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夫人與府裡丫環嬤嬤在城守府一干府兵保護之下到達城南之時,書香郭大嫂子等人也在趙老摳保護之下到得南城門。
此刻南城門人潮擁擠,扶老攜幼,羅四海帶城中差役疏散人群,許多壯年男子提著棍棒菜刀之物主動追隨在差役身後,讓道與老幼先行,雖情況危急,但秩序井然。
響水城歷經百年戰火,城中百姓幾經生死,血淚刻骨,但故土難離,今日匆忙逃命之際,各個眼含熱淚回頭去望,但見城中濃煙滾滾,映照得夜空猙獰,香末山寂黯。
事實上,城破之後的巷戰遠遠比攻城之戰更要殘酷的多。
北漠軍沖進城中之後,前兩隊分別有老郭頭跟趙老摳帶領去保護城中百姓與軍眷轉移,最後一萬人馬由裴東明與賀黑子帶領拒敵。
賀黑子天生神力,裴東明行事沉穩,一萬人馬撒豆一般分成若干小組在城中各小巷中與沖進來的北漠軍廝纏拼命,拖延時間,以期能夠讓城中百姓軍眷全部撤離。
北漠豺狼之軍馬上奔襲迅如雷電,但巷戰之中,一則惦記財物婦人,貪婪成性,淫心欲熾,二戰不占地利之優,大削鬥志,響水軍竟一度將蠻夷逼到北城門。
阿不通站在城樓之上,氣惱之餘,以數倍兵力傾壓之勢才將響水軍砍殺至城內暗巷。
短兵相接,大夏軍不及北漠兵魁梧高大,但身腰靈活,拼死一戰,尚能斃敵,整個巷子裡到處是捉對廝殺的敵對雙方……
城中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裴東明帶著一萬人拒敵,到得最後,也止得兩千軍士。許多受傷的兵士最後皆選擇了與敵同歸於盡,等到阿不通完全控制了這座城池,下令清理戰場的時候,活著的北漠軍無數次的見到雙雙對對倒臥著的兩軍兵士。
許多大夏軍死後也保持著恨不能生啖敵軍的神情,雙目圓睜,滿身滿面塵灰血跡,有的緊握大刀正欲向敵砍去,殺意凜然,無論前來收繳軍械的北漠軍如何使盡全力,就是不能從早已經變得僵硬的大夏兵士手裡奪下這把刀,最後只得剁了這只手……
甚直,還有咬著敵人的半隻耳朵死去的,又或者死死掐著敵軍的脖子,後背被一把砍刀剖開,卻死也不肯放手……
許多的響水軍,凝固成一種與敵同亡的姿態,永遠的留在了這座城池……
阿不通帶著誠惶誠恐的曾潛一路從城北漫步到城南,兩天之內,北漠軍已經將到處堆積的屍體打掃乾淨,但所過之處,總有血腥味繞鼻。
這座城池,已經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將軍府的幾十個大夏人,其餘的全是北漠軍。
他一直對這座香末山下的城池垂涎非常,但如今走在空空如也的街上,沒有他想像的商鋪林立,小販叫賣聲,孩子婦人的笑鬧聲,那種想像之中的南夏百姓生活的盛景。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小院,大門敞開,主人家不見蹤影,院子裡一畦菜園裡,紅紅的辣椒與綠色的青菜長勢已頹,帶了點秋天的凋殘之意。
深秋的香末山深處,羅夫人伸出纖白玉指,掬一捧冰涼的泉水喝下去,滿腹涼意,羅四海慌忙上前去要攔她:「夫人,這……」
世家名門出身的羅夫人,幾曾喝過一口生水?
羅夫人嫣然一笑,竟然帶了些年輕時候俏麗無雙的影子,「夫君,這水好清甜。」
羅四海一時竟然瞧的癡住了……枉他在花叢遊走多年,一向只覺自家夫人雍容端莊,今日竟然覺得奇美,連眼神也一時移不開……
響水城一役,大夏剩餘三萬多守軍到得最後只余了一萬五,所幸滿城百姓大多數都逃出命來,由五千守兵護送著往最相近的遙城而去。
留下的這一萬人如今皆以裴東明馬首是瞻。
那日書香等人逃出命來,最後在城外等候了一日,才等到了裴東明與賀黑子帶著人馬趕了上來。
北漠軍與響水軍這場戰役打了數日,人困馬乏,只等將大夏軍趕出響水城,竟然關閉城門,不再纏殺,裴東明帶率眾趕了過來。
彼時官道之上,老郭頭夫婦,羅四海夫婦,與望眼欲穿的書香皆站在隊首,其餘小鐵大妞子蓮香雁兒等人早已被護送往遙城避難。
羅四海本想讓羅夫人跟隨百姓前往遙城,哪知道羅夫人卻分出一半府兵將身邊丫環嬤嬤帶走,自己一定要同羅四海同進退。
羅夫人身邊丫環嬤嬤哀哀泣求,但羅夫人心堅意鐵,根本無法憾動。
羅四海一昂藏漢子,虎目蘊淚,唯有歎息一聲:「夫人你……」萬般感慨再說不出口。
等到裴東明趕上大軍,書香緊揪了一日夜的心總算落下地來,若非有手中大刀支持,早癱軟在地了。
