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你每次開玩笑,我都當了真,也不差這一回。

  曲喬不免生了羞惱,但更多的卻是無奈。

  還是拿他沒辦法啊……

  她這樣想著,忽又意識到了一些事:他似乎,變回剛上山時的樣子了啊……或許,這麼說也不妥當。剛上山時,他雖和顏悅色,卻刻刻都在防備。後來,他的防備才一點點卸了下來,但一併連初時的恭敬謙和也沒了,倒多了些捉弄她的壞心眼。再後來,他的師兄師姐們來了,她才知曉他深藏的倔強和頑固。可待到她要他離開時,他卻又變得溫順起來。而後,她見過他抗拒膽怯、見過他傷心憤怒、見過他黯然頹唐……而今,卻又如初。這其中好像有個大圈子,他繞了一圈,她陪了一圈。只是不知這一圈下來,究竟是好是壞……

  曲喬的靜默令穆羽有些擔憂,他鬆開手臂,問她道:「怎麼了?」

  曲喬回過神來,抬眸望向了他。她猶豫了片刻,笑道:「沒什麼,突然也有點暈……」

  穆羽蹙了眉頭,抬手輕輕探上曲喬的額頭,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藤球,問道:「莫非是因為這魔種?不然我設壇將它鎮住,到底安全些。」

  見他這般緊張,曲喬忙解釋道:「沒事,不是那種『暈』。人類的感覺我也只能體會三分,我就是比方一下。」

  穆羽聽罷,垂眸一笑:「是啊,我倒忘了……」

  曲喬看著他眼底的悵然,忽生出些許忐忑,她遲疑著,又將不久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次:「嗯,我是棵樹。」

  「我知道啊。」穆羽應了一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我有點餓,乾糧還在屋子裡吧?」他說完,也不等曲喬回答,逕自走向了木屋。

  曲喬看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才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他似乎又變了心情啊……她帶著慨然,抬眸望向了一旁的巨桑。終究人心複雜,她又哪裡能真的懂呢?沒辦法,誰讓她只是棵樹……

  突然,伴隨著思慮,有什麼東西闖進了腦海裡。如驚蟄之雷、似破曉之光,轉眼間祛盡疑惑,令她恍然大悟。

  是了,是她說自己是樹,才令他悵然若失。而且,不止如此……

  她要他餘生,所以他欣然而來;她以妖自居,所以他防範戒備。她坦言接受時,他報以親近狎暱;她推搪拒絕時,他報以漠然疏離。她反覆無常,致他糾結難過;她漫不經心,致他無可奈何。他時悲時喜、時憂時怒,並非是他性情多變,更談不上什麼人心複雜。從頭到尾,他的「變化」不過是在迎合她的一言一行罷了……沒錯,正是她,將他迫到如斯田地……

  這些念頭,讓曲喬的胸口一陣悸痛。乍然而生的愧疚,引出沒來由的衝動。她拋下藤球,轉身跑向那小屋去。她到門口時,就見穆羽站在桌邊,正拿乾糧吃。看到她來,他咬著乾糧衝她笑了笑,也沒言語。

  曲喬的心裡忽生出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知怎麼的,竟不敢看他。

  「呃……」曲喬低了頭,要說的話亂成了一團麻,理不出頭緒來,「你……」

  穆羽有些不解,只是靜靜地等她說。

  曲喬努力穩了穩心神,壯著膽子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前的他,衣襟半敞、長髮披散。如此形容,只因她那番「翩翩公子」的胡說八道。她愈發確證自己是何等過分,不由地更加心疼起來。半是賠罪,半是討好,她怯怯笑道:「呃,其實,你把頭髮束起來比較好看。」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穆羽怔住了。他蹙眉想了想,剛要說話,卻忘了口中還咬著乾糧。乾糧一瞬掉落,引他一陣慌忙。他將乾糧接在手中,吁了口氣,復又換上笑容,對曲喬道:「你就來告訴我這個?」

