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羽回到營地之時,心中仍是一片迷惘。旋宮見他回來,又看他一身狼狽,忙上前探問。穆羽不敢隱瞞,將魔障之廣、魔物之多一一告知,亦將遇敵之事避重就輕地說了。旋宮聽完,嘆了一聲,也無他話,只囑他去休息。
穆羽應下,進了帳篷,卻只是木然坐著。他克制自己不去想殛天令主說過的話,但那紛亂的心緒依舊將各種片段翻攪出來,擾他清明。
約莫一更天時,就聽帳外人聲嘈雜。穆羽出去看時,就見是清商攜著弟子回返。不消多時,孟角和流征也查探歸來。眾人進了旋宮的營帳議事,遲遲不見出來。穆羽略微思忖,舉步走了過去。剛到帳外,就聽孟角的聲音滿是無奈,道:「……突圍是不行了,如今也無法求援,看來只能硬戰。」
他話剛說完,清商便道:「若以『蜃焰』,興許能打開缺口。」
此話一落,旋宮便嘆道:「『蜃焰』的確能燒透魔障,但要發動已是不易,要想維持更是難上加難。可惜我們疏於防備,竟被魔物迫到這個境地。如今就算能以『蜃焰』突圍,三天之限就在眼前,怕是來不及了……」
「怎麼也要試一試啊。師姐,你且帶弟子們突圍,我等在這兒鎮守,多少拖延那魔頭。」清商說罷,孟角與流征便出聲附和。
「不行。」旋宮冷聲否決,道,「你們帶弟子突圍,我留下。」
眼看要起爭論,孟角笑道:「這有什麼好爭的,倒不如像我先前說的,硬戰一場就是了。說來說去,我們也不是為了突圍,而是為了護住曲姑娘啊。人多一些,勝算也多些。即便不能勝,拖延久些也好啊。」
片刻沉默之後,旋宮道:「沒錯……阻止那魔頭得到木髓才是要緊。且如你所言,儘量拖延罷。」旋宮說到此處,語氣陡然深沉,聲音亦低微下來,「……待到無可拖延之時,我便燒山。」
聽到「燒山」二字,穆羽心頭一震,殛天令主說過的話,清晰在耳:
……你想想看,無法突圍、無力取勝,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本座得到木髓……以你們仙宗的性子,會如何處之?……興許傷了曲喬的,不是本座呢……
穆羽的心緒一時激越,也顧不得許多,挑簾走進了帳內。「不能燒山!」他開口,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來。
旋宮等人俱是一驚。眼看穆羽上前,流征站起了身,拉住他道:「你冷靜一點。」
穆羽並不理會,只是對旋宮道:「我不會讓你燒山!」
旋宮望著他,神色肅然無比。她站起身來,厲聲道:「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她毀在那魔頭手中,倒不如被『蜃焰』焚盡。也免她淪為魔劍,危害蒼生。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明白?」
穆羽無言以對,他聲音一低,道:「我明白……可是……」
「可是怎樣?」旋宮的聲音冰冷,寒徹人心,「終究她是殛天府的人,我等在此守衛,已是仁至義盡。難道你還要這裡所有人為她拼上性命麼?」
穆羽一時怔忡,只是慼然沉默。
旋宮冷笑一聲,繼續道,「是啊,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只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當初你為了報恩,佯死欺瞞,可見你心裡早已沒了師門。何不隨她一起入了魔教,斷絕乾淨倒好!」
清商聽得這些,忙開口勸道:「師姐何苦說這些氣話。」她說罷,又轉頭勸穆羽道,「曲姑娘也對我有恩,若還有其他辦法,我們也不願如此啊……」
若還有其他辦法?
魔種?
