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北漠老頭看的可緊了,糧食在打穀場上揚乾淨以後,直接裝車拉到了裴記糧店,然後姓趙的帳房點算清楚,結了銀票給他,他回來一張沒留,全給了前院那刁婦……」裴東海垂頭喪氣坐了下來。
刁婦,是裴家諸人對書香背地裡最新的稱呼。
他與裴東寧跟著幹了這些日子,到最後,一錢銀子都沒撈到,別提多沮喪了。
裴王氏心疼兒子,這次與裴周氏聽到此消息的反應出乎意料的一致。
「來了這些日子,也不能白乾呐?不如去跟她要工錢,看她好意思不給?」
裴周氏鼓動裴東甯前去要錢,在她的想法裡,自己的寶貝兒子都肯下田去幫她們了,今年又是個豐收年,聽說有好幾位北漠商人數日來一直在田間地頭盤桓,等糧食送進了裴記,立馬蜂湧紮進了裴記去商談生意,怎麼樣書香也應該拿出上百兩銀子來感謝裴東寧。
兩個客院裡,兩家母親都鼓動自己的兒子去向書香要工錢。裴東寧還好說,至少不欠外債,裴東海至少還欠著二十五兩的賭債,最近就算賭坊不找上門來,他也日夜憂心這錢翻倍,該怎麼還。
書香院裡,蘇阿爸正同書香商議:「阿爸來南夏這麼久,首次遇到個談得來的北漠商人。這客商日日在田間地頭轉悠,是個目光奇准的。阿爸又與他頗談得來,邀了他明晚來家裡吃飯,還要麻煩香兒了。」
書香鮮少見蘇阿爸這麼開懷的,當即爽朗應承了下來。
講到北漠菜色,蘇阿爸擺手:「這種事情你回頭還是同你阿媽講吧。」待客的菜色這種事,他從來不會操心。
不防裴家兄弟連袂而來,「原來蘇大爺也在這裡啊,我們兄弟正有件事要問問大爺。」
這些日子他們兄弟恭恭敬敬跟在蘇阿爸身前身後,親熱無比,一俟蘇阿爸將田裡糧食賣得的銀票全入了書香的口袋,心頭憤憤,便是連一聲蘇阿爸也不願意再叫。好容易打聽得方才蘇阿爸進了書香的院子,趁著這好機會,二人忙忙的過來了。
書香皺了皺眉,只覺這兄弟倆令人厭煩。
蘇阿爸卻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不知道兩位裴少爺找我有什麼事兒?」
「我們跟著蘇大爺做了這些日子的苦力,總是要給我們兄弟發些工錢的吧?」裴東寧不喜歡書香,又在她手裡吃過虧,張口便向著蘇阿爸開口,想著只要逼住這北漠老頭要工錢,想來這刁婦定然會給他們分些銀子的。
哪知道蘇阿爸平日雖沉默寡言,但今日一張口,卻著實噎人。
「那日兩位裴少爺逼著我,言辭懇懇,說是看著兄嫂忙碌,幫不上忙心中不安,這才一定要去田裡幫忙的。怎的當時不曾講到工錢,今日卻上門來討要工錢?」
裴東甯一時說不出話來,裴東海尚欠著外債,看到銀票早急了眼,奓著雙手道:「我們兄弟幫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二嫂卻將錢財全數裝進了自己腰包,這說得過去嗎?」
蘇阿爸活了大半輩子,今日見到這般無賴也覺長了見識。
書香卻不急不緩,笑咪咪道:「三堂弟此話是不錯,我們請個人也要付工錢的,只是工錢我早已付了,你卻瞧不見罷了。」
她特意咬重了‘堂弟’二字,以示疏遠。
裴東海狐疑的緊盯著書香:「你這是騙三歲孩子的吧?你幾時付了工錢給我們,我怎的不知道?」
「說起來,三堂弟帶著一大家子來我家,又吃又住,做客也就罷了,在響水遊玩幾日也就打道回府了。可是三堂弟一家我瞧著卻是打著長期紮根下來的打算,難道我家米糧酒肉不要錢,還是房屋不要錢?要是算起來,恐怕三堂弟還得倒賠我銀子吧?」
裴東海氣的手指直指她面門:「你也好意思說出來這話?爹娘生了二哥,如今爹娘來二哥處長住,竟然還要算銀子?」
書香拍手笑道:「三堂弟這話錯了。族譜裡如今也記著,你的爹娘只是我家夫君的大伯父大伯母,就算是兩位老人年老無依,自然有你們兄弟二人來養,哪裡輪得到我家夫君這隔房侄子呢?要是你打定了主意想要大伯父大伯母在我家養老,這主意可就大錯特錯了!」
她說的,確然是事實。
只不過最初裴九一家打著的就是認親的主意,先認回親生子,接下來在此養老就順理成章了。只是這認親的過程裴東明夫婦不肯配合,導致如今他們還是客居身份。
書香早看裴家兄弟不順眼了,難得今日他們自動自發湊了上來,當即毫不客氣:「連大伯父大伯母我們都不應該養,何況是你們兩口子呢?不止你們兩口子,竟然還帶著小姨子來我家長住,這算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你們家連同岳家都窮的揭不開鍋了,全跑到我家來吃閒飯?」
裴東海被她嗆了個灰頭土臉,很想挺直了腰杆回她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踩著這刁婦的臉施施然離開響水,可是想到囊中羞澀,生生咽下了這一口氣,狠狠瞪了裴東寧一眼:兄弟,你還不上來幫哥哥一把?
