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變回樹呀。」
此話一出,穆羽的眼底霎時鋪上憂色。他望著曲喬,斟酌著回應。
曲喬見狀,輕輕一笑,轉頭看了孟角一眼,道:「看,我說過的吧。一顆金蕊絕對不可能救我們兩個,不過只是勉強護住我的生息罷了。而且,若我沒猜錯……」她說著,又望向了雲和,「這『真虛天演』法陣,應該有距離之限吧?」
雲和聞言,無奈點頭,道:「三丈方圓。」他的語氣裡微有歉意,「此術尚是初創,假以時日,興許還能擴大些……」
曲聽罷,笑嘆一聲,抬眸望向了穆羽。不等她說話,穆羽先開了口,蹙眉道:「別避重就輕。」
「啊?」曲喬一時不解。
「性命交關之事當前,管什麼距離之限。」穆羽說罷,轉而問道,「若變回樹,可有危害?」
曲喬搖了搖頭,「這倒沒有,只是……」
「這就好。」穆羽笑應一聲,又對雲和道,「那就仰仗聖師了。」
雲和也隨他笑了出來,點頭應道:「自當盡力。」
曲喬有些急了,她伸手扯住了穆羽的衣袂,道:「你別答應得那麼快啊!你當真明白其中利害麼?」
穆羽沒接她的話,只是慌忙蹲低了身子,托住了她的手臂,生怕她扯得費力,又多耗了精神。
眼見這般,孟角開了口,道:「曲姑娘所謂的『利害』,我大約猜著了。」他含笑,也在泉邊蹲下,「也是,姑娘根基已毀,要恢復道行談何容易,只怕我師弟要在這三丈方圓困上一生……」
「師兄!」穆羽聞言,出聲打斷。
孟角並不理會,接著道:「這的確挺讓人為難的,畢竟沒名沒分的,怎好耽誤了別人。」
這個轉折可謂是始料未及,眾人皆都怔愣,齊齊望著孟角。倒是流征先反應了過來,他輕輕勾了勾唇角,開口道:「師兄忘了,他們是主僕。」
孟角搖了搖頭,笑道:「先前的確是主僕沒錯。但那一日,我請姑娘放我師弟自由,姑娘也答應了。後來,姑娘來找過我師弟,我記得清清楚楚,說是兒女之情,對吧?」他話到此處,笑意稍斂,問曲喬道,「姑娘那時說的話,不會是開玩笑的吧?」
曲喬只覺得自己又被繞進了一個圈子裡,一時半會兒還繞不出來。她茫茫然看著孟角,也不知答什麼好。
孟角見她這般,輕嘆一聲,道:「哎呀,這可不行啊。我這做師兄的,如何能見師弟受這般委屈。曲姑娘,今日咱們就把話說明白了。」
穆羽再也聽不下去了,他開口,低聲對孟角道:「師兄,別欺負她了。」
「到底是誰欺負誰啊?」孟角笑道,「總而言之,今日曲姑娘不給個說法,我可是不會罷休的。」
穆羽已然無奈,不禁扶額低頭。
曲喬看這形勢,方才知道什麼叫進退兩難。她一心糾結,哪裡答得上來。
這時,一旁的雲和笑著開了口,道:「你們火辰教還真有趣,向來只聽過男子給女子說法,怎麼到你們這兒就倒過來了?」
這句話一起,孟角立刻接上,道:「聖師所言甚是。是我弄錯了,的確該由我師弟開口才是。」他話到此處,伸手拍了拍穆羽的肩膀,「阿羽,姑娘名節為重,你給個說法。」
穆羽怔了怔,隨即便笑了出來。
這一下,曲喬恍然大悟。她的確被繞進了一個圈子。但這個圈子繞過了她的私心膽怯,也繞過了她的顧慮擔憂。最後繞到的地方,再直白簡單不過。多少為難,終究釋然。她棄了逃避之心,抬眸望向了穆羽。
穆羽見她看著自己,倒生出些許羞怯來。他訕訕低了頭,清了清嗓子,道:「我……我願娶曲姑娘為妻。」
聽到這句話,曲喬忽有種奇怪的感覺。明明是意料之內,但聽他說出口時,卻依舊慌張驚怯。這般悸動,究竟為何,她終是不甚明白。但有件事,她再明白不過——若還說自己不通七情,那真的說不過去了。
「曲姑娘,你意下如何呢?」見曲喬遲遲沒反應,一旁的孟角笑問了一聲。
曲喬沒好意思答,只是點了點頭。
「好。」孟角道,「既是兩情相悅,這事便定下了。雖是客居,多少倉促,但該盡的禮數不能少,我這就去安排。」
穆羽一聽,疑惑道:「我們修仙之門,有這般禮數?」
「沒有啊。」孟角答得輕快,「要認真講,我們可是連成親的說法都沒有呢。不過,偶爾世俗一回也無妨吧。」說話間,他又望向了雲和,「對了,這裡到底是永聖天宗的地方,還請聖師幫忙,向貴掌門討個情才好。」
雲和一聽,笑著站起身來,「好說。」
「我去傳書回火辰教,稟明師尊。」流征也起了身,如此道。
眾人說著,行禮告辭,各自走遠。
