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邊城氣候如火,裴歡歡已經九個月了,能夠在眾人的圍追堵截之下在炕上爬的飛快,坐的穩當,彎腰低頭,便能叨住自己的小肉腳,用新生出來的四顆牙齒將襪子給扯下來,然後咬住自己的腳拇指。
家中眾人最近為她這壞習慣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總有人不錯眼珠的看著這小傢伙。
裴東明這些日子卻有些忙。響水客棧已經到了最後階段,他要日日去觀進度,與丁師傅商量客棧細節之處,還要去巡查別家的店,家中事無巨細全落到了書香頭上。
至於家中田地,早有蘇阿爸看著,由麥客與佃戶共同收割,最後交帳給書香。
——如今這些事情,已經無須裴東明來查看了。
兩個月前,裴東甯已經跟著裴東俊回裴家坳去了。有感于裴東明宅子的混亂不堪,他覺得有必要請家中長輩前來處理一番。
比如,在裴東明的宅子裡,老太爺老太太不是親爹娘,連養父母都算不上,大少爺是別家的(小鐵),二爺是外姓人(燕檀),放著正牌的二爺(裴東寧)與正牌的老太爺老太太(裴十六)不管,卻弄了一幫子外姓人來當主子,這究竟是怎麼樣一種亂法?
偏裴東明的媳婦兒,他這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大嫂是個死硬派,無論裴東甯私下探聽裴東明有多少財產,她就跟只蚌似的緊閉著嘴,完全打聽不到一點底。
裴東甯在響水街頭轉悠的時候,到處都有人在誇裴東明,誇他為人如何仁厚念舊,酒樓鏢局糧店,如今還在籌備著響水最大的客棧,這般有錢人,又有個好心腸,實在難得。
他尚不如裴東俊一般深刻體驗過裴東明的過人之處,對這位他從小敵視到大的大哥,他還真不會認為裴東明能夠出息到有當將軍的一日。只對傳言嗤之以鼻,無論如何他也不明白,一個人當官都當到了將軍之位,還要辭官做個商人,這不是自輕自賤是什麼?
完全不可理解。
既然不可理解,那麼這事便不是真的,定然是裴東明如今發達了,被手下夥計鼓吹的。
八月初,書香正與家中僕婦商議著今年中秋節要準備的節禮,還要準備些別致的東西送人,門房來報,甯二爺帶著一老頭老太太跟小姑娘來了,還有個年輕的小媳婦,說是府上的老太太跟老太爺及家人。
門房是一位斷了一條腿的軍漢,自傷後退役,在城中過日子艱難,被裴東明知道以後,便請到家裡來當門房。
裴東寧上次來的時候,這宅子裡尚沒有門房,如今離去才兩月,已經有個黑鐵瘦削的斷腿漢子守著大門,他嫌惡的瞪了一眼那漢子,實在不明白裴東明為何要買個傷殘的漢子來看門,滿大街上都是胳膊腿兒全乎的人,偏偏要買個腿殘的,莫非他這位大哥腦子也殘了?
裴十六卻是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離家這麼遠。邊關的繁華引的他一路看了下來,又聽說裴東明如今開著酒樓客棧鏢局等賺錢的營生,心頭不知有多高興——總算沒白養這個兒子,是時候要他來盡孝心了。
至於裴老太,在馬車上已經埋怨了他一路,只道他當日不應該將裴東明給趕出家門,不然早被裴東明接到響水來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渾然忘了當初是如何恨不得裴東明早日離家,好給裴東甯跟裴淑娟將家產留下。
——給別人養兒子這本來已經是無奈之舉了,還要分家產,這世上又有幾個是傻子呢?
只有裴淑娟,今年才十六歲,雖然訂了親,國喪未過,還未成親,對這一趟出遠門充滿了期待,因此父母之間的互相埋怨以及裴東寧時不時的提點,要她多同大嫂搞好關係,好探問一番他們如今有多少家底子的事當作了耳旁風,心情十分愉快。
倒是那年輕小媳婦,便是裴東甯的娘子,對裴東寧的話向來執行徹底,還未進府,一雙眼睛已經開始細心估量起這宅子來。
家中僕人將幾人引到了前廳,奉上了茶水,書香在後宅遣了人去送信給裴東明,一面喚了僕婦去打掃客房,又著秋芷去知會蘇阿媽一聲,讓她老人家別在意這些人事,這才帶著秋芷,錢奶娘抱著裴歡歡往前廳而來。
裴東明與書香皆是過慣了苦日子的,前廳的佈置並不如何富貴,不過是以大方舒服為主。裴十六自問在裴家坳也算是見識過富貴日子的,看著這前廳忍不住問裴東寧:「佈置的這般寒酸,這宅子別是租來的吧?」
裴東甯一時被問的張口結舌,想要在重重宅門裡看到房契,這實在有難度。
正在這時,書香帶著孩子進來了,裴十六夫婦正襟危坐,裴東甯帶著媳婦與妹妹立起身來打招呼。書香笑意滿滿的迎了上來,向著裴十六夫婦行禮,口稱惶恐:「公公婆婆這般遠道而來,媳婦不知,有失遠迎,實在惶恐。」又立時喚了僕婦抱著蒲團進來:「成親的時候,夫君尚在軍中,親事又是營中左將軍與軍師奉旨主婚,不曾拜見爹娘,向爹娘奉茶,今日媳婦一定要將大禮補上。」
裴十六與裴老太對視一眼,俱在心中思量一番,難道這位媳婦兒出身了得?居然是營中將軍主婚?二人都將疑惑的目光往裴東寧身上投過去,這事二小子怎的從來未提?
