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老實啥都好,人老實憨厚,無不良嗜好,唯獨一點,年過三十而未成家,且對談婚論嫁有一種本能的恐懼。
他自從營裡退出來以後,分了幾畝良田,在城中找些短工做,安安份份過日子,連回老家的心思也歇了。
在戰場中擔驚受怕多年,如今總算還留了一條命,他頗為能吃一碗安穩飯而自滿,埋頭苦耕,精打細算的一個人過起了日子。
鐘老實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至大的風浪見過,北漠軍迎頭撲過來,一同抗敵的袍澤們都如被鐮刀收割的糧食一般齊茬倒了下去……無論如何,他已經是幸運的一個。
然而此後他設定的安穩日子裡,不包括——獨個泡澡的時候會從澡池子裡冒出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彼時他四肢被熱水浸透,連骨頭縫裡都透著慵懶舒適,轉頭去拿搓澡的巾子,卻被面前一個年輕的姑娘給嚇住,下意識一把拉過池邊的布巾子將自己泡在水裡的下半身護住,大聲慘叫……
裴記澡堂子自開業以來,財源一向廣進,前來泡澡的人都是手頭寬裕腰包鼓脹的有錢人,這日上演了一記澡堂驚魂記,聽得是個男人的叫聲,各池子裡正泡著的那些男人們皆往腰間圍塊白巾子,爭先恐後從池子裡爬出來——瞧熱鬧。
響水人彪悍,歷年死人白骨不知見了多少,便是前來響水做生意的這些人,都是五湖四海跑慣了的,聽得男人叫聲這般慘烈,都不知道發生了多恐怖的事情,循聲而至,不禁轟然笑了起來。
慘叫的男子便似被惡霸搶來行事的良家婦女,緊遮著自己的要緊之處慘叫,而令他恐懼的不過是一名妙齡女郎,此刻滿臉淚花,也不知道是被池子裡的熱氣蒸的,還是別的原因,只一徑流淚,連連搖頭:「我不信……我不信……」
不信什麼,無人得知。
比起慘叫連連的鐘老實,這姑娘還要鎮定的多。
此後數日,響水瘋傳著裴姑娘與鐘老實同池共浴,鐘老實畏之如鼠的故事。
人人見到鐘老實,俱要取笑一番。也有那婦人心內暗歎這裴淑娟不知廉恥的同時,又歎息鐘老實果然老實憨厚,尋常男子遇到這種投懷送抱的事情,哪裡會叫出來?恐怕早撲了上去。
無論如何,裴淑娟的名聲徹底的壞了,裴十六將她一頓棒子,原準備打出裴宅,卻被裴東明攔了下來,只道既然已經有了這樁事,不如一床錦被盡遮羞,讓鐘老實娶了裴淑娟便是了。
三日之後,鐘老實雇了頂轎子,匆匆將裴淑娟娶進了門。
婚事倉促,裴家人手頭又緊,裴周氏曾親去求裴東明為裴淑娟置一份嫁妝,被裴東明拒絕。他原話是這樣說的:「假如沒有這樁事,小妹嫁人,我這當大哥的自然應該添妝,但是她丟人喪德,做出有辱門風的事情來,按理說就應該浸了豬籠,只是邊城民風開放,這才讓鐘老實娶了她……至於嫁妝什麼的,母親還是別想了,我裴家一文錢都不應該陪給她!」
他說的這樣篤定,是因為裴十六無論如何是不會向裴淑娟送一分陪嫁的,這位養父他實在很瞭解。
裴淑娟自那日澡堂子裡鐘老實轉身之際,腦中便有悶雷一聲聲炸開,直炸的她心裡血花四濺,幾乎僕然倒地。
然而她不能倒,縱然是被一群半裸著身子的男人圍觀,她也不能倒下去。
她心裡一直憋著這口氣,要尋燕檀問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她中意的那男子自始至終未曾出現過。