曲喬目送他們離開,笑意慢慢染上了眉眼。穆羽見她如此,也抿了笑。兩人皆是無話,惟一心歡悅,再無隱藏。
……
之後幾日,雪闕峰上一改往日的清冷素淨。聽得要行婚儀,不僅是火辰弟子,連永聖天宗門下都興高采烈起來,紛紛前來幫手。眾人圍著泉水支起了青廬,又尋來些鮮花,權作裝飾。
曲喬伏在泉沿,淺淺笑著。眼前,紗帳輕柔,攜風動色,宛若嵐靄,濛濛地遮著眾人忙碌的身影。她隱隱有些倦怠,視線亦隨之朦朧,所見所聽,似夢還真。
這時,有人挑帳而入,開口喚了她一聲:「曲姑娘。」
曲喬回過神來,循聲望去,就見清商捧著妝匣走上了前來。曲喬笑笑,招呼了一聲。
清商在泉邊跪低,道:「我來為姑娘梳妝吧。」
曲喬點點頭,正想要背轉過身去,卻怎麼也使不出力氣來。從昨日起,她的手臂便幾乎麻木,連動一下指尖都費力。但她終究不願露在面上,只笑道:「呵,濕漉漉的,也不好梳妝……不然就算了吧。」
清商望著她,愁色方染上眉宇卻又轉瞬斂去。她笑著,從妝匣裡取了脂粉出來,道:「姑娘身在水中,的確不便。其他倒也罷了,多少點上胭脂罷。」
曲喬自不拒絕。清商含笑,用手指略點了些胭脂,替她上妝。
這般感受,倒也新鮮,惹得曲喬笑了出來:「我見過話本上有『對鏡理紅妝』之語,大約就是如今這樣吧。」
清商聞言,笑答:「嗯。」她看了看指上的胭脂,略作思忖,道,「曲姑娘,你失卻的木髓,我們一定會奪回來。你且放寬心,好好養息。若得空時,我們便來看你,為你帶話本故事來。」
聽她說起這些話,曲喬心弦一動,微微有些訝異。
「雖說有些勉強,但我們也會盡力替你繪下名山大川……」清商望著她笑,「還有詩詞歌賦、旅途趣聞,我們替你蒐羅,再讓阿羽讀給你聽,可好?」
除了點頭應下,曲喬再想不到其他,「多謝。」
聽得這聲謝,清商抬手,輕輕撫上了曲喬的髮,神色之中,滿是憐惜關懷:「今日之後,便真的是自家人了,再別見外。」
曲喬望著她,只覺心口溫熱,潤濕了眼眶。。
正在這時,忽聽帳外人聲嘈雜。
「……拜天地容易,那高堂呢?這會兒去請教主也來不及了吧?」這個聲音,曲喬有些耳熟,似乎是火辰教內那名叫舒簧的弟子。
「要不這樣,讓我家掌門做『高堂』好了,反正輩分也一樣呀。」回答的,是個清脆的女聲,似乎是永聖天宗的門下。
「快別。掌門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大好日子的,何苦去討罵呢?」這般勸阻的,是那喚作雲杉的女弟子。
「那怎麼辦?唉,這俗世的規矩也太多了!」舒簧抱怨道。
「那乾脆就別管這些規矩了,差不多就行了嘛。」
「這可不成!成親是大事,豈能這麼隨便!」
「……」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探討得熱火朝天。
清商聽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起身挑開帳簾,道:「你們呀,別吵著新娘子了。」
便在簾子挑開那一刻,所有茫然疑慮一如那帳簾掀開,現出一片豁然清明。曲喬看著簾外那些熟悉的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眾人見了她,忙不迭地道歉,轉而又七嘴八舌地道起喜來。
曲喬沒言語,只是笑。天地之大,惟人有情。守護之念、顧卹之愛,凡此種種,她一心嚮往。而如今,她正沐身其中,更知其誠摯溫柔……
她正慨然感動之際,就見眾人紛紛回身寒暄,漸而讓出了一條道來。她的視線隨之一抬,便見穆羽頷首噙笑,招呼著於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的身上還是平時的衣裝,只是將髮帶換做了紅色。他走到泉邊,含笑喚了曲喬一聲,隨即跪身坐下。便在他俯身低頭之際,髮帶飄墜,拂過臉頰,落在肩頭。曲喬望著那一抹豔麗,不禁出了神。
穆羽察覺,垂眸一笑,抬手捋了捋髮帶,道:「這個啊……你不知道,永聖天宗上下只著素色……」他說著,抬頭看了看青廬上掛著的紗帳,「找到這些青紗都費了好一番功夫。實在沒法子,只好用丹砂現染,不過也只來得及染髮帶。」
曲喬笑著,努力抬起手來,將那髮帶繞在指間細瞧了片刻,道:「真好看。」