裴東寧瞧他二人之間戰火烽飛,好幾次都插不進嘴,好不容易待二人消停了下來,方張口叫出一聲「大嫂」,已教書香擺手制止:「分家另過的兄弟,不好生去過自己的日子,死乞白賴的住在兄長家,難道是想讓兄嫂養一輩子嗎?這般不要臉的兄弟,我倒從未曾見過。有道是親兄弟明算帳,不如今兒我們就把這帳好生算一算,你們住一日房,吃一日米糧是多少錢,看看能不能抵銷得了這工錢?」
裴東寧:「……」
——早知道就不來討要這工錢了!
蘇阿爸在旁撚須微笑,親眼見證了裴氏兄弟鎩羽而歸,由不得笑出聲來:「我一直覺得香兒是個南夏人的性子,溫婉聰慧,哪知道爽利起來,完全不輸我們北漠姑娘。」
裴東甯與裴東海回房去,各自向父母彙報慘敗戰況,裴九夫婦聽得她那番「算帳」的言論,差點沒氣暈過去,礙于長輩身份,不好直面與她吵架,但縱觀己方戰手,不是輩禮太大吵起來不好看(裴王氏),就是身份太小吵起來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趙如玉),而且趙如玉本人還完全沒有鬥志。就算他們父子倆齊上陣,也只能徒惹人笑柄,就連輿論也不站在他們這邊,必敗無疑。
這口氣,是無論如何要艱難咽下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聽說有一名北漠的大客商明晚要來裴家作客,倘若到時候好生結交一番,說不得就開拓了一條新的發財路。
裴九這一房磨拳擦掌,準備明晚大顯身手。
只是既然是北漠的大商家,按著他們如今拮据的經濟狀況,實在拿不出什麼體面的禮物。
這樣的大商家,什麼金珠銀寶沒見過?
裴東海眼珠一轉,盯向了趙如玉:「我怎麼聽說……那刁婦容不得二哥房裡有別人,不如將如梅……」
「夫君看著辦吧。」趙如玉神情淡淡,但心裡早已盤算了起來。
如今娘家已經敗落,婆家也眼看著要被裴東海將底子折騰掉了,偏裴東明夫婦一毛不拔,堪比鐵公雞,就算趙如梅進了裴東明的房,在書香手裡恐怕她也拿不到什麼好處,不如送了給北漠的大商家,說不得又是一條生財的路。
至於這位北漠的大商家,姓甚名誰,品貌如何,其實都不甚重要。
趙如梅不知道,此刻她的命運已經因著裴東海幾句話,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去國離鄉,賤如微塵,一生顛沛。
而她彼時,正與裴淑娟在房裡吵嘴。
同樣的,裴東甯將那段討債反被書香羞辱的話轉達給了裴十六夫婦以後,裴周氏最先忍不住破口大駡,只是她空有一身磨挫兒媳婦的手段,在龔氏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驗證,證明她是個多麼會□兒媳婦的婆婆,到了大兒媳婦這裡,都施展不開。
可恨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果然與自己既不貼心,也不貼肉。
裴十六與裴九身為兄弟,同樣具有對利益敏銳的嗅覺,從裴東寧的隻言片語裡已經得知了明晚裴家要宴請北漠大商家,這種好機會,他又怎麼肯輕易錯過呢?
在裴家一眾翹首以待的期盼中,迎來了宴客的日子。
那之前,眾人緊鑼密鼓的準備著。
譬如,裴家倆老兄弟都在思忖著北漠人的愛好,聽說他們茹毛飲血,雖不盛產糧食,但寶石奇多,要是隨手送他們兩件禮物,變賣了也是一筆財富。
再譬如,裴家的倆小兄弟在想著怎麼跟這位大商家套近乎,聽說他與前院的北漠老頭相處甚歡……真是後悔,當初就不應該逼著他掏工錢……於是二人忙忙碰頭,在晚宴之前跑去向蘇阿爸道歉……
又或者,像趙如玉與裴王氏,正叫了趙如梅到房裡談心,從書香的善妒到裴東明的狠心不顧爹娘,總之一個意思,她們先前相錯了人,裴東明就算不得良人。
如今她們設身處地的替她著想,總覺得像北漠來的大商家這樣子的,才是良人。
一則北漠女子聽說粗蠻不知禮,不懂溫柔,二則長的又不漂亮(其實她們是沒趕上好時候,沒見到過呼延贊一出手就送給響水諸人的美姬,五官精緻,身段妖嬈,舞姿熱情如火,是她們不能想像的勾魂,連書香也幾被誘惑的出了神),像趙如梅這般溫婉柔美的女子,只要抓住了這北漠大商家的心,吃香喝辣,穿綾著緞,還不是由著她享受?
趙如梅坐在下首垂淚,像她這樣的庶女,身如飄萍,縱然此刻趙如玉與自家婆婆如此算計,她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只在心裡反駁:誰說裴東明不是良人?
他是她所遇見過的最溫柔最體貼妻子的男子,是她這一生夢寐以求的良人!
可惜這種話,打死她也不敢說出口,只能將苦水艱難的一口口往下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