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羽御風行了片刻,待拉遠了距離,他飛身落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後,森羅萬象之術幻化出草木幽深,掩去所有真實。他靜看了片刻,慢慢收回了視線,往山下走去。
走出山林之時,他一眼看見了喊山怒罵的旋宮。他頓了頓步子,抿出一抹笑意,上前喚了一聲:「師姐。」
旋宮見了他,罵聲頓止。她望著他,久久沉默。
穆羽依舊笑著,對她道:「師姐,你別罵她了,怪可憐的。」
旋宮一聽這話,眉頭便擰了起來,「死都不怕,倒怕我罵?」
穆羽沒接話,只是含笑低頭,往不遠處的營地去。
旋宮見他這般,出聲叫住了他:「阿羽。」
穆羽止步,轉身行禮,「師姐有什麼吩咐?」
旋宮看著他臉上輕淺的笑容,緊蹙著眉,遲遲不言語。
穆羽等了一會兒,笑道:「師姐若沒什麼事,我就先去休息了。」他說罷,抱拳一揖,轉身離開。
旋宮無法,只得由他。正在這時,一名弟子飛身而來。他滿面恐懼,不等喘勻了氣,就焦急道:「大師姐……不好了……那……那……」
如此情狀,不免引人擔憂。旋宮蹙眉迎了上去,一旁的穆羽也停下了步子。
「別急。」旋宮勸了一聲,問道,「你不是隨清商他們一起回派傳信的麼?莫非路上遇到了什麼?」
那弟子用力地點著頭,略緩了氣息,道:「回稟師姐,我們沒走多久,就遇上了殛天府的埋伏。那群魔物當真可惡,他們佔盡上風,卻不下殺手。一路追迫我們到這兒來。我們本想尋隙突圍的,但那群魔物數量眾多,竟將這一片都包圍了起來,更設下了魔障,連靠近都難!」他一氣說完,又喘了口氣,道,「師兄們還在與魔物周旋,命我先來知會大家。只怕……」
聽他說完,旋宮和穆羽都變了臉色。魔障包圍之下,想要去門派傳信是絕不可能了。如此孤立無援,僅憑他們,如何能與眾多魔物對抗。何況三日之期將至,那殛天府的令主只怕也在其中。放眼天下,能與之抗衡的,又有幾人?
旋宮頓生了憂慮,一時陷入苦思。這時,穆羽開口,道:「師姐,我去看看吧。」
「不行。」旋宮答得斬釘截鐵。
穆羽噙著笑意,道:「師姐放心,我似乎並不為魔障所制。」
「什麼?」旋宮有些難以置信。
穆羽抬手摁了摁心口,道:「大約是託了這枚金蕊之福吧……」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中隱有慼然,但隨即,他換上明快語調,道,「師姐就讓我去看一看,若能突圍,便由我去門派傳信。若然不能,我便折返,再從長計議。可好?」
旋宮望著他,心上莫名忐忑,但事關重大,別無他法。她思索片刻,道:「去穿上護甲,小心行事。」
「是。」穆羽答應了一聲,告辭離開。
他走回營地,問同門取了護甲換上,備齊符咒法器,又略吃了些東西,休息了片刻,方才出發。既然是被包圍,自然也不用尋找路徑,只往前走就是。
時近酉初,天空之中陰雲密佈,將週遭籠進一片昏暗之中。雪地之中,愈發寒涼。穆羽緊了緊握矛的手,步子又加快了幾分。約莫走了兩刻功夫,就見不遠處黑氣森森,與這陰沉天色混作一片。
魔氣……
穆羽頓了步子,小心查看了片刻。那魔氣綿延數里,竟不見邊際,正是名符其實的「魔障」。如此陣勢,想來不僅僅是魔物眾多之故,必是有法器相佐。他想起不久前見過的那魔骨之球,心中又多了幾分確信。若能毀去法器,必能尋得出路。
一念思定,他縱步上前,出聲令道:「?!」
手中短矛應聲而動,如箭般射向那黑氣而去。穆羽本是想以此探路,先尋一尋法器的位置,卻不想,那短矛剛入黑氣之中,就起一聲鏗然,短矛隨之彈了回來。穆羽一驚,揚手將矛接下,斂神望著前方。
只見黑氣晃動,須臾間凝化成形,變作了數十隻妖魔。一名少年手握長劍,緩緩走了上來。
穆羽見了他,輕蔑一笑,道:「沒了面具,倒是好看許多啊。」
這少年自然就是夜蛭,他聽穆羽這句話,也不生氣,只道:「主上賞了你一條命,你當感激涕零才是,竟又跑來送死。如此有恃無恐,莫不是仗著曲喬在,以為自己每次都能得救麼?」
這一番話,引得穆羽緊蹙了眉頭,他也懶得跟魔物多言,出招攻擊。
夜蛭見狀,面露得意,正要迎擊之時,卻聽女子的嗓音清冷,道:「退下。」
夜蛭一驚,尚來不及回話,手中的長劍便自行脫手,飛入了另一人的掌中。但見劍光一閃,岩刺突起,將穆羽的攻擊擋下。
「主上……」夜蛭望向那出招之人,恭敬地喚了一聲。
穆羽略退了幾步,就見來者恰是先前見過的那名妖冶女子,又聽夜蛭那般稱呼,知是殛天令主無疑。他正思索應對之策,令主卻執劍縱身,直直向他而來。他不敢大意,忙舉矛接招。兵器相擊,又起鏗然之響,那力道之強,震得他虎口生痛。不等他回過神來,令主又揮出一劍,卻還是方才的招式,他只得再次接下。而後,接二連三……密集的攻擊之下,他連喘息之暇都沒有,更何談反擊。硬接下十幾招之後,穆羽不禁生了驚懼,為什麼這般簡單的招式,他偏偏就是躲不開?