穆羽想到此物時,心潮一瞬澎湃:那魔頭說過,若曲喬納化魔種,就能與本體分離。如此一來,即便以「蜃焰」燒去木髓,也不會傷她性命。
沒錯,這就是「明路」……
這一念,讓穆羽自己也被駭住了。
身為仙宗弟子,他的這個念頭何其危險,又何其可悲。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
他怔怔想著,忘了舉動。
見他如此反應,清商擔憂不已。她喚了他幾聲,不見他答應,轉而蹙眉望向了旋宮。旋宮一見,偏過了臉去,再不開口。營帳之內,霎時被沉默盤踞,催生出凝重來。
耳畔的靜,卻安不下穆羽的思緒。或許,他這就該上山去,勸曲喬受下魔種,帶著她離開,越遠越好……
就在這時,一絲端倪從混亂中顯露,讓他所有的焦躁和急切戛然而止。
那魔頭既然留了魔種給曲喬,自然也會告知她魔種的功用。性命攸關,她早該接受才是。可那魔頭先前之舉,看似挑釁,實是暗示,是要他去「勸」曲喬……這就是說,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可他,差一點就遂了那魔頭的心願……
穆羽登時釋然,不由笑了出來。心放下時,全身的力氣也一併放下了。他身子一沉,屈膝跪倒。
一旁的清商憂懼更甚,正要問時,穆羽卻先開了口,聲音溫軟恭謙:
「諸位師兄師姐,我有一事相求……」
片刻沉默之後,旋宮的聲音漠然響起:
「說。」
……
……
又一次看到穆羽時,曲喬整個人都呆住了。
入夜之後,她就在跟蘑菇們玩藤球,也沒注意有誰上了山來。穆羽出現在眼前時,她正一個弓步,雙手托著藤球要拋。於是,伴隨著滿心的驚訝和疑惑,她以這個姿勢僵了好一會兒。
待回過神來,她又看了看穆羽的打扮,心上頓生一片惆悵:勁裝、護甲、葫蘆、短矛……好嘛,這一套齊全,是要打架啊!
曲喬想了想,一臉無辜地聲明:「我沒再妨礙你師姐設壇。」
穆羽聞言,點點頭:「嗯。」
「呃……那你,有什麼事?」曲喬問。
穆羽略微斟酌了用詞,慢慢道:「殛天府設下魔障,包圍了這裡。」
「誒?!」曲喬驚道,「那……那你們能突圍嗎?」
穆羽搖了搖頭,「無法突圍,也無法求援。」
曲喬聽罷,露了滿臉的苦惱。
穆羽看著她的反應,繼續道:「只怕我等也無法阻擋殛天令主……所以,旋宮師姐決定,三日之期到時,便以『蜃焰』燒山。」
「哦,這樣啊……」曲喬並不驚訝。她嘆口氣,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你師姐:燒吧,我都明白的。」
穆羽聞言,輕輕一笑,道:「我不是來傳話的。」
曲喬有些不解,「那你來做什麼?」
穆羽笑著,回答:「我來陪你。」
這幾個字,說得分外輕巧,偏又十足溫柔。不知為何,曲喬想起了初春時的微風,也是這般輕巧,亦有如此溫柔。心頭恰如枝頭,便在這風裡微微顫動,輕輕萌出了芽來……
這感受如此陌生而又奇妙,讓她驟生膽怯。她望著他,猶豫著說道:「可是……」
穆羽似乎根本沒在聽她說話,他逕自放下短矛,開始解護甲的鎖扣。這番舉動,似曾相識。曲喬說不下去了,只是呆呆看著他。
待將頭髮散下,他吁了口氣,凝眸一笑,問她道:「在玩什麼?」
方才要說的話,已經錯過了時機,這會兒再也不好說了。其實說與不說,也都沒差,他既然下了決心,又怎會不知道結果。於是,她捧著藤球,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拋球。」
穆羽一聽,噙著笑走上前來,伸手想要拿球。曲喬忙往後縮了縮,道:「這個你不能玩。」
「為什麼?」穆羽不解。
「呃……」曲喬糾結了片刻,還是說了實話,「這裡頭包著一顆魔種。」
穆羽一愣,隨即便笑了出來,「如此對待魔種,若那殛天令主見了,豈不難過?」
曲喬訕訕笑著,不置可否。
穆羽看著她,心上又生出些許忐忑來。他忖度片刻,認真問道:「我聽殛天令主說,這魔種能救你,你為何不要?」
「你見過主上?什麼時候?她沒對你怎麼樣吧?!」曲喬大驚,急急問道。
這般答非所問,讓穆羽無奈不已。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麼,一時又好笑起來。那魔頭說過的話,放到現時一看,倒是字字珠璣啊。
他忍著笑,對她道:「是呢,查探時遇上的。狠狠教訓了我一頓呢。」
曲喬憂心不已,但看他並無外傷,也不確信他話裡的意思,便問道:「哪種教訓?」
「下手特別重的那種。」穆羽道。
「誒?!」曲喬緊皺了眉頭,「我竟沒感應?不能啊……」
此話一出,穆羽抓起她的手來,抵上了自己的心口。
「再試試。」他笑著,如此說道。
曲喬驚訝之間,金蕊的脈動便清晰傳來,安和泰然。她頓生氣惱,抬眸道:「你騙……」
不等她的話說完,穆羽伸手一攬,將她擁進了懷裡。曲喬身子一僵,竟不知該如何舉動。金蕊脈動和著他的心跳,一聲又一聲,似要震進她的身體裡一般。她復又生了膽怯,正想掙脫之時,他帶著笑意在她耳畔開口,道:「我有點暈。」
曲喬怔了怔,旋即瞭然:
騙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