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髓在此,請主上笑納。」
這一句話,溫柔恭敬,卻如雷霆一道,震動人心。眾人皆訝然惶惑,竟無一人言語。
穆羽心中又驚又痛,心想喚她,聲音卻偏哽在喉中,怎樣都發不出來。這便是她所謂的「決定」,自取木髓,雙手奉上……方才他自己說過的話,此刻如荊棘一般纏著他,絞得發疼。
曲喬並未注意眾人,一心只在令主身上。見令主遲遲不接木髓,她笑著又喚一聲:「主上?」
令主望著曲喬,忽然笑出了聲來,道:「好,本座倒是從未見過你這樣的人,也算是開了眼界了……」她緩緩將周圍的人大量一番,又道,「你以為憑這木髓,本座就會放過他們?」
曲喬看了看手中的木髓,笑道:「主上誤會了,我自獻木髓,只為報恩。」
令主聽了這話,道:「償盡本座的救命之恩,好與殛天府劃清界限?」
曲喬訕訕一笑,點了點頭。
令主見她如此反應,搖著頭道:「曲喬啊曲喬,你可曾想過,本座並不是樂於成人之美之人呀?」
曲喬聞言,只道:「主上無需成全我。我不過是做了想做之事,如此,已是完滿。」
令主又笑了起來,出口的話語因笑聲微微輕顫:「好一個完滿。那本座就讓你也見識見識本座的完滿吧。」
言罷,她欺身上前,一把拿過了曲喬手中的木髓。木髓一入她手,便有黑氣環繞而上,轉眼吞滅明光。她握著木髓一端,輕輕一甩。但見黑氣如刀,瞬間將木髓削作劍形。
眼見木屑如雪紛揚,曲喬忽覺劇痛侵身,如刀削斧斫,一時竟站不穩身子。眼看她往下倒,穆羽慌忙上前,將她接在了懷中。
令主見狀,輕笑道:「現在知痛了?可要反悔?」
曲喬抬眸,望了她一眼,卻只是一笑。
令主這才將笑意斂盡,面上只餘下駭人的冰冷,「蠢材。」她罵過一聲,將手中木劍刺入了地面,只見木劍之上,抽生出枝蔓千萬。枝蔓伏地鋪開,融盡白雪。不過轉眼之間,綠葉生、蓓蕾結、花開次第。淒涼冬景,乍作了春光明媚。令主身立繁花之中,抬手令道,「桑林化物。森羅亂。」話音落時,繁花剎那枯朽。泥土之下,生機萬千,掙扎而起。
看到那些破土而出之物,火辰弟子中,忽有人驚呼出聲——那是成百上千具屍體,有猙獰魔物,也有殘破人身。有的已朽作骸骨,有的尚還血肉模糊。而最是那些人屍,叫人觸目驚心。衣衫雖已襤褸,卻還可分辨:玄色勁裝,精鋼護甲,正是火辰教的打扮。然而,容人辨認的時間不過須臾。地上的藤蔓有如活物,將所有屍體重重纏上,而後,化生四肢、塑作骨肉。不消多時,所有屍體皆以魔物之態重生。
「混帳!」旋宮再也無法壓抑,強忍著魔障壓制之痛,厲聲咒罵。
令主輕蔑一覷,響指輕打,淡淡出聲:「殺。」
霎時間,嘶吼震天,駭人心魄。眼見魔物一湧而上,穆羽喚了兵器在手,意欲迎敵。便在這時,他忽覺臂彎一輕,懷中之人竟似失了份量一般。他忙低頭看視,就見曲喬早已沉沉昏睡,脈動呼吸幾不可察。他正憂心緊張之際,有什麼東西攀上了他的膝蓋,引出輕輕觸動。他一驚,卻見那攀上他膝蓋的,是一隻小小的蘑菇。蘑菇仰著腦袋,眨巴著眼睛,抬起小手衝他揮了揮。他一時恍惚,竟不知如何是好。待要回應之時,一線曉光破開夜色,細細晨風將那小小身軀化作了飛塵,吹散無蹤。
天亮了……
不知為何,穆羽心中一片平靜。所有驚急憂痛,似都隨那飛塵一併散了去。他不自覺地鬆開了握著短矛的手,將曲喬抱緊了一些,闔上了雙眸。
這般結果,早在意料之中,又何需抗拒……興許,這便是完滿了……
然而,棄盡所有掙扎之後,他所等待的完滿卻遲遲不來。片刻之間,週遭的嘶吼聲寂然湮滅,但聽令主勃然震怒,喝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妨礙本座!」
滿心的疑惑,讓穆羽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皚皚。只不過短短片刻,山林竟又被雪覆蓋,一併連那些魔物身上都綴了潔白。穆羽自是不解,待細看之後,他背後一涼,生出了恐懼來。
這片白雪竟是活物!自地下而生,附萬物乃長。如絲似絨,蔓延成片。此物沾身,便作繭縛,縱然魔物凶悍,亦莫可奈何。
