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婆婆

傍晚時分,一車青帷馬車在城門關之前,從響水城南進了城。

車上的一個瞧著十分幹練的老太太撩起車簾來,問守門的軍士:「小哥,賀黑子家住哪裡?」

同樣的時間,書香侍候裴東明淨面梳洗,洗去從營裡帶回來的塵土,又拿出一身新作的夏袍來,服侍他穿了起來,頗有幾分擔憂:「新來的將軍瞧著人怎麼樣?」

「白胖,笑的跟彌勒佛一般。」

新來的駐軍將領姓曾,名潛,四十多歲年紀,今日午時才入了城,帶來了上次大戰嘉獎的恩旨。

裴東明一場搏命,換來了從七品翊麾校尉連躍兩級,如今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上次參戰的軍中袍澤各有封賞,但比起他來,皆要低個一級。

書香替他整了整腰帶,隨口道:「也不知是真心善似個彌勒呢,還是個笑裡藏刀口蜜腹劍的,夫君可以當心些。」

裴東明趁著她這番忙亂,將媳婦兒抱起來使勁親了個夠本,在她羞嗔抱怨之下,這才出門去赴宴了。

書香收拾好了裴東明中午帶回來的兩百兩紋銀跟幾匹絹帛,瞧著那些紋銀,暗暗感歎一聲,一場搏命,就換來這些,總覺不值。

宮裡賞下來的綿帛雖然花色豔麗堂皇,又是極好的料子,但她早已經習慣了荊釵布衣,盤算了一下,還是過兩日送到街上布店裡去換些銀子來是正經。

她收拾了鍋碗,鎖了門,去隔壁郭大嫂子家瞧了一回小鐵,這孩子自從住在她家,大多數時候跟小妞子在一起玩,連帶著三餐都幾乎在郭大嫂子家吃。這會進去的時候,正趕上飯點,小鐵捧著個粗瓷大碗,跟老郭頭一般模樣,坐在簷下呼嚕呼嚕吸溜麵條。

書香瞧著好笑,在他大腦門上摸了一把:「大嫂子,人家養童養媳,你家這是養童養小女婿兒?」

小鐵將大半個臉都埋進碗裡,連麵條也窘的不肯再吸了。

郭大嫂子將書香的手拉開,安慰小鐵:「別聽你香香姨瞎說,郭嬸子就稀罕你,趕明兒大了,給郭嬸做兒子。」

小鐵的耳根子都紅了,腦袋埋進飯碗裡分辯:「我有爹。」

老郭頭輕拍下他單薄的肩膀:「嗯,放心,郭伯不當你爹,郭伯當你岳丈。」

書香頓時瞅著他直樂:「讓你天天不回家吃飯,我早晚做了飯都剩在那,看,吃人嘴軟,教人拿住了當個小女婿也不錯。」

小傢伙端著一碗飯頓時為難的差點哭了。

夏日的傍晚,天氣燥熱的厲害,就算邊漠之地,暑氣散盡也得到三更。書香取笑了一回小鐵,裴東明今晚赴宴,一時半會又不會回來,她索性從郭家出來,又拐去了蓮香家。

還未進門,已聽得房裡鬧成了一團,進了院子,吵聲愈顯,廊下卻坐著兩老頭,頭碰頭在那吸著旱煙嘮嗑,看到書香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蓮香向來是個溫柔恭順的,少有這樣粗聲大氣講話的時候,近來又快到臨月子,白天夜裡的睡不安生,吃不下,哪有力氣跟人爭吵?

書香推開西廂門,才瞧見一個乾瘦的老太太一跳一跳的朝著賀黑子腦袋上抽,賀黑子熊一樣的個子,為了不讓老太太累著,彎著腰,臉上掛著討好的笑給她揍。

「娘,您要是累了,歇會再揍?」

蓮香手足無措立在當地,對這突然出現的老太太完全不知如何應對。

老太太揍的累了,索性專撿賀黑子腰肋間的軟肉下死勁擰。書香瞧著賀黑子臉上慘痛的表情,大概能夠體會出他此刻滴血的內心。

蓮香卻站不住了,湊上前去喚老太太:「娘,娘您饒了夫君,累了這一路,也該歇歇了。」

書香心道:哦,原來是婆婆來了。

老太太回頭瞪了蓮香一眼:「這是哪家子的規矩,婆婆跟丈夫說話,哪有媳婦兒插嘴的餘地?」

蓮香吃力的挺著個大肚子,一臉的哭相。

賀黑子自娶了蓮香,行動間十分的疼媳婦兒,還從未讓媳婦兒受過委屈,如今見媳婦被老娘訓的差點哭出來,連忙回護:「娘,你別嚇著我媳婦兒。」

老太太聽到這話,愈加的不高興,索性連兒子也不揍了,坐在那裡哭天抹淚:「我統共生了你這一個兒,都當袓宗一樣養著。可你從小不學好,到處惹事生非,一個眼錯不見就跑來當兵……這幾年娘把眼睛都差點哭瞎了,才知道你在邊關,好不容易有個准信兒了,連夜催著你爹雇了個車,這才尋摸了過來……不過說她一句,你竟然……」

