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書角似乎還能感受到唇角辣辣的吻,那種熱烈的似乎要將人灼傷一般的溫度。
男人高大的身影沿著這條巷子走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了。
她抱臂進了院子,傻傻在院中馬紮上坐了下來,發起呆來。
今夜的裴東明不同於往常,能在這時候回來,本身就有些奇怪。
別的不論,他進來之後,將她抵在門後,合身貼了上來,仿佛要將她整個吞進腹中的吻劈頭蓋臉而下,那種奇怪的感覺,愛戀難舍的急切感在她心中漫延……
戰況這樣激烈,他行這一段路,只為了回來瞧她一眼,說是抽空回來瞧瞧她身體康復了沒,但書香聽在耳中,卻仿佛聽到了別的意味。
她去倒茶給他喝,心神不寧,手中杯子脫手,跌個粉碎,滾燙的熱茶頓時澆到了自己身上。
裴東明查驗她的傷處,歎息一聲:「……要是沒有我照顧,你可怎麼辦呢?」說著去找傷藥來抹。
書香卻忽忽淚如雨下……
裴東明找到了傷藥回來,見她這副模樣,笑道:「燙傷了這點,娘子便哭的這麼厲害,以後萬一……」見她目中淚水簌簌不止,後半句話便及時吞進了肚子裡。
書香緊抱著他,將自己埋進他懷裡,泣不能止:「好疼……夫君以後不想要照顧我嗎?還是你想要去照顧別的婦人?」不過借機撒嬌,好能除去心頭憂懼。
她不曾瞧見,裴東明聽到這句話,整個表情都僵住了,瞧著懷中恨不得將自己整個都縮進他懷裡的媳婦兒滿目不舍憂心,卻又極力隱忍著,用最輕快最溫柔的聲音笑道:「怎麼會。我活著一日……一定會照顧娘子一日……」
書香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沉入了最深的穀底。
……
她一個人在院子裡坐了許久,邊漠四月的天,早晚寒意甚重,她覺得要是要是一個人再坐下去,非發瘋不可。想一想,索性出身出門,關好了院子,去軍營裡幫忙。
這麼大的動靜,在東廂安睡的小鐵竟然未曾被吵醒。
夜晚的軍營燈火通明,守衛看到書香,查驗了軍牌,便放她進去了。這些日子有不少軍眷都來營中幫忙,被分在不同的地方。這已是響水營中戰時特色,後勤人手不足的情況之下,都是軍眷替補。
傷兵營裡,軍醫與藥僮忙個不停,還有五六名婦人在此忙碌,看到她來了,都露出笑容來。
書香與這些婦人本不熟識,見她們也還和善,也只是略點點頭,聽從軍醫的吩咐。
響水城下,裴東明披掛整齊,身後跟著兩千名兒郎,馬皆被棉布裹蹄,掩了口鼻,馬身上還負了火油等物,各個表情肅穆。
裴東明高坐馬上,招招手,令燕檀到得近前,緊握了他的手,囑咐了一句。
「兄弟,萬一我回不來,還請你別嫌棄書香,照顧她一生。」
燕檀腦中雷聲隆隆,整個人都傻在了那裡,幾乎不敢抬頭去瞧裴東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裴東明苦笑:「我知道你心氣高傲……可如今我倒不知道還能將她託付給誰?」
燕檀長出了一口氣,原來,他並未察知自己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念頭。他抬頭去瞧馬上的裴東明,後者瞧著他的眼神急切認真。
「我自然會照顧嫂子……」在他綻出一個放心的笑之後,又補了後半句:「——直到大哥回來。」
城門大開,一隊人馬悄無聲息的從城內出發,在暗夜之中向著對面的北漠軍營撲過去。
阿不通這幾日在戰場上大占上風,將響水軍打的縮回城內去,連應戰也不敢,只知道一味死守,帳下將士各個眉開眼笑。雖然響水城下北漠軍的屍體摞成了山,但他心中極有把握,這次定然能夠強奪下響水城。
說起來,還是今年尋到的這批能工巧匠們的功勞。
帥帳之中,諸將議事,有軍士道:「今年教大夏這幫南蠻子見識過了我們的攻城利器,恐怕將這幫南蠻子嚇得魂飛魄散了吧?」
另有軍士道:「就算這響水城經營了數代,城牆厚實,可只要衝車只對準了一處城牆撞擊,必然能搗毀城牆,到時候一定要將姓左的那小子綁到兩軍陣前,剜了心肝來下酒喝……」
