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約是曲喬第二次做夢。夢裡的山林一片幽暗,原本瀰漫其間的微光不知因何消失,一併連甘香和溫暖都不可體察。她正茫然之際,只見點點螢光亮起,一隻又一隻的蘑菇從落葉之下鑽了出來,蹦蹦跳跳地環繞著她。她忽覺一陣安心,蹲下身去,伸手想要捧起一隻來。但蘑菇卻輕巧地跳了開來,它們看著她攤開的手,只是搖了搖頭,而後揮著小手似要為她引路。她點點頭,含笑起身,跟著它們走。前路曲折,螢光蜿蜒,卻不知去何往處……
恍惚之中,她慢慢醒來,就聽穆羽的聲音溫軟,喚她道:「曲喬?」
曲喬睜開眼睛,就見自己正躺在穆羽的懷裡,那個姿勢,似曾相識:她的腦袋枕著他的肩膀,上身陷在他的臂彎。他曲起的膝蓋,恰好撐著她的腰……安穩舒適,一如記憶中那般。
見她醒來,穆羽抿了笑,對她道:「你終於醒了。」他說著,端起一旁的瓷杯,遞到她的唇邊,「喝點水吧。」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讓曲喬有些擔憂,她雖想問,卻又不好拒絕那湊近唇邊的清水。她只得暫嚥了話語,先喝了一口。清水微涼,分外甘甜,不過一口,便潤進四肢百骸,將諸多痛楚緩下。她微微驚訝,笑問道:「這是什麼?真好喝。」
「是蕓脂甘露加上仙泉水。」穆羽笑著應她。
「哇,難怪了。」曲喬笑道,「真的很好喝,你嘗一口。」她說到這裡,抬手輕輕將碗推高。
穆羽知她好意,含笑點了點頭。他端起瓷杯,卻只是輕輕沾了沾唇,便作已喝過的樣子,道:「的確好喝……來,把剩下的喝完。」
曲喬不再多言,依他的話將水喝完。她感覺好了許多,便想試著起身。但她稍一舉動,便覺四肢疲軟,竟是半分力氣都使不出來。
穆羽見她這般,勸道:「你根基已毀,切莫勉強。」
「對哦……」曲喬訕訕笑道,「對了,主上她……後來怎麼樣了?」
穆羽聽她問了,便將發生的事去繁就簡地告訴了她。曲喬聽完,又想起方才的夢,頓生了滿心慨嘆,露了幾分戚色。穆羽見了,雖想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加之發生的種種,他亦有太多傷感,一時間沉默了下來。曲喬察覺這令人不安的靜,忙噙了笑,道:「不管怎樣,平安脫險就好。」
穆羽聽了這話,微笑應她:「嗯。」
曲喬又見他眉宇間滿是憔悴,剛想詢問時,一名火辰弟子小跑著過來,開口道:「師兄,我們該走了。」
穆羽應了一聲,抱著曲喬站起身來,隨那名弟子一起走向了眾人。
不遠處,清商正指揮眾人收拾準備。見穆羽和曲喬過來,清商將手頭的事一停,迎了上來,寒暄道:「曲姑娘醒啦。」
曲喬笑了笑,衝她點點頭:「嗯。」
清商微微牽了牽唇角,笑意淺不可察。她沒再多言,只對穆羽道:「準備出發吧。」不等穆羽答應,她轉身走向眾人,吩咐啟程。
已近黃昏,天氣驟冷,似有雪兆。眾人漠然上路,疾行無話。曲喬只覺一股莫名的凝重盤桓,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她抬眸望向穆羽,就見他微微蹙著眉頭,似是滿懷心事。但當察覺她的目光時,他頭一低、唇一勾,微笑如常。這笑容,令曲喬愈發不安起來。她正想著怎麼問才好,忽又發現了一些事:火辰弟子,似乎少了許多……
