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近日焦慮輾轉,日夜難安。
每日城下殺聲震天,戰鼓不絕,眼瞧著不出半個月她就瘦了一圈,被郭大嫂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蓮香與懷香這些日子也常尋了過來,皆是一幅神思不屬的模樣。
這日子太難熬了。
郭大嫂子見她雙眼都慪了下去,眼瞧著身體更是單薄,將她罵了個狗血淋頭,又追著趕著拖著她去幹活。
不過幾日,西屋的地龍盤好了,又拿了柴火一日日的燒,要將炕皮燒幹。
庫房的地窖也挖好了,又被郭大嫂子拖著去了集市買了土豆胡蘿蔔白菜白蘿蔔之類的裝起來,下了窖,還買了個缸回來,醃了一缸酸菜……
連她發的豆芽都長得老長,根莖嫩白,豆芽兒黃黃,都替連存拌了好幾回小蔥拌豆腐,肉炒豆芽菜,還包過幾次餃子送到城樓,裴東明還未回來。
這場仗已經打了一個多月了,她最多每日送飯過去的時候,抬頭多望望高高的城樓,那上面鐵甲林立,人擠著人,都是背著身子向著城下觀戰,連個正面都瞧不見,實在難分得清誰是誰。
唯一的一次正碰上左遷在城樓督戰,有次偶爾轉頭朝城下瞧來,又拍了拍身邊將士叢中的一個肩膀,那人轉過身來,書香霎時淚滿眼眶。
——這樣戰火連天的時刻,這個男人竟然已經讓她忍不住牽心掛肺,哪怕遠遠瞧著,心中也是激蕩不已。這是她完全不曾想到過的。
他還活著,並且安好。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值得高興的事情了。
隔著高高城樓,與城上城下駐守的軍士,夫妻兩個遙遙相望,各自給了對方一個安慰的笑容。
書香捂住了嘴,忍著差點叫出聲的激動,朝著裴東明揮了揮手。
裴東明身邊站著軍中袍澤,城下蠻夷正蠢蠢欲動,大戰又是迫在眉睫,他自不能大動,只是再向著城樓下那纖瘦的影子狠狠瞧了兩眼,便毅然轉過身去觀戰,身影很快與城樓之上觀戰的眾人相融,再難分辨。
當邊城的初雪降臨的時候,懷香被診出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原來那一日蓮香與懷香正在書香家裡坐著,她家地龍燒得旺旺的,極是暖和,她兩個便每日來她家串門,也稍稍排遣一下戰時等待的焦燥。
蓮香有時候也幫著書香替連存準備飯食。雖然說是幫連存準備的,但哪次都要準備五六個人的飯,這也算是一件頂費功夫的事。
那一日正好鹵了豬蹄,書香特意留了兩隻豬蹄,一隻給蓮香懷香解饞,一隻送了給郭大嫂子,哪知道等她從郭大嫂子家回來,就看到懷香對著豬蹄大吐特吐。
書香嚇得一大跳,只當這豬蹄做的有哪裡不對勁了,連忙請了大夫來替懷香看診。
後來那大夫說是懷孕了,書香大松了一口氣,蓮香也喜笑盈盈,連向來不喜歡懷香的郭大嫂子也特別前來囑咐了她許多。
懷香近些日子多數跑來書香家蹭飯。
她自己懶怠動彈,外面飯館裡的飯怎麼吃著都不如書香做的好吃,本來有時候在蓮香家吃,但近些日子蓮香常來幫書香準備飯食,於是她便也尾隨而至。
這兩日邊城寒冷,夜晚一個人躺在床上,就算多添兩個火盆也冷的不行,有好幾次想要睡在書香家,但連蓮香都不曾提出晚上住在她家,她試探了幾次,都開不了口。
今日一聽自己有孕,立時躺在她家火炕上不動了。
「哎喲,我說怎麼這些日子老感到冷,難受……妹妹今兒好歹容我在你這裡住一晚吧?」
書香本來便與她不甚熟稔,她這些日子上門,因著兩家夫君同為袍澤,也不太能做得出趕人這種事,但同塌而眠這種事,兩個關係不太親近的人實是有些彆扭。
「姐姐不嫌棄就住下來吧。」
她忍了忍,勉強笑應。
不過到得晚間,二人正要解衣睡覺,只聽得城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頓時連驚帶嚇,齊齊穿了衣服便往外跑。
才出得院門,便被灌了一嗓子的雪,街上已經鬧哄哄許多人向著城門那裡跑去,郭大嫂子家大妞小臉漲的通紅從院子裡跑出來,嘻嘻哈哈的笑著,身後跟著二妞三妞,連連叫道:「定然是打了勝仗了,蠻夷肯定回草原過冬了。」
書香揪著準備撒腿就跑的小姑娘奇道:「你怎的知道?」
「書香姨,每年蠻夷被打跑以後,城中都會慶賀這樣一番的,慶賀又可以過個好年了。」小姑娘說著帶著二妞撒腿就跑,三妞在後面扯著嗓子喊大姐,邁開小短腿便要追上去。
郭大嫂子從院子裡追出來,將三妞截獲,摟著懷裡使勁掙扎的小身子,喜笑道:「老天保佑,又可以過個平安年了。」她這樣強硬的人,這些日子以來每日裡也是不苟言笑,這會笑起來,竟然也是一臉的和氣。
懷香吃驚的扯扯書香的袖子,見她只是站在院門口傻樂,縮了縮脖子,暗中歎氣。
打完了仗,那個男人大概又要回來了吧?
