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除夕夜,裴家的團年飯上了桌,書香對著一盆子清湯羊肉湧上一陣嘔意,轉頭便往花廳外面跑。
裴東明緊跟在後面跑了出來,見她對著牆角使勁彎腰嘔吐,卻因為腹中空空只吐了些口水而緊張不已。
自從他回來,旁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唯獨書香的身子最是要緊。
他自己心裡清楚,因為戰時失蹤,導致第一個孩子小產,除了心裡對小媳婦兒有著深深的憐惜,還有著深深的虧欠與自責——不忍心她有一點點不舒服。
眾人見他們夫婦都出來了,生兒跟倆丫環連同蘇阿媽都緊跟著走了出來,裴東明攬著書香,一面使喚生兒去請城北的古大夫,一面跟蘇阿媽打了個招呼,準備讓書香回房躺著。
蘇阿媽本來不放心,想要跟著,但被裴東明制止了,要她回廳去陪著蘇阿爸,只說古大夫一會便到,讓她不用憂心,順便當著眾人的面輕鬆將小媳婦兒抱了起來,腳步輕捷準備回自己院裡去。
書香靜靜伏在他懷裡,聽著男人有規律的心跳聲,抬頭便能瞧見他英挺的下巴上刮的乾淨的青黑胡茬,醞釀了一下,終於老實招了:「……夫君,我的小日子過去好幾天了……」
裴東明:「……」
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考慮是不是小媳婦兒腸胃不舒服,或者這幾日在廚下準備過年的吃食,煙薰火燎的熏出了毛病?
懷裡被抱著的人心中暗恨:這男人平日也算反應很快,怎麼今日偏生遲鈍的厲害?
「夫君……我說不準是有喜了……」
「啊!——啊?有……有喜……」
一直鎮定抱著書香悶頭往前走的男人一瞬間有些傻眼,手臂脫力,差點將懷裡的人扔到地上去,卻在最後關頭終於發揮出了軍人的應變能力,重心朝後傾,雙腿朝前倒地,雙臂護著懷裡的人在積雪之下生生充當了一回人形肉墊……
這一場雪已經下了三日,從二十八日便開始了紛飛大雪,一直到今日午時才停,院子裡此刻積雪沒過腳踝,積雪厚實綿如輕絮,倒緩解了裴東明身體落地時的衝力,夫妻兩個頓時相疊滾成了一團。
書香急著想要從裴東明身上爬起來瞧瞧他有無受傷,下面墊著的男人這會心驚肉跳,生怕一個移動便會招致不良後果,雖躺在積雪裡,但雙臂牢牢將人護在自家身上,二人等同於在角力,裴東明關心則亂,又不敢使大力,夫妻倆個在雪地裡竟然半天爬不起來……
「你……你難道想在雪地裡躺一晚上啊?」最後還是「疑似孕婦」發怒了。
這般小心翼翼的圈著她還不讓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啊?
小媳婦兒氣焰囂張已久,裴東明早被打壓習慣了,這會更是不怕馬虎,連連哄著她:「香兒乖,你別動,為夫抱著你慢慢起來。」
——他當我是手斷了還是腳斷了殘疾了麼?
書香嘴角直抽,簡直想不起來如何反駁之男人。
二人最後到底還是從積雪裡爬了起來,可貴的是爬的姿勢……純粹是裴東明抱著小媳婦兒爬起來的。被他緊攬在懷裡的小媳婦兒壓根不用出一點力氣。
裴東明的記憶裡,孕婦是一種特別脆弱的生存狀態,不能發怒不能用力飲食上也要非常注意……他這純粹是被書香第一次懷孕給嚇住了,要是多見見郭大嫂子挺著大肚子幹活,就能消除這樣錯誤的資訊。
古大夫是被生兒從團年飯的桌上揪下來的。他背著藥箱進了裴家大門的時候,響水城整個城池都陷落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裡,甚直還有富人家放起了煙火,使得這座邊漠的城池上空綻放出一朵朵絢麗的花……
這一年裡,經過的事情太多,邊漠的百姓戰後重建,好似都憋著一口氣直等今日放個夠……
裴家主院的臥房裡,書香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衫,被裴東明安置在床上躺著,聽著院子裡生兒與古大夫的腳步聲,夫妻二人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神色,竟然都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
——無可否認的是,第一個孩子給兩夫妻都留下了陰影。
古大夫手搭在書香腕上片刻,便眉開眼笑的拱手:「大過年的,這可是雙喜臨門啊,裴娘子這是喜脈,胎象穩定,只需好生養著便是!」
裴東明目露狂喜,抓著古大夫的手只管傻笑,還要一遍遍確認:「古大夫,這可是真的?」
