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一年,響水營中傳下來的習慣,每年的八月底,營中會有一次大比。
左遷初來的那一年,與營中一干將士們拼死鬥了一場,才算在響水站穩了腳跟,從此每年穩坐裁判席。
今年曾潛初來,前五日已有軍士前來問他大比之事,他自來營中,萬事全遵循舊例,自然滿口應答。
所謂的大比,在他心裡以為的,定然是軍中士兵們的小打小鬧。
這一向曾潛比較器重裴東明,營中自有一幫人聽從裴東明的吩咐。他又私下將曾潛為人與身邊一干相熟相交的兄弟們通了氣,如賀黑子老郭頭趙老摳等人。只隱下他如今大約看中了自家媳婦兒這一節。
這些人聽聞如今派來的將領原來是這般私德有虧者,皆對朝廷失望不已,索性摩拳擦掌,好生準備在大比之時讓曾潛見識見識響水軍的厲害。
曾潛從江淮帶過來的幕僚們都是在豐饒之地攬錢攬習慣了,來到這貧瘠的邊疆,不知道有多後悔,辦事漸漸的就懈怠了下來,連大比這樣的事情也不曾操心去問問,因此那一日曾潛起床來到營中,竟然是全無準備。
響水軍校場之內,三軍歡聲如雷,只等人群靜默,趙老摳才上臺去講話,主旨以歡迎曾將軍前來響水,副題以煽動軍中將士對曾潛的考較之心的演講。
稿子是裴東明捉刀,逼著趙老摳背了三天,他在房內背給自家娘子雁兒聽的時候,只逗的月子裡的雁兒笑倒在床上。
「就憑這番話,姓曾的不想下場也得下場。」
內中有云:先我響水軍之首者,乃武功騎射遠超眾人,兵法奇書涉列之廣,胸襟氣度之闊,皆令眾人仰慕之。今曾將軍遠涉千里,為我響水軍一軍之首,眾人殷切盼望趁此良機,一睹將軍神勇之姿,指點眾人武功騎射,我等必心服口服,此後唯將軍命是從,任將軍驅馳……
換言之,要是你姓曾的武功騎射實在不堪,又不會領軍打仗,眾人服不服你,還得另說。
趙老摳在上面磕磕絆絆講完了,下面哄然大笑,互相打聽,老摳這說的是啥?
有人道:「沒想到老摳娶了個識字的媳婦兒,說出來的話也文縐縐的……這是不是說要將軍下場與我等較量一番?」
又有人揎拳捋袖:「反正裴校尉這幾年一直蟬聯全軍大比之首,我都懶得跟他較量了,每次都被臭揍,今年就等著與曾將軍較量呢。」
這人反被他身旁的同列軍士橫了一肘,「怎麼能輪到你呢?與曾將軍較量當然是我先上了。」
左遷雖然與軍中眾校尉不再動手,但每個月有暇,總要來校場與普通士兵切磋一番,以激勵士氣。只是通常都是十五人一組與他比試。
贏了他的自然有賞金。
曾潛又生成個散財的性子,人人知道這位將軍是個有錢的主兒,都想著能夠大敗他一場,好生得些賞銀,一時之間,自左遷走後,沉寂了許久的響水營中竟喧鬧非常。
曾潛在臺上聽著下麵嗡嗡私語,片言隻語傳到他耳朵裡,頓時覺出不好來。他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得很,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連三兩個地痞流氓都不如,哪裡能跟這幫如狼似虎的兵士打起來?