曲喬努力轉了轉腦袋,四下看了一圈。而後,不安登時變作了浸浸寒意,滲進她的全身。她思慮良久,才低低開了口,問穆羽道:「阿羽……怎麼不見旋宮姑娘,還有你兩位師兄?」
穆羽聽她這麼問,只是笑笑,並不作答。
這一笑,牽起心疼莫名。曲喬不禁膽怯,不敢也不願再多問一句。
過了片刻,走在最前的清商緩下步伐,退到了穆羽身旁,低聲道:「六虛聖山就快到了,你領幾名弟子,帶曲姑娘先行。」
穆羽點了點頭,正要往前,忽聽銳器破空之響急急逼近。眾弟子亦有察覺,皆戒備起來。但見一柄長鉞疾飛而來,如箭般射向眾人。清商見狀,飛身上前,將那長鉞接在了手中。她蹙著眉,看著那刃口上的血跡,又對穆羽道:「快走。」
「還想去哪兒?」令主的聲音依舊驕狂,搶先應道。
所有人皆不敢動,只是嚴陣以待。暮靄之中,令主噙著笑,緩緩踱來。她的身後,無數魔影重重疊疊,不容小覷。
「追呀追的,本座已經膩了。」令主說著,抬手輕輕一揮。她身後的妖魔中,兩個人被拋了出來,重重落在了她腳邊。
雖有距離,但眾人卻看得真切。那兩人,正是孟角和流■……
令主的臉上滿是快意,笑道:「火辰五音的確有些本事,只是這兩個的動作比那女人慢多了。為了不被本座所俘,那女人可是不惜以蜃焰自焚呢。唉,真可惜,本座本還想將其屍身煉成魔物,送給干律做禮物的呢,結果連灰都沒剩下……」
此話一出,火辰弟子皆是悲怒交加,幾乎按捺不住就要動手。
「好了好了,本座也累了……」令主語調慵懶,道,「就給你們個機會好了。把本座的人還給本座,本座便也把你們的人還給你們,如何呀?」說話間,令主踢了踢腳旁的人,帶著輕蔑笑意補上一句,「活的喲。」
曲喬的思緒早已亂作一團。令主口中的「本座的人」自然是指她,可她已奉上木髓,照理說應該沒用了啊,為何令主還這般執著,更不惜開出這種條件……是啊,這種條件,如何拒絕?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穆羽,卻見他神色平靜,全無半分動搖。
這時,清商上前,開口斥道:「廢話少說!我火辰教中,絕無貪生怕死之徒!你今日要殺就殺,但想我等屈從,卻是妄想!
令主眉頭一皺,譏問道:「哦?」
清商將腰間葫蘆一解,朗聲令道:「熾焰蜃景!」
霎時間,落英漫天,美不勝收。
「便看看我的動作快不快罷。」清商說罷,喚出兵器在手,隨落英飛身而去。
眾人見狀,皆慨然助戰。無一絲猶豫,更不見分毫膽怯。
眼見如此,穆羽將曲喬抱緊了些,轉身離開。曲喬震驚無比,竟不敢相信他會如此反應。她努力側頭,看著那些奮戰的火辰弟子。蜃焰之中,景物皆朦朧了起來,恍惚有如夢境。依稀之間,她忽然想起了那紅衣如霞的女子曾說過的話:
「曲姑娘,若你不想淪為魔物,便與殛天劃清界限。我定會護你周全,絕不容這魔頭傷你分毫!」
正是呢……師出同門,信念如一。既許諾言,絕無反悔。一時間,痛楚乍生。如一碗熱粥入腹,似一點星火燒身,令她不由自主地濕了眼眶。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原來她一直自認草木,卻早已懂冷暖、識悲喜、知苦痛。她自認的那天地宇宙的種種道理,早已無法將她自己勸服。恩情義理、善惡是非,終究敵不過一念惻隱。
她想到這裡,忽覺釋然。而後,令主之所以執著追趕的道理,她亦頓悟……
她無奈一哂,緩緩抬起了手,向著那鏖戰的眾人,低聲道:「金蕊。」