穆羽心思動搖之時,應對亦慢了半分,就是這半分之隙,他手中短矛被震脫了手。一瞬之間,他被那殛天令主扼住了咽喉,狠狠壓倒在地。他掙紮著想起身,卻見劍鋒森冷,直刺而下。他一時駭然,身子竟僵住了。這時,長劍一偏,擦過他的臉頰,直直刺入了地面。
「瞧瞧……」令主開口,拖著旖旎尾音,慢慢道,「真沒用啊。」
穆羽只覺一股寒氣沿著脊椎而上,直衝頭頂,讓他全身發顫。他咬牙,怒道:「要殺就殺,少廢話!」
「呵呵呵……」令主笑吟吟地湊近他些,盯著他的眼睛道:「胡說什麼呢。你是曲喬的人,自然也就是本座的人。本座疼你都疼不過來,怎會殺你呢?」
穆羽嫌惡地別開了臉,不打算搭理她。
令主看著他的反應,眼神中的玩味愈發深邃。她看著他臉頰上的那道劍傷飛速癒合,輕笑了一聲,鬆開了扼住他咽喉的手。
「明知本座與曲喬的關係,還這麼不聽話。」令主笑道,「你這樣行事,豈不是讓她為難麼?」
穆羽這才回頭,忿然道:「我不會讓你傷她的。」
「哈哈哈哈哈哈……」令主放聲笑道,「且不說她是自願為本座制劍,只問你有什麼能耐放此狂言?上陽老兒尚且忌我三分,區區火辰五音,能奈本座何?」她話到此處,聲音一低,問道,「其實,要殺掉你們再容易不過,你知道本座為何不動手,卻要設下魔障麼?」
穆羽心知不祥,卻不願去猜,更不願回應。
令主見他如此,俯低了身子,在他耳畔道:「你想想看,無法突圍、無力取勝,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本座得到木髓……以你們仙宗的性子,會如何處之?」她微微停頓,聲音裡笑意愈濃,「興許傷了曲喬的,不是本座呢。」
穆羽聽到這裡,拼盡力氣將令主推開,翻身站了起來。他剛要喚回兵器,卻又在瞬間被制住了手腕。他只覺全身的力氣都被奪了,竟是動彈不得。
「本座話未說完,誰允你起身了?真沒規矩。」令主道,「本座雖無心殺你,但你實在太弱,說不定本座手上一個不小心,就弄斷了你的胳膊腿什麼的……啊,本座倒忘了,你仙道未臻,尚不能長生久視。神桑金蕊能強你體魄、添你陽壽,莫不是你嘗到了甜頭,特地來本座這兒尋些傷痛,好回去向曲喬撒嬌不成?」
穆羽的腦海已是一片混亂,又聽令主這般出言,他又羞又怒,諸多顧忌已全然拋下,他穩住呼吸,朗聲令道:「熾焰蜃景!」
話音一落,他腰間的葫蘆封蓋自開,火焰灼灼噴薄而出。眼看火苗燃上衣袖,令主蹙眉,退身避開。
火焰蔓延,轉眼覆盡白雪。恍惚之間,蘆花遍開,飛舞翩躚……
令主看著眼前之景,輕笑道:「蒹葭麼,有趣……」她揮手,撣開那茫茫如雪的蘆花,道,「別傻了,在你的蜃焰燒盡本座之前,你自己就會虛耗而亡。再說了,即便你能殺死本座,曲喬也未必領你的情。其實你心裡也知道吧,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以為是,全是自作多情!」
便是這一番話,破開了穆羽腦海中的混亂,令他又想起了那些通透卻又冰冷的話來。他不知心口這痛楚是因何而起,更何談克制壓抑。
心緒動時,蘆花愈盛,濛濛地遮了眼……
迷惘之中,令主的聲音聽來虛幻不實:「本座就給你指條明路。本座離山之時,為曲喬留下了一顆魔種。只要她受下此物,便能與本體分離。此外,魔種還能改她草木之質,賦她七情六慾。如此這般,不僅能免她一死,還能償你心願……」
穆羽聞言,嘶聲吼道:「住口!」
回應他的,是猖狂至極的笑聲。
許久,那笑聲愈來愈低,漸不可聞。穆羽的心力也幾近耗竭,飛舞的蘆花轉眼飄散。他跪倒在地,止不住地喘息。眼前,陰氣森森,全然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