彼時裴東明正站在他身旁,見他隱有退縮之意,連忙上前諫言:「今日真是個好時機。自左將軍走後,大家人心不穩,將軍要是下場將這幫兵蛋子們震上一震,管教他們服貼聽話。」
曾潛面露難色,「這……本將軍乃是軍中將領,怎能與這幫士兵下場較量?」
「將軍有所不知,往日左將軍在時,有空必定來校場與士兵較量,以激勵士氣。反正這些士兵礙于身份,也不敢真把將軍怎麼樣。上次左將軍比輸了,還輸了好大一筆銀子給軍中兵士呢。」
至於這個上次,大約是在五六年前。
不過裴東明以為,這點曾將軍還是不知道為妙。
他身後站著趙老摳老郭頭等十來個校尉,都上前道:「當年左將軍進營,還與營中一干將官們比武,將軍若是不肯下場,這些兵士們恐怕會要求看到將軍與我等比試……」
曾潛看看臺上這些胸有成竹的將官們,咬咬牙,想到拿出自己將軍的赫赫威勢,降服幾個兵蛋子自然不再話下。當下一撩袍子便下了場。
響水軍中眾兵士盼這一日盼了好些日子,如今不等曾潛下令,已經一湧而上了十幾條漢子,將曾潛圍在當間。
曾潛哪裡見過這等場面,立時叫道:「怎的這麼多人?」
他原還當一對一的較量。
內中有人笑嘻嘻道:「左將軍在時,逢比必然是十五人一組同時撲上來,今日我們想著將軍初來,這才減了三個人,只得十二個人一組呢。」
說著招呼眾人一湧而上。
響水軍在邊漠呆的久了,大部分都是實心眼的漢子,說與將軍對打,那就是真拳腳十成力,當先一人一拳搗中了曾潛的鼻子,那人只覺愕然……這將軍怎的沒有避開?這般打法也太過容易了。
只聽得曾潛一聲慘叫,怒火中燒,撲上去就想要這兵士好看,哪知道眾人見了他生氣的這架勢,只當他也是實打實要與眾人較量,當下打起精神拳腳扎扎實實往曾潛身上招呼……
混戰之中,曾潛起先還能掙扎著還一拳,到了最後竟然等於被眾人圍毆,校場之上塵土飛揚,眾人完全看不到中間戰況如何……今早前來校場灑水壓土的兵士一早就被裴東明阻止了。
「若要打起仗來,誰管你揚不揚風刮不刮土?難道蠻夷還要等你將戰場都灑了水,壓住了土才開始打仗?」
灑水的士兵覺得,裴校尉這話十足真心,設身處地為眾人著想,實在教人信服,當下擔了水桶提了木盆又轉了回去。
場外的眾人只瞧的一通混戰,誰是誰也分不清了,另有人在佇列之中起哄:「若是打贏了曾將軍,肯定重重有賞……」
人多又亂,群情激昂,誰還記得是誰喊了這一嗓子?
反倒是這話引得下面佇列之中全軍都起哄著賞銀,場中眾人越戰越勇,從前與左遷三個回合便被震出場外,如今將曾將軍打倒在地他不及爬起來就又被踩倒……
場中的曾潛只差大哭著喊救命了……
老郭頭站在裴東明身後,低低道:「東明,適可而止。一次打死了,以後就沒得樂子了。」
裴東明露出個意猶未盡的笑容來,跑下將台來,往場中跑去,見到這些兵士便往外拉扯,一人一腳往外拉扯:「還不歸隊去?」
這些人見將軍再也爬不起來了,遂趁亂一哄而散。
曾潛被揍倒在地,一身的土,滿面青腫,狼狽不堪,怒火中燒,幸虧理智還未全然喪失,知道當著全軍的面不能當時就追究,在塵埃裡抬起頭來,見到一張擔憂的臉,一臉的懊悔:「我當這幫小子不會敢下手,哪知道他們都跟左將軍對打成習慣了,上場都要盡全力……都是我的錯,請將軍責罰。」說著伸手去攙扶曾潛,順便掩藏起唇角泛起的笑意。
臺上一眾校尉呼啦啦湧上來,紛紛表示關切。
這一日的響水營中格外的沉寂,氣勢如虎的響水軍在左遷手下這麼些年,與蠻夷相鬥多年,今日被幾個普通兵士試出了新調來的將軍的深淺,所有軍士都格外的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