令主早已怒不可遏,正要出招時,那絨絨白絲隨風而起,直撲向她。她不知此物的底細,略退了一步,揚手起勁風一道,將白絲撣開。白絲輕輕飄落,再無動靜。令主眉頭緊蹙,抬手將「熾烈」寶劍喚回手中,開口令道:「天炎……」
她的咒令尚未唸完,整座山林忽地一震,瞬間,無數白絲從地下湧出,如潮如浪,奔湧吞噬。令主見狀,吟出最後一字,揮劍起火。白絲似是畏火,遠遠就避讓開來。令主的臉上頓生冷笑,但她就在她的笑意綻開之時,她忽然察覺了什麼。原來,白絲並非避讓,而是遠遠就分成數股,繞過了她,撲向後方的一眾妖魔。如先前那般,妖魔一旦沾上這白絲,便被其包覆糾纏,全無反抗之力。而一眾火辰弟子卻驚愕更甚——那白絲輕巧地避開了他們,半點也不曾沾上他們的衣角。
令主看在眼中,已知一二。她伸手,將插/入泥土的木劍拔了出來,揚手上挑。無數藤蔓隨之破土,翻騰絞纏,而隨泥土一起被翻攪起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白絲。令主咬牙,道:「本座不信翻不出來!」言罷,她再次起劍,藤蔓纏作巨爪,直向山體之內掏去,引得山動樹搖、土翻石滾。白絲雖有心相抗,但卻哪裡是對手。不消片刻,那藤爪抓住了什麼,掏將出來,扔在了令主面前。
一見那物,令主冷笑數聲,轉頭看了一眼沉睡不醒的曲喬,又冷冷瞥向穆羽:「原來還養了這東西……倒是有幾分意思呀。」
穆羽抬眸望去,就見那被藤爪掏出來的,是一隻一臂大小、通身潔白的蘑菇。大約是離了泥土又暴露在陽光下之故,蘑菇正慢慢癟朽,漸化塵土。
「菌子……」穆羽喃喃唸了一聲,心中百感交集。
令主的臉上驟生快意,她抬劍指著穆羽的眉心,道:「還有什麼援兵?快喊出來讓本座見見呀。」
穆羽蹙眉,抬手揮開劍鋒,喝令道:「?!」
短矛應聲而動,直刺向令主。這般距離,如此威勢,令主卻不閃避。矛頭至她臉面一寸處停了下來,似被一股無形之力阻擋。令主含笑,道:「怎麼?這會兒倒要反抗了麼?你真以為是本座的對手?」她說著,舉起了手中木劍,「這木髓,是她性命所繫、法力之源,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話到此處,她的唇角輕輕一勾,帶著幾分嘲弄之情,溫柔喚道,「金蕊。」
這兩字出口,穆羽只覺全身一僵,竟動彈不得。心口,隱隱金光透出肌膚,牽扯出不可言喻的痛楚。他悶哼一聲,咬牙嚥下呻/吟,竭力忍耐。
令主笑出聲來,道:「這下明白了?」她俯身,捏起穆羽的下巴,「呵呵,本座這就令你的金蕊魔化。從此以後,你就是本座的了……」
穆羽怒目望著她,不願多言一字。
令主愈發愉快,正要繼續做法,卻又突兀地停了下來。她笑容一滯,起身回頭,罵道,「該死!」
穆羽心口的痛楚頓緩,他順著令主的視線望去,就見那被妖魔簇擁的魔骨塔被層層白絲纏繞,早已不見原來的面目。此時,火辰弟子中有人出聲喊道:「魔障破了!」
隨此一句,眾弟子紛紛起身,喚出兵器,與妖魔混戰起來。但聽旋宮的聲音清朗,令道:「熾焰蜃景!」
轉眼之間,烈火灼灼,化作金戈鐵馬。令主被這蜃焰纏住,一時竟無法脫身。趁此空隙,旋宮飛身而來,一把拉起穆羽,斥道:「愣著做什麼!帶曲姑娘走!」
「師姐……」穆羽望著她,也不知自己的猶豫因何而生。
旋宮見他如此,用力推了他一把,厲聲道:「走!」
這一聲,令穆羽心口一緊。他搖著頭,道:「由我來斷後……」
他話未說完,旋宮便冷冷打斷道:「脫離師門之人,豈有斷後的資格?」言語之間,她見令主漸漸擺脫蜃焰,當即取了兵器,做法攻擊,再不理會穆羽。
穆羽正想援手,卻被一把拉住。他回頭,就見清商一臉肅穆,定定地望著他。清商並不多說什麼,只低低道了一聲:「走。」
至此,穆羽再不能拒絕,任由清商拉著他離開。
前方,一眾火辰弟子正與妖魔拚殺。見清商帶著穆羽前來,眾人清出一條道,由他們二人通過。
戰局之外,晨光昭昭,照亮坦途。穆羽卻無心看前路,所想所願,只有回頭。
身後,蜃焰灼天,化生幻象。中有白絲絨絨,濛濛如雪,漸漸模糊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