  「嗯。」曲喬訕笑著點了頭。

  「不早說。」穆羽放下了乾糧,在身上摸了摸,「髮帶……呵,怕是放在護甲那堆裡了……」他說著,舉步向門口走來。

  曲喬見狀,頓生驚怕。為何只是一句話,他就要照做?她後悔不已,眼見他走到跟前,她顧不得許多,伸手將他攔了下來。

  「不用去!」曲喬帶著急切,道。

  穆羽有些惶惑,笑問道:「不是束起來比較好看麼?」

  「你……」曲喬只覺自己的聲音發著顫,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似乎就在她想明白他的變化之後,便猝不及防地生出許多奇怪的感觸來。她努力良久,終是用了十分誠懇,對他道,「你不用照做的,我只是……」

  「開玩笑的?」穆羽接上了一句,如此問道。

  曲喬心口一緊,竟有了幾分無措。她望著穆羽,能做的,只剩下沉默。

  這時,穆羽輕輕推開她,走出了門去。他找到先前褪下的那堆護甲,蹲身翻尋了片刻,扯出了一條青色的髮帶來。

  曲喬帶著茫然轉頭看時,他已然將長髮束起。他捋了捋髮尾,又舉步走了回來,笑道:「你每次開玩笑,我都當了真,也不差這一回。」

  曲喬有些冤枉,卻又不知從何解釋。她低了頭,用自語般低微的聲音道:「對不起。」

  穆羽見她這般,嘆了一聲,道:「不必道歉啊。你說過的話,是真心也好,是玩笑也罷,終究沒有惡意。一直都是我擅自當真,自尋煩惱。」他說到此處,燦然一笑,「但當真也當真了,到了現在,其實也沒所謂了吧。況且我想明白了,終究你心裡怎麼想,我不能知道。與其猜測懷疑、辛苦迎合,倒不如不管你,做我想做的就好。」

  「誒?」曲喬不太明白他話裡意思。

  穆羽笑著,朗然道:「其實我也覺得我把頭髮束起來比較好看。」

  不由自主地隨他笑起來的時候,曲喬猛地意識到了什麼。她的笑容一僵,唯餘下滿面的震驚。

  這番表情變化,讓穆羽嚇了一跳,他上前幾步,問道:「怎麼了?」

  「呀,原來是這樣啊……」曲喬說道。

  「什麼?」穆羽不解。

  曲喬望著他,慢慢笑了出來。

  原來,迎合著對方一言一行之人,並非只有他一人。因他出現,她才生了種種矛盾糾結。怯於相守,卻又不忍離別。私心愛護,卻又不惜辜負。她自以為是樹木之身、冥頑懵懂,卻不曾發現,自己亦有諸多情感,由他牽動……

  至此,所有的混亂痛苦皆都平息,心中滿盛的,只有溫柔。

  「阿羽,」曲喬喚了他一聲,笑道,「你的餘生,我收下了。」

  穆羽帶著疑惑,回她一笑,道:「這話怎麼有點耳熟?」

  「嗯。」曲喬點點頭,握起了他的手來,「身心魂魄也給我吧。」

  穆羽一驚,竟不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她的手,微涼,卻將令人心悸的溫度灼入他身,轉眼燒紅他的臉。

  曲喬再無絲毫怯意,她認認真真地盯著他,問道:「不行嗎?」

  她的眼神,叫人無法迴避。況且,又何須迴避?