而且……肚子裡的這塊肉可如何是好?
這一夜響水城中家家戶戶門口都掛上了紅燈籠,處處都是鞭炮聲,天氣冷的都將人的下巴凍掉,北風刮起來嗚嗚的響,卷起雪花來揚揚灑灑,但街上全是熱情洋溢的笑臉,這寒徹骨髓的天氣仿佛也和暖了不少。
因著懷香懷孕,外面雪滑,書香與她略站了一站,就關了院門回房去睡,剛剛躺倒,小院的門便被敲的山響。
「娘子……娘子快開開門。」
書香一骨碌爬起來,開心的幾乎笑出聲來,這大半夜的,裴東明居然回來了?
懷香在溫暖的被窩裡蹭了蹭,不情不願的爬起來穿衣服,書香夫君回來,她自然不能再住在她家了……
書香早已經穿著單衣跑出去開門,小院的門一開,裴東明一身血腥味的立在門口,「娘子你可知道燕娘子去了哪裡?怎的我敲了半天的門,無人開門?」
「阿嚏!」書香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懷香姐姐在咱家,你快點進來我瞧瞧,可是哪裡受傷了?」
裴東明這才發現她衣著單薄,他心神恍惚之下居然未曾發現。
「娘子你快進去,都凍壞了。我跟燕兄弟馬上進來。」
他一把將書香往進推,書香見他無甚大礙,自己又僅著單衣,燕檀也要過來,連忙笑嘻嘻跑回房去穿衣,剛將棉襖套起來,裴東明便走了進來,身後兩名兵士抬著個血呼呼的人進來,霎時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懷香早已經穿好了衣服,聞到血腥味頓時沖出門去大吐特吐了起來。
書香這會哪裡還能管得了她,只呆呆站在一邊,看著那兩名軍士將燕檀從擔架上放了下來,小心要往火炕上抬。燕檀鎧甲早卸了,身上衣服血跡斑斑,此刻掙扎著不肯上炕,「將鋪蓋弄髒了,我……我就在這擔架上……」
燕檀不但身上衣衫血跡斑斑,胸前更有碗大一塊血跡,面色蒼白,連說話的聲氣也極小。
書香瞧的觸目驚心,只覺在這人人歡慶的夜晚,仿佛兜頭澆下一盆涼水,將那些歡樂全部澆的冰涼。她連忙上前將枕頭放好,被子拉開:「快放上來。怎麼能在地下呢?」
裴東明與那兩名軍士合力將他輕輕的抬上炕,將他放進了被窩:「這裡暖和,你且躺著。」轉回頭來,眼眶微紅:「今日伏擊,若非燕兄弟替我擋這一槍,恐怕此刻我這條命都已經不在了。」
他這話,顯見得是對書香說的。
書香知他此刻心情激蕩,上前去緊握了他粗礪的大掌,不安道:「燕兄弟這傷如何?可有軍醫瞧過了?」
燕檀輕笑,吃力道:「不礙事的,裴大哥你別多想了。」
裴東明自責的厲害:「要不是我,你焉能受這一槍?」
懷香此刻已經吐完了,進來瞧見床上的男人,嫌棄的朝後退了一步,只覺血腥味沖鼻,他身上又髒的厲害,若非外面大雪,簡直想奔逃……她想要嫁的男人,應該是優雅從容,溫柔體貼的文士,而非這樣又髒又可怕的莽漢……
她這副模樣被燕檀瞧見,他心中抽痛了一下,嘴角掛起一個輕諷的笑,一閃不見,卻掙扎著叫道:「娘子……過來……」
懷香不由又朝後退了一步。
書香與裴東明都瞧見了這一幕,心中暗暗替燕檀不值,裴東明的臉色已經極為的難看,書香連忙道:「燕兄弟你別多想,懷香姐姐剛診出來有了身孕,這是聞不得血味。」
燕檀雙目大亮,眸光在懷香腹上瞧了好幾眼,懷香有書香這般解釋,借機捂著嘴向後退,「夫……夫君,我聞著這血味實是想嘔……」
書香見燕檀眼中亮光大黯,惟有心中歎息,「姐姐先回去吧,今晚這裡有我跟夫君呢,你有了身子的人,路上雪滑,可要小心保重。」
懷香得了這話,如蒙大赦,急忙去了。
燕檀見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面上泛上一個慘澹的笑意來,書香已經吩咐了裴東明:「夫君,我去多燒些熱水來,你替燕兄弟擦洗一下,我前幾日給你新做了兩件中衣,先替他換了。雖則傷口不能換水,但擦洗一下也舒服許多。」
她已忙碌了起來,一刻也不曾耽擱。
在這溫暖的火炕上,裴東明夫婦的張羅之下,熱水很快來了,裴東明替他解衣擦洗,只除了胸前軍中包紮好的傷口,別處都擦洗了。甚直還將他雙腳挪出炕外,垂了下來,書香用木盆替他泡了泡腳。
燕檀想要掙扎,只是氣力不及。
「嫂子,別!腳髒。」
「你好生躺著,哪那麼多話?」
裴東明將書香推了下:「你去做些補血的東西來給燕兄弟吃,我來洗。」
他細心的將燕檀的腳洗了,又拭擦乾淨了,才將從頭到腳收拾乾淨的燕檀小心送進了被窩。
在裴東明夫婦這樣細心而周到的照顧之下,燕檀的心奇異的平靜了下來,仿佛之前懷香令他心中刺痛的那種感覺已經漸漸的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