假如這大兒媳婦娘家有權有錢,裴東明如今發達了,倒講得通了。
本來裴十六夫婦打定了主意初次前來,一定要向給大兒媳下馬威,好教她知道公婆的威嚴,說不定她心怯之下便將家底子全透了出來。
哪知道這媳婦兒竟然還有些來頭,二人準備的見面禮便有些拿不出手了。
當婆婆的便將早先準備好的見面禮,一根成色不好的銀簪子往袖子裡塞了塞,另從腕間脫下來一隻水頭十足的鐲子,給了書香當作見面禮,頓時一陣肉疼。
這鐲子還是她當年的陪嫁,據說還是她娘的陪嫁,如今要送了給養子的媳婦兒,總歸讓她心頭不舒服。
書香毫不手軟,歡天喜地接了過來,聲音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喜悅:「多謝娘,這麼好的鐲子媳婦兒還從來沒戴過呢,夫君往日說爹娘如何疼他,果然是真的。」
裴東甯的媳婦兒龔氏伸長了脖子,目光隨著那鐲子在書香身上打轉,心裡酸的都快吐出酸水來了。
她進門的當日,收到婆婆的見面禮也只是一隻做工好些的金釵,還又小又細。她垂涎婆婆這玉鐲子很久了,一直擔心她將來給裴淑娟當陪嫁,哪知道千提防萬提防,卻教這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大嫂給撿了漏子。
書香戴好了鐲子,雙手再從秋芷端著的漆盤裡端過茶碗來奉上,甜甜叫聲「爹」,便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裴十六。
裴十六喝一口熱茶,只覺心苦。他走的匆忙,還未及準備紅封,總不能從身上拿出幾兩碎銀子來給兒媳婦當見面禮吧?
但這當兒媳婦的卻眼巴巴瞅著他不肯起身,只一個勁兒的催促:「爹您喝茶,爹您喝茶……」大約是看出來裴十六的尷尬,她體貼道:「夫君這些年十分掛念爹娘,只是一直有事沒法回家,爹若是能賜他一件隨身物件兒,好讓他時時銘記爹娘教誨,夫君定然十分高興。」
話說到這份上了,裴十六再想裝傻也不能夠。況且當婆婆的出聲請這兒媳婦好幾次起身,偏偏她就是恭敬跪在那裡,再不肯起身,擺明瞭沒有見面禮今日她就長跪在這裡不起了。
裴十六一陣懊惱,暗悔自己出門的時候竟然將最得意的一塊玉佩掛在了腰間。這玉佩還是四老太爹當初家境好時,出外行商偶然得了一塊石料,便送到銀樓讓打磨,結果最後做了兩隻上好的玉佩,一個兒子得了一件。
他如今通身上下,再沒別的配飾,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慢騰騰解下了這塊玉佩,又慢騰騰遞了過去,只盼著這媳婦兒一時等之不及,起了身便好了。
秋芷在旁心內暗笑到翻滾,旁的事兒上夫人或許沒什麼耐心,但錢財上面,她一向十分有耐心,這位裴老太爺看來是打錯主意了。
裴東寧眼睜睜看著那塊要家傳給他的玉佩入了書香的荷包,她卻慢吞吞朝奶娘伸手:「將歡歡給我抱著,來給袓父母行禮。這孩子出生這麼久,還未曾見過祖父母呢。」
裴老太心道:這兒媳一個照面,便呼擼走了他家兩件值錢的物件,要是再教小孫女跪下,還不知道她要賠上什麼。當下一急,伸手便要去攔抱著孩子的書香,哪知道情急之下忘記了先前塞在袖子裡的銀簪子,夏日衣衫又薄,一聲慘叫便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被銀簪子紮著了手臂。
這個初見面,頓時一陣兵荒馬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