她身邊的郭大嫂子見狀,一把將她攔腰抱住,讓她倚靠在自己身上,再去瞧這小丫頭,已經雙目淚光閃爍,只癡癡盯著馬上的自家夫君,大喜之下竟然跟傻了似的。
裴東明自城破殺敵之際,終到得此刻才敢肯定,那站在隊首的小媳婦兒安然無恙,離人再逢,瞧過來的目光分明帶著激動之意,但今日境況,壓根容不得他夫妻私語,當下朝著書香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意,回頭與一干軍中將領跟羅四海商議軍情去了。
響水關已失,遙城又遠,這些人皆是駐守此間多年,激動者如賀黑子咬牙切齒直罵娘,老郭頭這種穩重的也不肯前往遙城,連羅四海也不肯追隨滿城百姓前往遙城避難,早遣了身邊幕僚跟兩名護衛前往遙城報訊,並告之遙城知府火速上報朝廷。
最後裴東明拍板決定,大軍撤往香末山,等待時機奪城,與蠻夷再戰。
裴東明與老郭頭皆希望自家媳婦能夠去遙城,但書香與郭大嫂子各提了一把帶血的砍刀,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戰果,一個殺了兩個半蠻夷,小腿被削去了一塊肉,如今用了一塊布緊紮著,結成了血塊;另一個手身胖歸胖,身手健捷,殺了七個半蠻夷,毫髮無傷。
兩人各半的那個蠻夷是二人合力的結果。
當著眾人的面,裴東明強忍著想要揉一揉媳婦兒腦袋的衝動,一把將她撈上馬來,一馬當先往香末山而去。——這般的夫唱婦隨雖然不是他願意的,但至少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讀懂了生死相依的意思。
他伸臂緊攬著懷中溫軟的身子,感受著她身上血腥味裡熟悉的體香,只是將她往懷中緊緊的按了又按,仿佛恨不得值此戰亂之際,能夠將她嵌進自己的肉中骨中,護她周全才好。
老郭頭與郭大嫂子同乘一騎,逐漸落到了後面,老郭頭對著帶血砍刀的媳婦兒,忍了又忍,終於憋出一句話來。
「娘子,你太胖了,我們倆共乘一騎會把這匹馬壓扁的……」
換來郭大嫂子反手一拳:「你這是想找抽吧?」
老郭頭討好的嘿嘿笑兩聲,伸出雙臂來,試圖攬住郭大嫂子的肥腰,試了好幾次未果,看到遠處羅四海與裴東明皆輕輕鬆松將各自的媳婦兒摟在懷裡,皆是纖腰不盈一握,挫敗的歎了口氣,叮囑郭大嫂子:「媳婦兒你抓緊了我小心別跌下馬去……」
「你當我沒騎過馬啊?」
隊伍後面傳來了郭大嫂子的咆哮聲。
「你……你本來就沒騎過馬嘛……」
老郭頭的聲音失了底氣,漸漸被馬蹄聲所掩蓋。
羅夫人在羅四海懷中掩唇淺笑,「這位大嫂子真有意思……」她在內院幾十年,自小到大見過的都是溫淑的大家閨秀,幾曾見過這般彪悍的婦人,只覺這咆哮的婦人跟氣勢逐漸低迷下去的丈夫倒有意思的緊。
羅四海摟著羅夫人上山,歉意十足:「夫人,都是我帶累了你吃苦……」話到一半便被羅夫人打斷:「你我夫妻一體,福禍與共,休得多言。」
她的目光悠遠淡然,仿佛此前的巨大兵禍只是晨間一夢,此刻正與丈夫出門共賞秋光,與平日從容別無二致。
羅四海仿佛今天才重新認識了自家夫人。
結髮同心,執手百年。
北漠軍忙著打掃響水城的時候,響水軍正在香末山連綿山脈裡奔波,尋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山中寒氣重,戰亂之際,皆是空手出來,連塊面餅也沒有,兩天之內,一萬大軍在香末山內轉悠,餓的厲害了,便在山中獵野物,再挖些草根樹皮充饑,只是人太多,按人頭分到手的東西又太少,大部分時間卻是餓著肚子的。
因此哪怕泉水再冷,羅夫人也肯掬水來飲,壓壓腹中饑餓之感,只是她與郭大嫂子大口狂喝的模樣大有區別。
遠遠去瞧,郭大嫂子倒跟這些人困馬乏的軍士們一般粗豪,瞧來倒頗為和諧。
到得第五天上,那些護送百姓的五千軍士跟羅四海的幕僚護衛才趕了回來,被一早在香末山下的探哨帶了回來。
那五千軍士帶了糧食炊具之物,並一些禦寒衣物,雖物資有限,總歸能解一時之溫。
這些糧食乃是遙城府倉裡的米糧,炊具衣物卻是知府方環想盡了法子所湊,雖一時不夠一萬多人所分,總算聊勝於無。
羅四海的幕僚佟先生向他轉交了方知府的書信。
方環接到羅四海派人報訊,得知曾潛已經開城投敵,響水關關告破,驚怒之下,立時向朝廷上奏,並與羅四海商議,遙城與響水軍成犄角之勢,與北漠軍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