一直到了坐著花轎進了鐘家門,到了洞房花燭夜之後,到了回門的日子,鐘老實帶著她重回裴家,裴十六避而不見,裴周氏拉著她的手淚水長流,在她暫時居住了短短數月的屋子裡,悄聲問起她的婚後生活,她才大哭,聲嘶力竭,淚不能止。
「娘啊,那個鐘……他根本不能行人事。」
相比較攀四品武官未成,嫁了個農夫,這都不算最悲慘的,最悲慘的是,她嫁的這個人,當初在戰場上被北漠人一槍紮透□,跟宮裡淨過身的太監一般無二。
這也是鐘老實一直執意不肯娶妻的原因。
他是個老實人,可老實人也有尊嚴。
當日營中往日兄弟說請他去裴記澡堂子裡泡澡,他開玩笑說不慣與人泡澡,若是獨個一個池子他便去。那兄弟二話不說便應了下來,又是天字第一號湯池,當時他心中惴惴,頗有不安,這也太貴了些。
但那兄弟拍著胸脯保證,這錢是自己近日手頭好,上賭場賺來的橫財,若不這樣消解消解,萬一招來禍就不好了。
後來被澡堂子裡的眾人圍觀,他自然更不能當著眾人的面承認自己不能人道,那讓他往後如何在響水立足?更何況當初醫治他的軍醫在城破之時已經陣亡,知曉這件事的袍澤都已長眠地下,他是打死也不願讓人知道自己這方面的殘缺。
陰差陽錯,便做成了這樁婚事。
裴家後院裡,裴周氏驚怒之極:「我要找他們算帳……這般的陷害我閨女。」昏頭漲腦之下,她直覺是裴東明與書香搞的鬼,害得裴淑娟如今落得這般下場。
裴淑娟這幾日心神潰損,一朝夢醒,再無轉圜的餘地,此生已矣,唯有悲零泣涕,娘倆個面對這番局面,哪得良策,唯有抱頭痛哭,以抒胸中悲涼之意。
這哭聲直驚的在門外侍立的龔氏半晌無語。
小姑子嫁的不好,她這個當二嫂的恐怕以後在婆婆面前服侍,日子也更艱難。
況,妹夫既然不能人道,那小姑子恐怕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孫子便成了她頭上一道緊箍咒,時時要被裴周氏念上一念。
裴周氏是那種倘若自己過不好,也定然不能教別人好過的人。
裴東明最是知道這位養母的性子,裴淑娟嫁了個窮漢,她哪能甘休,不若避其鋒芒再說。今日裴淑娟回門,他一早將書香與裴歡歡送到了老郭頭家,自己則去了響水酒樓。
燕檀今日在響水酒樓謝他,早讓掌櫃的整治了一桌上好佳餚。
兄弟二人對酌,燕檀長舒口氣,「大哥好沒義氣,都不管兄弟死活。若非是我自行想轍,還不知道這結果如何呢。」
他在去澡堂子的路上數次給裴淑娟機會,無論是澡堂子門口的親衛,還是坐堂的古大夫及泡澡的男子,都無不提示著這是個女賓止步的地方,況且天字第一號房也不好找,倘若裴淑娟有一刻的動搖,知道這般追過來不妥,恐怕也不會嫁了鐘老實。
「我看鐘老實人老實厚道,又沒娶過,家裡還有良田,是個好男子,我還覺著她配鐘老實,高攀了呢。」裴東明無奈搖頭。
養母教養出這般不知廉恥的妹子,讓他都在義弟面前不好多說什麼。
不過這般迅速的將裴淑嫁嫁了出去,也算了結了一樁煩心事。
郭家。
郭大嫂子一早瞧見書香帶著閨女過來,便笑了起來。
「你這做嫂子的,一大早不在家準備小姑子回門的酒席,躲我家裡來算什麼?」
書香將裴歡歡丟到郭家炕上,讓她跟郭勝玩,自端了一杯茶來喝,皺眉歎氣:「媳婦難為啊。」
郭勝已經在蹣跚學步,裴歡歡還要扶著炕几學走路,獨自成行尚有困難,也不知道是她看著郭勝早自己走路而不高興,還是別的原因,小丫頭今日格外暴躁,眼瞧著郭勝到了自己面前,重重一把就將郭勝給推倒在了炕上,她則坐了下來,拖過郭勝的胳膊便咬……