北漠軍中,有父子兄弟喪命在左遷帶領的響水軍手下的,兩軍數代夙仇,結怨已深。
也有謹慎些的,向阿不通提議:「元帥,大夏軍會不會眼紅我們的投石機沖車等,半夜襲營?」
自有人哈哈大樂:「大夏南蠻子要是敢來,包管教他有來無回!」
「我們這次闖進去,就別再想回到響水。」
裴東明面色肅整,對著帶出來的這一千士兵做最後的部署。
「將軍派了我們今晚出城,就是想讓我們毀了蠻夷的攻城器械。但這些東西想來不會被隨意丟在營盤裡,定然是看守嚴密,一千人分作兩隊,一隊先行,直搗蠻夷帥帳,但不必與他們軍中將官糾纏,只要馬踏連營,能打則打,打不過便在營中潰逃,順便在營中放火。等蠻夷營內亂了起來,我再帶另外五百人進營裡查找銷毀投石機等物。」
隨他一同出來的一千兵士霎時變作兩隊,另一隊由薛文領頭,在黑夜裡向著蠻夷中軍帳最亮的地方沖了進去……
遠處城頭觀戰的眾人本來只瞧得點北漠軍中星火點點,但見蠻夷東南方亮起了火把,一隊人馬像劍一般插進了敵營,所過之火,凡遇氈帳之物,盡皆點燃,卻又不欲纏鬥,直取中軍帳。
城頭以左遷為首的眾將士盡皆默然,都知此行兇險,但又勢在必行,各人臉上不由都嚴肅了起來。
候在北漠軍營外的裴東明眼睛一眨也不敢眨,聽著遠處隨風而來的嘶吼聲,瞧著蠻夷軍中火勢漸猛,軍中漸漸亂了起來,最後不舍的回頭瞧一眼響水巍峨的城門樓,目光穿過這些建築,小院仿佛就在眼前,那清秀溫婉的女子在燈下靜待……
他一聲令下,帶著剩下的五百軍士,向著早就瞧好的西南角闖了過去……
「啊——」
傷兵營裡,書香一聲慘叫,手中的砂鍋失手脫落,滾燙的藥渣和著藥水整個都灑了下去,有一半都澆在了她的鞋子上,她忽然心驚肉跳,一刻也沒辦法在此地呆下去了。
傷兵營中本來便有受傷的軍士咒駡聲,慘叫聲,她這聲痛呼並未引來大的動靜,她脫了鞋子,只著布襪,踉蹌沖出了營房……
暗夜裡,這座城池熟悉到讓她心驚。她不過才來了數月,便仿佛一生歲月盡在此間度過。
城門樓下,值守的兵士瞧見這半夜突然闖過來的婦人,長槍攔住了她的去來,「哪裡去?」
書香一手提著鞋子,滿臉淚痕,被乍然攔住,仿佛才醒過神來,抬袖將面上淚水拭淨,顫抖著聲音問道:「軍師可在上面?」
兩名軍士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你這婦人,大半夜的找軍師何事?」
「我是軍師義女,有急事要求見軍師,勞煩二位通報。」
其中一名兵士道:「你這婦人好不曉事,就算是軍師義女,但現在夜色已深,軍師定然在營中歇息,怎的跑到這城下來喧嘩?」這兩人原只是尋常兵士,並不知道連存已經認了裴東明的妻子為義女,只是戰事緊張,還未來得及擺宴。
但這婦人卻只站在那裡,一遍遍固執的重複:「求兩位通報,我有事求見軍師。」
城門樓上,眾人屏息沉默,看著兩條火龍在蠻夷軍中艱難的行走著,先頭那一條火龍已經到達了帥帳,所過之處,大火頓燃,蠻夷奔走逃散……
不一會,左遷的貼身護衛過來了,小聲稟報了一句:「下麵好像裴校尉家娘子求見軍師……」
連存歎息一聲:「這孩子……」這會跑到城門樓來,想來並非裴東明漏了口風,定然是她心思慧敏,裴東明乍然回去一趟,引得她生了疑。
「將她帶上來。」
左遷一聲令下,那護衛轉身而下,不一會便帶著書香到了城上。
城門樓上,寒風拂面,書香這一路跑過來,髮髻散亂,手中提著鞋子,腳上不知道被燙成了什麼樣,火燒火燎的疼,她連看都未曾看過一眼,先頭又哭過,形容十分狼狽。
燕檀一眼便眼見她這副模樣,心中不由生疼,不等她說什麼,連存已經迎了上去:「你這孩子怎麼過來了?」
難得她此刻被城門樓的寒風一吹,也鎮定了下來,草草向著連存行了個禮:「義父,今晚夫君他回來有些奇怪,我……我……」目光在城門樓上站著的這群人裡巡梭了一遍,發現獨獨裴東明不在,嗓子便像卡了殼一般,說不下去了。
連存見她這模樣著實可憐,又急又慌,無助的站在那裡,上前去握住她冰涼的手,拉了她過來,見她行走間步履蹣跚,又見她提著鞋子,襪子與裙子上沾滿了褐色的藥汁,心中又是一歎。
這兩個孩子,也太恩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