古大夫見過的病人太多了,首次覺得,今日應該瞧病的不是床上躺著的裴娘子而是樂瘋了的裴掌櫃……
還是蘇阿媽在前廳等不及了,使喚了秋芷來後院察看,這才上前去接了書香錢匣子的鑰匙,取了一個五兩的小銀錠子給古大夫當診金。
生兒複又送了古大夫出門,秋芷去前廳向蘇阿媽報訊,蘇阿爸問及裴東明可還要回前廳來喝兩杯來慶祝一下,或者來吃團年飯,秋芷一本正經回稟:「奴婢覺得老爺今晚瞧著夫人早就飽了,哪裡還吃得下。」
兩老頓時都笑了。
蘇阿爸與蘇阿媽倒很是理解這對小倆口此刻的心情,都覺得他們今晚過去道喜頗有幾分不合時宜,索性由得他們窩在房裡,只喚了兩丫頭與回來的生兒一起吃團年飯,還興致很高的喝了幾杯酒。
自古大夫出去以後,裴東明一直是一臉傻笑的瞧著床上的小媳婦兒,一會問她渴不渴,一會問她餓不餓,有什麼需要,殷勤備至,無限關懷。
書香只有一個要求,這特殊時刻,她需要身體的溫暖,房裡氣溫不高,睡的又是床板,縱然墊的再厚,還是有點冷,被窩裡特別需要一個人工暖爐來陪睡。
裴東明非常樂意當這個人工暖爐,縱然薪資為零,也是滿心歡喜,當下脫了鞋子鑽進了被子,將小媳婦兒摟在懷裡,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
從年初一到初三,裴東明去各家拜年統統一張長開不敗的笑臉,只瞧的各人牙疼。老郭頭多方打探未果,趙老摳也盤問了好幾次,連燕檀也覺得這大哥今年格外的不正常,難道因為開年酒樓要開,他預見到了日進鬥金所以才這般樂呵?
這實在不合常理!
初五的時候,羅家的酒宴書香意料之外的缺席了,但裴東明卻半點憂心不見,依舊一臉喜意,眾人後知後覺得出個結論:裴家有喜了。
街上全是冰溜子,走路都有些不穩,這時候孕婦自然不宜出門。
孕婦書香這幾日被強行關在房裡,情緒隱有崩潰之勢,可惜裴某人涵養功夫太好,無論怎麼折騰都任勞任怨,甘之如飴,書香也不好意思過份了,只能當個深度宅。
酒席之上,羅四海取笑裴東明:「這種喜事你也藏著掖著,東明你太不夠意思了!」
趙老摳有些心疼的盤算著孩子落了地,自己這份賀禮不能省,暗暗打定了主意回去以後要再接再勵的耕耘,到時候肯定能賺回來。
怎麼說自己都不會虧本。
燕檀心中替他二人高興了一回,又盤算著回去要送些什麼賀禮上門。
賀黑子今日也列席,由衷盼著裴家的孩子能夠儘快落地,平平安安長大。
他近些日子夾在老娘與蓮香之間焦頭爛額,又有兩名貌美的通房丫頭,雖然目前還未圓房,那也是因著住房不便。
賀老太太聽說裴東明夫婦搬到了城中,買了個大院子住了下來,摩拳擦掌幾個月,只準備開春解凍以後便雇人來擴一下院子,到時候兩個通房也有了自己的房間,只要圓了房便可以抬成妾了。
蓮香聽到這事又哭了好多次,賀黑子只覺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裴家這件事,可算是近來焦慮生活之中的唯一一件好消息。
內中唯有老郭頭不屑的撇嘴:「我當是什麼事兒呢,不就是你家媳婦兒懷上了嗎?當旁人家的不會生是吧?」
眾人咂摸著他這話頭不對,都將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
老郭頭一時裡倒似有了點尷尬之意,卻又帶著幾分故作的漫不經心道:「我家娘子也懷了兩個月了,今兒還不是照樣來吃酒……」
眾人:「……」
片刻之後,裴東明率先拍著桌子怪叫了起來:「老郭頭你老當益壯……嗷呵……」
緊跟著幾個人都跟在軍營裡似的拍桌怪叫,連羅四海也借機拍了幾下桌子,只驚的羅家的下人各個差點將眼珠子掉出眼眶。
——老爺跟著這幫軍漢們真是越來越出格了。
老郭頭頗有幾分得意的抿著嘴角,神情裡卻是掩飾不了的喜意。
自生了小妞子這麼多年,郭大嫂子一點動靜都再無,本來他都已經死了心,連大妞子都嫁了人有了身孕,都要做外公的人了,前幾日郭大嫂子不舒服,卻忽然間診出來又懷上了。
這是母女兩個要一起坐月子嗎?
前院的消息也傳回了後院。
羅夫人著人撤走了郭大嫂子面前的酒杯,換成了熱熱的羊乳,「你也太外道了,居然連我們也不告訴一聲。」
郭大嫂子抿一口羊乳,裡面大約放了糖,奶香味裡有股甜味。她放下羊乳笑:「我一把年紀了忽然說有了……算算日子,跟大妞子前後腳生……外道的不是我,正經的書香都不曾跟大家說一聲……」
對於書香有了孩子不通知大家,又躲在家裡養胎不肯出門,幾人在酒宴上都批判了一番,又相約了第二日去裴家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