穆羽抿了笑意,探手入懷,取了件東西出來,攤掌在她眼前。曲喬一見,眼前便為之一亮。赤紅髮帶,打作了花結,綴著三五顆金珠。雖簡單小巧,倒也豔麗別緻。
穆羽看著她的反應,笑道:「我替你戴上?」
曲喬滿心歡喜,忙點頭答應。
穆羽輕輕挽起她的髮,小心地將花結戴上。他看了看,卻不甚滿意,又取下重戴。如此反覆了好幾回,讓曲喬好生不解。一旁的清商終是看不下去了,嘆著氣道:「阿羽,要不我來?」
穆羽頓生羞赧,臉一紅,搖頭道:「我再試試。」
曲喬一聽,應和道:「嗯,讓他再試試。」
清商聞言,笑著搖了搖頭,起身道:「好,你們慢慢試,只是別誤了時辰。」
此話一出,眾人皆忍俊不禁。
曲喬不好意思起來,訕訕看了穆羽一眼。穆羽自也尷尬,但他依舊含笑,低聲哄她道:「這次一定弄好。」
曲喬點頭,正要答應他,心口卻突然一震。她霎時變了臉色,道:「主上……」
穆羽一驚,神色中亦生駭然。
這時,駱干懷飛身而來,朗聲道:「妖魔都到家門口了,還有心思在這兒胡鬧。」
眾人聞言,皆斂了心神,正色備戰。
駱干懷抬眸,看了穆羽和曲喬一眼,隨即頭一別、身一轉,道:「雲和,你留下佈陣。雲杉,守住雪闕峰。其餘弟子隨我前去迎戰。火辰教眾隨意。」
此番話下,永聖天宗弟子皆齊聲稱是。火辰教眾亦不甘人後,紛紛出言請戰。
眼見眾人動身,穆羽微露了憂色,滿目皆是不捨。
清商回頭望向了他,只含笑一揖,作別告辭。其餘弟子見狀,皆隨其禮。穆羽站起了身,回過一揖。
無需一字贅言,皆已瞭然在心。
眾人飛身臨空,轉眼無蹤。穆羽站在泉邊,望著眾人離去的方向,久久出神。
見他如此,雲和上前道:「曲姑娘的安危要緊,我們起陣吧。」
穆羽回神,點頭應道:「有勞聖師。」言罷,他舉步跨入了泉水之中。
雲和略退開了幾步,望了雲杉一眼。雲杉會意,起「夢蝶化境」之術,將雪闕峰隱在了幻景之中。一切妥當,雲和深吸了一口氣,吟咒佈陣。
法陣之光照徹泉水,映出粼粼華彩。曲喬只覺身子一僵,比先前更為麻木滯怠,忍不住就要睡去。穆羽見狀,輕輕將她攬入懷中,抱著她安穩坐下。
曲喬枕著他的肩膀,強撐著清明。生怕一閉了眼,便是永別。
穆羽握起她的手,輕聲笑問:「可有什麼要交代的?」
曲喬聞言,想了想,抬眸道:「你用金蕊助我生息,必然會耗損自身。這真虛天演法陣又是初創,也難保沒有缺陷。我教你的心法,你一定要勤加修習,多少能有所補益。」
「好。」穆羽回答。
曲喬點點頭,又道:「你雖修習仙法,但到底還是凡人,別誤了飲食。另外,這仙泉水也對你有益,你喝也行、泡著也行,都是好的。還有,記得多曬太陽。」
這番話何其耳熟,引穆羽失笑:「知道了。」
「有什麼好笑嘛……」曲喬嘟噥一聲,又想起了什麼,道,「嗯,你要是給我讀話本故事的話,我喜歡花好月圓、皆大歡喜的那種,千萬別給我讀生離死別的。」
穆羽聽罷,笑得停不下來:「就這些?」
曲喬望著他,片刻沉默之後,她略微抬了身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這一吻,輕巧,卻再溫柔不過。
還不等穆羽反應過來,她已悄然退開。她帶著幾分壞事得逞的竊喜,望著他低聲訴道:「等我。」
穆羽復又笑了出來,他將她擁進懷裡,應道:「嗯。」
得此一諾,再無他求。
曲喬含笑闔眸,任那法陣之光籠上全身。
須臾,法陣結成,起清風旋舞,曳動青紗。但見泉水中央,一樹桑木挺秀。其葉青似碧玉,其神雋若松柏。甘香清潤,如蘭之馨;微光和柔,如月之明。
雲和看著這桑木,忽然察覺了什麼,疾步走上前來。「這是……」他帶著滿面訝然,對穆羽道,「原來、原來曲姑娘她不是妖!」
穆羽站起身來,不解地望著他。
雲和笑道:「我早該想到的,難怪那精元會喚作『神桑金蕊』!曲姑娘她,是神木!」
穆羽默默聽罷,抬眸望向那秀美樹木,便見蔥翠葉間,隱著一點朱紅。他輕淺一笑,抬手撫上樹幹,柔聲道:「是神是妖,有何要緊。」
雲和微怔,隨即恍然。
「是呵,有何要緊。」
隨此話落,微風忽至。滿樹枝葉隨風輕搖,沙沙作響。山風清寒,但四時不悖,終將冬去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