怔忡。
突兀的安靜之後,還是清商先開了口,道:「這不可能啊,曲姑娘怎麼會……」
「她是殛天府的人!」旋宮聲音一凜,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
清商生生噎住了聲音。正尷尬之際,孟角嘆了口氣,道:「先不論這些,那魔頭已有寶劍四柄,獨缺五行之『木』。曲姑娘是千年桑樹,若為那魔頭製成寶劍,只怕又是一場大劫!」
旋宮頷首,道:「正是如此。那魔頭揚言,三日之後去取木髓,為今之計,只有封住那山,儘量拖延……」
她正說著,一直沉默的流征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暗道了一聲「不好」,轉身就往穆羽療傷的那屋捨去。三人見狀,也察覺一二,忙跟上了他。流征走進屋內,一把推開內室的門,就見床鋪之上被縟凌亂,哪裡還有穆羽的蹤影。
「混賬!」旋宮罵了一聲,急急地要去追人。
她衝到屋外,沒走幾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了步子。她抬眸眺了一眼,但見皓月之下,白雪皚皚,分外澄淨冷寂。她只覺心上也涼了起來,刺刺生痛。
三人見她停下,也不知是何用意,正要問時,旋宮轉過了身來,低著頭道:「隨他去。」
不等三人反應過來,旋宮已舉步回返,繼續吩咐準備。清商和孟角皆是疑惑,唯獨流征隨旋宮轉了身。孟角瞭然,嘆了一聲,又對一旁憂心忡忡的清商道:「師姐,算了,到底也勸不住。」
清商滿心悵然,勉強一笑,應道:「也是。」
……
卻說曲喬在山上尋那魔種,恰逢日落,一大群蘑菇冒了出來,一隻隻興高采烈地要幫她找。曲喬本想著感受一下魔氣好有線索,但見蘑菇們如此,便索性由它們滿山跑。好一番功夫,蘑菇們才興沖沖地回來邀功。
曲喬隨它們走到一處,就見一大群蘑菇圍作了一圈,圈中的泥土已變作了灰白之色,甚是詭異。圈子中央凝著一團黑氣,自是魔種無疑。她蹲下身去,細看了看,而後伸手捧起那魔種,凝神作法。但見她掌上生出細細枝椏,將那魔種重重環繞,不消片刻,便纏出一個藤球來。她掂了掂藤球,確定魔氣被完全阻隔,便起身對那些蘑菇們道:「咱們來玩球吧。」
蘑菇自是歡喜雀躍,眼見曲喬要拋球,它們估摸著球落地的位置,三五成群地散開,準備接球。
曲喬噙著笑,正要拋時,心上卻微微一顫。
這一顫,既輕且促,好似夏日裡穿過她葉間的蝴蝶……
她頓住了動作,怔怔出神。她知道,這顫動源自金蕊。她能感應得到,這枚金蕊正漸漸接近,卻時行時停。隨時間推移,顫動愈發清晰,只是依舊微弱,而停頓也愈來愈多……
當金蕊的靠近再一次停頓下來時,曲喬笑嘆了一聲,把藤球遞給了蘑菇們,道:「你們先玩,我去去就回。」
蘑菇們點著頭,合力將球託了起來。
曲喬起身,踮步凌空。方到山外,便迎寒冷。她忍耐著,循著那金蕊的顫動而去。片刻之後,雪地之上,她找到了要找的人。
……
穆羽從廢村出來之後,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勢,只是一心往曲喬那裡去。旋宮說的話,他並未聽全,但其中有一句,卻是再清楚不過——她是殛天府的人。
她如何能是殛天府的人?!
她親口說過,她與殛天府並無關係……可是,那一日,她稱呼那身具魔氣的女子為「主上」……若她真與殛天府有關,為何會捨出金蕊救他?……
他的腦海裡滿是糾結的念頭,也道不清自己是害怕還是擔憂。夜色深沉,四野曠寂,他不知自己行了多遠,停了幾次,摔過幾回……身上的痛楚早已麻木,漸漸地,連寒冷都覺察不到了……
再一次摔倒之時,他忍不住多躺了片刻。不知為何,他只覺得全身灼燙,如墜火海。雪地寒涼,倒成了慰藉。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溫軟的聲音,猶疑著喚了他一聲:「阿羽?」
他的心弦,便因這一聲呼喚輕輕一顫。他撐起身來,順著那聲音望去。皎潔月下,曲喬就站在不遠處。與他四目相對時,她鬆了口氣,凝眸而笑。
穆羽怔了怔,拄著短矛站起了身來。
曲喬見狀,舉步上前,想要攙扶。
「你是殛天府的人?」冷不防的,穆羽問出了這句話來。
曲喬的步子登時頓住了。她看了看穆羽,而後,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緊握的短矛上。她想了想,目光又移回了他身上。他這一路來得狼狽,衣衫沾滿雪泥,頭髮亦凌亂纏結。只是,他的身姿站得筆直,神色更是肅然冰冷,這副模樣,有幾分眼熟,似乎是……
曲喬想到這裡,轉身就跑。
哎喲,差點忘了,先時她只是說自己要吸陽氣,他就要動手除魔衛道。如今她是殛天府的人,他豈能放過她呀!這會兒可不是來親手殺她的嘛!