就在她喚出這一聲之時,令主的身子猛地一僵,竟是動彈不得。清商本是苦戰,見此空隙,自不猶豫,揮戈斬下。這一斬,不偏不倚,從令主的肩膀一路劈至腰際。見此情狀,魔物之中頓起嚎叫,聲聲駭人。
清商見一擊得手,正感欣慰。卻聽令主笑出了聲來,比先前更陰森可怖。
「終於察覺了麼……」令主說著,抬手將那斬入自己骨肉的長戈推出。清商心想再斬,卻不料令主的力氣之大,竟令她半分不能舉動。而隨她的長戈推出,令主的傷口間藤蔓抽芽,轉眼間勾勒出經絡骨骼,變化出血肉肌膚。旋宮心知不妙,正要以蜃焰焚燒,令主的身形卻是一晃,眨眼間沒了蹤影。
眾人驚駭之間,就見令主飛身遠縱,正落在穆羽之前。
穆羽退了一步,喚出短矛在手,蹙眉望著前敵。
令主卻不理他,只是望著他懷中的曲喬,道:「你當真要與本座為敵?」
曲喬訕訕開了口,聲音雖低弱,卻堅定無疑:「主上,您體內有我五顆金蕊,我尚可操控。所以,請您高抬貴手,可好?」
「你木髓已去,縱然還有些本事,又能撐多久?」令主一笑,又道,「你知道的,本座始終疼你,只要你開口認個錯,回本座身邊來,本座可以既往不咎……」
曲喬搖了搖頭,「主上並非疼我。只是我還活在世上,便有制約主上之能,主上終究不能放心。要麼收服,要麼滅卻,主上是這個打算吧?」
令主長長一嘆,道:「曲喬,這可就怪不得本座了。」她說罷,手腕一翻,將那一段潔白秀木執在了掌中。
曲喬無話,只是壓低了嗓音,又喚一聲:「金蕊。」
話音落時,令主的身子復又一僵,縱有通天法力,卻無法施為。
令主狂笑出聲,道:「好!本座就跟你耗!看你能撐多久!」
這般發展,看在那火辰弟子與一眾魔物眼中,殺敵之心、護主之念,密密交織。戰局又起,廝殺愈烈,漫天蜃焰燃燒,屏退夜色。
對穆羽而言,再無哪一刻如現在般煎熬。他知道,無論是自己的同門或是曲喬,都不可能撐過這一次。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思定,低頭對曲喬道:「抱歉。」
曲喬不知他為何道歉,但要問時,就聽他朗聲輕喝:「?!」
短矛應聲脫手,不偏不倚地刺入了令主的心口。令主身子一歪,卻未倒下,她抬眸望向穆羽,冷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你以為你殺得了本座?!」
隨她斥罵,那短矛被寸寸推出。但見金光微微,自她心口溢出,正是金蕊之能。
穆羽也料到如此,又起一令,道:「蜃焰!」
火苗驟燃,纏著令主的雙腿攀上,烈烈灼燒。
令主已是極怒,厲聲嘶吼了起來。
那吼聲,高亢尖銳,震耳欲聾。穆羽禁不住後退數步,險險站不穩身子。
烈火之中,令主的模樣甚是猙獰可怖。但見森鬱黑氣自她身上湧出,漸漸湮滅火焰,化生無數魔相。轉眼間,黑氣瀰漫,又起魔障。
「你們這群螻蟻!也配跟本座動手?!區區幾顆金蕊,能奈本座何?!曲喬啊,你終究不是桑林,你沒這個本事!」令主如此吼道,聲聲張狂。
曲喬聽著這番話,忽覺一陣無力,更有冰寒入骨,幾乎要吞下她的意識。她知道,若她此刻昏了過去,這裡所有人的性命都將不保。她咬上了自己的嘴唇,試著維持清明。
魔氣瀰漫,遮天蔽日。力量抗衡之間,萬籟嘈雜。就在這混亂之際,忽有清風乍起,揚一片清朗浩氣。
眾人抬頭看時,就見蒼穹之上,一條白龍盤桓,如一練皎潔月光。隨後,喝罵聲至,句句慍怒:
「好一群活膩了的魔物!我永聖天宗門前,也是你們撒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