蘇阿媽走後,最近小丫頭情緒很是不穩,好多次路過兩老住過的院子,她都要哭著喊著往裡撲……
郭勝被裴歡歡咬的鬼哭狼嚎,忙不迭急著要掙脫她,惹的郭大嫂子大笑,輕輕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你個傻小子,媳婦兒送上門來,哭甚?正好讓歡歡咬個牙印,以後也好當個印記。」
倒引的書香笑了出來:「我這裡都未曾開口,嫂子倒打的好盤算。你可別想了,先把你家小妞子給我兒做媳婦才是。」
按理說,郭家家世比老鐵家家世要好太多,但小鐵與小妞子相識這麼多年,眼看著兩個孩子情投意合,小小少年每次提起郭小妞子來便一臉笑意,書香索性趁著今日出言試探。
地下正忙著洗果子的郭小妞子頓時紅透了臉頰,抬頭嗔一眼書香:「香香姨你……」反被書香取笑:「小妞子要是不中意我家小鐵,不若我這當義母的再替他尋一門親事?」
直臊的郭小妞子面上紅透,狠狠一跺腳出去了。
洗果子這種事本來小丫頭子們便可代勞,但郭小妞子與書香關係一向親密,她來了小妞子凡事便喜親為。
郭大嫂子大笑:「這樣也好,不賠不賺,省得你跟我多要聘禮錢。」
書香不過試探之語,觀郭大嫂子之意,她竟然也不反對,當下大喜:「我兒與小妞子之事,大嫂子可不許賴帳啊?老鐵過段日子從依爾林大草原回來,我便讓他請了官媒上門提親。」
郭家二妞子早已訂親,只等年後國喪已除,便可成親。
郭大嫂子爽快應了下來,「兩個孩子情投意合,小鐵又是個上進的孩子,恭敬孝順,這有什麼好反對的?」
書香本來前來避難,哪知道竟然順口替小鐵訂下一門親事,當下便指使郭家婢子,拿酒來訂鴛盟。
郭大嫂子大掌在她肩上重重拍了兩下,只笑她太過心急。
書香歎氣:「實是我這些日子過的太過糟心了。」自裴家人進了後院,天天雞飛狗跳,好不熱鬧。不過想到這幾日匆忙出嫁的裴淑嫁,又振奮精神:「我這幾日在家未曾出門,怎的我聽說小姑子嫁的這個男人還是個老實厚道的?」
「誰說不是呢?」郭大嫂子感慨:「你家小姑子是個不知廉恥的,哪知道運道好,嫁的這個男人卻是個街坊鄰居無不稱道的。那鐘老實為人厚道,但凡別人所求,無不痛快應下,就沒有個推搪的。種田又是一把好手,過日子倒不愁。說起來,還是你小姑子高攀了。」
兩人家世暫且不論,人品上面,裴淑娟確實不及鐘老實。
書香心道:這大約也是燕檀的厚道之處,總歸是義兄妹子,還是挑了個厚道的男人將裴淑娟打發了。
她哪裡知道,燕檀一番好心,當日悄悄吩咐下去,經手此事的正是往日與鐘老實交情深厚的軍中兄弟,想著鐘老實孑然一身,又不願娶妻,這都三十好幾了,眼前一樁美事何不便宜了他?
弄巧成拙,倒教裴淑娟嫁了個男人與守活寡無異。
說是守活寡,可到底鐘老實正當壯年,同一張床上躺著個年輕姑娘,哪裡有不動手的道理。摸摸掐掐,當兵的都粗手粗腳,他又與別個不同,再無杼解之法,情烈時手腳重了些也是有的。
只到底不能做真夫妻。
大哭之後,裴淑嫁撩起衣袖來,給裴周氏瞧她胳膊上的青紫掐痕。
裴周氏不放心,撩起她衣袖來,但見一對兒玉兔上面全是青紫印子,不由抱著女兒又是一頓大哭:「這個喪盡天良的……」
就算這女婿是個不能人事的,但閨女房裡的事,她她再兇悍,也不好參言,更不能指著女婿的鼻子讓他不要碰自己的閨女。
這種話,無論如何也是說不出口的。
裴淑娟聽著親娘大放悲聲,更是悲從中來,泣不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