曲喬暗暗叫苦,忙不迭地要飛身凌空,琢磨趕緊回山布下障眼法方是上策。
穆羽見她這般反應,一時也懵了。他反應過來,忙疾步追了上去。眼看曲喬起御風之術,他拼盡力氣縱身而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下拽。他傷病交加,又經了一路艱辛,更有情緒作祟,已然拿捏不住力道,這一拽分外凶蠻,竟生生將曲喬摔在了雪地上。好在積雪深厚,還不至於受傷。曲喬頂著一頭雪,驚慌地爬起身來,正準備繼續逃。卻不防自己的腳腕又被抓住,唬得她驚叫起來。
「誒誒誒!有話好說……」曲喬一邊喊著,一邊回頭。待看到穆羽時,她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穆羽摔倒在地,短矛亦掉落一旁。他無力起身,只是用盡力氣抓著她的腳腕,阻她行動。
也不必做到這個地步吧?
曲喬頓生惆悵,又不免心疼。看他這般,想也傷不了她。她慢慢靠了過去,跪坐下來,道:「我說……有話好說,別動手好不好?」
穆羽抬眸看了她一眼,開口道:「你……你跑什麼……」
「我……」曲喬有些無奈,嘟噥著道,「你要殺我,我能不跑嗎?」
穆羽沒接話,他鬆開了抓住她腳腕的手,慢慢起了身。曲喬見脫了箝制,正高興時,卻又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臂。
他這一握,倒讓她一驚。方才情勢混亂,她也沒注意,如今,雖隔著衣衫,她卻能感覺到,他的掌心灼燙,分明異樣。再看他時,就見他渾身濕透,卻不知是汗水還是融雪。她猶豫著伸出了手,輕輕抵上了他的胸口。還不等她感應那金蕊脈動,他已將她的手握在了掌中。他想要開口,卻被一陣咳嗽噎住了聲音。她清楚地看見,點點血色墜下,染上了白雪。
好不容易,穆羽穩住了咳嗽,緩下了氣息。他開了口,問的卻還是先前的問題:
「你是殛天府的人?」
曲喬沉默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地回答他:「嗯。」
穆羽淒然望著她,問道:「那你為何還要說那些話?」
「啊?」曲喬有些不解。
「你說的……你對我是兒女之情,我是你的人……」穆羽道。
從穆羽口中聽到這些話,多少讓人羞怯。何況,到了如今,這些話也的確太不合適了……曲喬有些心虛,道:「呃,那個啊……那個,我是開……」
「不准說是開玩笑!」穆羽吼了一聲,卻不防又嗆了口氣,咳出了鮮血來。
曲喬有些慌了,忙道:「你別動氣……要不,我先替你療傷吧?」
穆羽沒接話,只繼續道:「你到底要戲弄我多少次?」
「我……」曲喬答不上來。
「在你看來,每次都當真的我,是不是可笑得很?」穆羽說完這句,自己笑了一聲,聽來卻是淒楚。
曲喬不知怎麼回應才好,只好又扯開了話題,「你還是先療傷吧。要不,我送你回你師兄師姐那兒去?」
「曲喬……」穆羽苦笑著望向她,道,「你真的,那麼不喜歡我嗎?」
曲喬被他問懵了,她思忖片刻,輕輕蹙起眉頭,問他道:「等等,你不是因為我是殛天府的人,所以來殺我的嗎?怎麼又問起這些了?」
這一問,穆羽也怔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他低下頭,笑了起來。突然,他的聲音一滯,又咳嗽不止。待他緩下咳嗽,卻又笑出了聲……
曲喬見狀,頓生憂懼,忙哄他道:「你別這樣,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不好?」
「你為什麼要道歉……」穆羽並不看她,只是笑著說道,「你又沒錯……」
曲喬一聽,愈發心憂,忙解釋道:「我,那個,我先前說那些話,是怕你治不好,一時情急。因為你師兄說,如果不是喜歡你,就不該留下你。可如今,我是殛天府的人,我留下你,這個,說不過去啊……對吧?……再說了,你說過的,正邪不兩立,所以,你也未必還肯留在我身邊……歸根到底,這不是我對你說了什麼的問題,對吧?」
穆羽靜靜聽著,遲遲沒有接話。
曲喬嘆了口氣,帶著些許無力,道:「……我也不是不喜歡你。」
聽得這句,穆羽方才抬眸,定定望著她。
曲喬迎上他的目光,只覺一陣難過。她輕輕笑了笑,慢慢對他道:
「可是,我只是一棵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