  穆羽笑了笑,低聲應道:「本來就是你的啊……」

  曲喬笑著,身子一傾,將頭靠上了他的肩膀。她閉上雙眼,低低笑道:「怎麼辦……好想開花啊……」

  「啊?」

  穆羽不解,曲喬卻不回答,只是笑。

  兩人皆不言語,唯聽滿樹枝葉微顫,沙沙輕響……

  ……

  山下,旋宮正領著弟子們巡視,卻聽一陣枝葉搖曳。她轉頭,就見滿山樹木皆籠上了一層熒輝,搖擺之間,流光溢彩。隱約有草木甘香隨風而來,沁人心脾。

  眾人不免驚訝。弟子中有人開了口,問道:「旋宮師姐,這……莫非曲姑娘又要來妨礙我們設壇?」

  旋宮細細看了片刻,既未察覺魔氣,也不見任何危險。她蹙了眉,道:「我看是她的萬象森羅之術出了毛病……」她帶著幾分惱意,又道,「別是走火入魔了。」

  此話一出,弟子們愈發緊張起來。一旁的孟角卻笑了出來,道:「師姐,平白無故說這些嚇人的話做什麼?」

  旋宮冷哼一聲,邁步就走。孟角一臉無奈,搖著頭跟上了她的步伐。

  眾人還沒走幾步,忽覺另一種力量迫壓而來。

  「是魔氣!大家小心!」旋宮朗聲,如此道。

  但見黑氣如紗,轉眼瀰漫,牽扯出駭人的冰冷。

  旋宮喚出兵器,冷冷看著那從黑氣中走出來的人:

  裊娜身姿,妖嬈形貌。雖有桃李之豔,卻似冰霜無情。其勢,足以震懾妖魔。其能,近可毀天滅地。

  「殛天令主……」旋宮開口,強壓住自己聲音裡的怯意,道,「三日之限未到,你未免來早了。」

  令主聽著她說話,目光卻落在那光輝籠罩的山上。

  如此情形之下,旋宮卻依舊找不到她絲毫的破綻。旋宮握緊了手中的畫戟,悄然轉頭,望了孟角一眼。孟角會意,略改了姿勢,意欲佯攻,助旋宮突襲。

  就在這時,令主開了口,道:「本座的確來早了……」

  旋宮和孟角聞言,暫緩了攻勢,不敢輕舉妄動。

  「為什麼呢?」令主嘆了口氣,聲音聽來無奈,卻又暗藏怨毒,「本座已經將話說的明明白白了,為什麼就是不照做呢??」

  令主說著,望向了旋宮一行。旋宮只覺她目光陰狠,叫人不寒而慄。

  「真是叫人煩躁啊……」令主道,「一個明知大限將至,卻不肯委身本座。一個明知人妖殊途,卻甘願生死相隨。你們看,如今這兩人竟還能心意相通、兩情相悅……這如何能不讓人生氣呀?「令主說到此處,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麼,一日時光終究太過短暫,只怕他們不能甘心啊。欲由情生,惑心移性,興許這會兒他們已經變了想法,願意接受本座的好意也不一定呀。」

  「住口!休再胡說八道!」旋宮再無心多聽一字,執著畫戟飛身而上。

  然而,這般迅捷的攻擊卻被輕巧避開。旋宮咬牙,正要再出招時,卻覺腰上一輕,那赤色葫蘆不知何時竟到了令主的手中。

  「是呢,正是這一點,最讓人煩躁。」令主語調悠然,接著前頭的話道,「不是早該接受了麼?畢竟也只有魔種能成全他們呀……唉,你們也是,為什麼磨磨蹭蹭的,不趕緊幫幫他們呢?」她捧起葫蘆來,打開蓋子,輕輕一嗅,笑道,「對了,興許生死關頭,他們更容易想明白罷?」

  言罷,她將葫蘆一拋,令道:「熾烈!」

  話音一落,一柄寶劍立現。此劍長約三尺,赤紅如血。火色淺埋,勾勒出菱紋劍脈,熠熠生輝。單看其形,已是非凡。

  寶劍飛斬,將那葫蘆劈作了兩半。葫蘆中的蜃焰轉眼纏上劍身,與那火色融作一體。

  令主含笑,不緊不慢地念道:「淬火煥劍。天炎噬。」

  剎那之間,那寶劍之上迸出無數火星,如雨般灑向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