賀黑子搓著大手,全然不知如何安慰老太太,蓮香也是個嘴拙的,只急的差點哭出來。

頭一回見婆母,居然將婆母氣哭了……在她的認知裡,這簡直是忤逆的大罪。

書香悄悄往後退了兩步,半個身子都探到了門外面,耳邊聽到院子裡兩老頭的話。

問話的大約是車把式,他道:「老哥,老嫂子折騰了這半日,不累嗎?」

答話的老頭十分之淡定:「讓她揍揍兒子出口氣,不然回頭又要揍我……」

書香差點笑出聲來,原來這就是黑子爹啊。

見房內鬧的愈加不可開交,賀黑子拉著蓮香跪了下來,蓮香挺著個大肚子,跪的十分吃力,她便想著索性趁他們正熱鬧,退出來算了,哪知道還未再退,老太太卻嗖的一聲竄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濕噠噠的手上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鼻涕,她頓時一陣膈應。

老太太卻全然未察覺她的表情,拉著她逕自坐了下來,指著賀黑子罵個不停:「他嬸子你來評評理,你這不孝的兒子幾年不見,竟然說娶了媳婦兒了,沒有高堂之命,也沒有拜過祖宗,怎的就有了媳婦兒了?這是哪家不知羞的閨女?」

書香在心內默默腹誹:大娘您搞錯輩份了,我不是他嬸子,是他嫂子……稱呼他妹子也行……

原來這就是自己當初逼婚時聽說過的那個追著賀老爹到處亂竄的賀大娘啊……果然聞名不如一見。單純從體型上來說,書香一直以為能追著男人逃竄的婦人必定是郭大嫂子這款的,哪知道老太太的體型倒是她這款的,瘦歸瘦,海撥上離她還差了老遠。

老太太見圍觀群眾不說話,想著也許指責的這理由不夠令人憤慨,便挖空心思想想,又擠出來一句:「……老娘一把屎一把尿將你拉扯大……」

圍觀群眾這次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句話臺詞性太強了,是所有當娘的責備兒子的必殺句,再配合著老太太唱作俱佳的表情,賀黑子夫婦活生生一個不孝子的典範,大熊一般的賀黑子可憐巴巴的跪在他娘腳邊,要多沮喪有多沮喪。

「大娘,這事也不能怪黑子哥。」書香努力調整面部表情,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誠懇一點:「黑子哥哥的這門婚事,可是皇上賜婚,將軍主婚,這才沒有來得及稟報父母,還請大娘不要再生氣了。」趁著老太太愣神的功夫,趕緊將自己的手從她乾枯粘濕的手裡抽出來,在她大腿上拍了拍,以示安慰,順便把手上粘乎乎的東西蹭掉。

老太太睜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他嬸子,你別是騙我的?」

書香默默轉頭去瞧蓮香家桌子上的油燈,明明油還很多,燈芯又並不長,燒的正旺,老太太這眼神真讓人想撞牆。

「真是皇上賜的婚」

書香蓮香跟賀黑子齊齊點頭,真的,這事決不摻假,只不過皇帝賜的是集體婚,不是一對而已。

老太太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可是面上笑意卻真心實意。她伸手在懷裡摸來摸去,賀黑子只當她想通了,要給媳婦兒見面禮,腆著臉笑:「娘您只要隨便給娘子個簪子鐲子啥的就行了。」

老太太明明在摸手絹好?

書香恨恨的瞪了這樂瘋了的傻熊一眼,默默從自己袖裡抽出了雪白的帕子,強忍著心疼遞了過去。老太太接過去一通擦,擦完了順手遞過來,書香呆呆盯著面前的手絹上那葉蘭花,死活不敢接,心裡悔的腸子都要青了。

她自己繡功太差,蓮香自懷孕了以後也少做針線,以前給她繡過的幾幅帕子她都省著用,一度裁了幾塊四四方方的布當手絹兒,今日裴東明升了官又得了賞銀,她心裡高興,這才從衣櫥裡拿了塊新帕子揣著,一次都還未用。

老太太見她不接,便要往她懷裡塞,慌得書香連忙抓住了她的手,陪著笑道:「大娘今兒才來,我也沒什麼可送大娘的,這塊帕子繡功好,料子也好,我也是今兒剛揣出來的,還一次也未用過,不如就送了給大娘用。」

見老太太顏色稍霽,連忙彎□去欲扶蓮香起來:「大娘今兒才來,既見了兒子媳婦兒,還有大孫子,再讓大孫子跪著,要是蜷折了他,他在肚子裡不舒服可怎麼辦呢?」

老太太這會才回過神來,將帕子揣進懷裡,又彎下腰去歡歡喜喜扶蓮香:「媳婦兒快起來,地上涼。」

書香背轉身拿袖子悄悄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真心替蓮香擔心。

這樣能曲能伸,能軟能硬,又唱念作打的老太太,蓮香姐姐真心不是她的對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