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上部·善柳名將

  大同府衙位於城南中軸主街背面,大門前一條寬闊的硬面土路,平時少有閒散行人。

  帶有長林府印鑑的拜帖遞進去沒有多久,兩名通判便誠惶誠恐地迎了出來,慇勤陪著蕭平旌到前廳落座,同時遣派差役到後院通報府尹大人。

  若按平時的習慣,張慶庾此刻應該在書房。但他畢竟已年近半百,連續多日精神緊張,身體有些抵受不住,早上勉強起身略走動片刻,便又回內宅躺下了。

  前衙派來的差役到二門處遞了話,管家不敢耽擱,趕緊到寢居裡頭將書帖呈上。半睡半醒的張慶庾一眼看見「長林」二字,驚得立時坐起,背脊滾過陣陣寒慄,呆了好一陣,方掙紮下了床,命小廝取來正裝,穿戴整齊出去迎客。

  由於是冬日,寢居外間掛著厚厚的棉簾。管家搶前一步,剛將門簾打起一半,一道青鋒劍光刺來,透胸而過,他半聲未出便倒了下去,血流滿地。

  張慶庾頓時嚇得魂不附體,連連後退幾步。他認得提劍而入的這個青衫人是常在段桐舟左右的副手,心中大概也稍稍有些明白,一面逃向內間,一面大聲叫道:「來人!快來人啊!」

  血珠從劍鋒上滴落,青衫人隨手將劍拋開,自袖中扯出一條白綾,淡淡道:「大人不必費力了。院子外頭我剛清理過,現在沒人,誰也聽不見。」

  說話間,他已追了上去,將逃到牆角的張慶庾拖了過來,控制在臂間,手中白綾一繞,纏住他的脖頸,其中一端向上一拋,拋過房梁,嫻熟地打了個活結,嘆道:「如今情勢無奈,師爺覺得……還是請大人自行了斷的好。」

  張慶庾拚死掙扎,手足亂蹬,哪裡掙脫得開。青衫人稍一用力,他的整個身體便被拉了起來,腳尖蹭在石板地面上,眼看就要懸空。

  一道劍光閃過,瞬間斬斷了白綾,一旋又飛回原處。張慶庾重重跌落下來的同時,蕭平旌已接住旋回的寶劍,從窗口躍入書房。

  青衫人來不及撿起自己剛丟在地上的青鋒劍,只得一掌攻上,不過兩三招,便被蕭平旌踢飛出去,砸在牆上落地,動也不動了。

  張慶庾抖著手用力拉扯脖頸間的白綾,好容易拉鬆了一些,又是喘又是咳,涕淚滿面。

  他這般可憐的樣子,蕭平旌看著卻只覺得厭惡,冷冷道:「府台大人,你也算為官一方,但凡心中有一絲是非底線,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說著,俯下身想要把他拉起來。

  這時半掩的院門突然被撞開,林奚步履匆匆飛奔而來,高聲叫道:「二公子!」

  蕭平旌吃了一驚,忙拖著張慶庾迎出門,問道:「怎麼了?」

  與上回失敗的搜捕不同,段桐舟這次只帶了自己的部屬和錢參領麾下的精銳,行動快速而又隱秘,直到大隊人馬奔過街頭,扶風堂才聽到一點風聲。

  蕭平旌出門去了府衙,林奚到底也只是個醫者,蕭元啟頓時感到自己必須擔責,不顧阿泰的極力反對,帶著手下僅有的幾名護衛趕了過去。人證裡有三個是扶風堂的人,霍掌櫃當然也不能袖手旁觀,召集了自願跟從的人,也隨之一同前往。

  林奚深知這麼一點人手,哪怕再加上萊陽侯的身份也不可能救得了人。儘管她素日對蕭平旌淡淡的,但遇到這樣的危局,心底卻總有可以指望他想辦法的感覺,急急忙忙追來府衙報信。

  一聽說段桐舟行動突然目標明確,蕭平旌便知情況不妙,思緒反而愈發的冷靜,拖著張慶庾找了兩匹坐騎,與林奚一起趕向了酒坊。

  這家廢棄酒坊佔地原就不小,前面還有一片雜草叢生的舊跑馬場,四周十分開闊,錯落圍合的木欄與矮牆現在已經倒了大半,只餘一個破舊歪斜的木柵門。

  段桐舟刻意將坐騎停在後面幾步,指示手下按兵不動,讓錢參領在前施令。大同府兵先分出兩隊將酒坊包圍嚴實後,方開始各處搜尋。

  積滿灰塵的空糧囤,堆著破舊釀酒具的草屋,放酒桶的大棚,全都被粗暴地挑開翻看。

  段桐舟人雖未動,視線卻一刻不停,緩緩掃過四周,逐寸察看,最後落在酒坊深處的一間瓦屋上,提醒道:「這麼大一間酒坊,下頭怎麼可能沒有存酒之處?找不到人,就找一找地窖的入口吧。」

  錢參領立即向後方待命的一支小隊揮了揮手,指了指小屋。

  小隊接到命令正要行動,突然馬蹄聲響,蕭元啟帶著數十人飛奔而來,衝入半倒的柵欄內,擋在瓦屋的木門之前。

  與周圍重重官兵相比較,跟隨蕭元啟的這點人馬顯得十分單薄,但他頭戴金冠,一身華貴衣袍,後方護衛也是錦衣黑靴,襯出一股很有身份的氣場,竟也能讓紛亂的現場暫時停滯。

  段桐舟來自京城,並不怎麼將這位小侯爺放在眼裡,見錢參領有些犯怵,便撥馬上前,揚聲道:「大同府在此公幹,不知小侯爺這是要做什麼?」

  蕭元啟沒有理會他,跳下馬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氣,揚頭由左向右看了半周,高聲道:「在場的人都聽著,我蕭元啟,乃先帝皇孫,陛下恩封萊陽侯。這間酒坊,已由原主轉賣給我,便是我萊陽府的私產。未得我的允許,任何人隨意進入……」他唰的一聲抽出佩劍,「皆是藐視陛下天威!」

  對於遠離帝都的地方駐軍來說,這項罪名扣得太大,眾官兵一時僵立不動,錢參領也有些不安,轉頭看向段桐舟。

  段桐舟呵呵笑了起來,「小侯爺這話說得可笑,姑且我相信你真的買了吧,那也不過是後置的產業,並非皇家分封采邑。地方刑盜大案緝捕兇犯時,你仍然無權拒之門外。哦對了,小侯爺名下好像也沒有什麼真正的皇家采邑,倒也難怪你不知道這之間的區別。」

  他的言語中滿是惡意的嘲諷,蕭元啟眼角的肌肉連接跳動了幾下,顯然被戳中了痛處,胸中怒意翻騰,一時竟未能接上話來。

  錢參領的視線在段桐舟和蕭元啟之間來回轉動了兩下,心頭再是猶疑不穩,也知此時不能退縮,咬牙抬起一隻手,高聲道:「弟兄們聽令……」

  蕭元啟有些情急,劍尖直指向他,語調凌厲,「誰敢亂動!錢參領,你是掛著朝廷武職的人,自然知道我大梁是有法度之地。若是真有地方刑盜大案,請問案由為何?緝捕之令由何人所發?書文何在?」

  錢參領臉頰有些漲紅,回應道:「此地窩有重犯,由府台大人親令緝拿。一應書文當然都有,只不過當下應以追捕人犯為先,小侯爺若要查看申告,日後再說吧。來人哪,動手!」

  站位比較靠前的幾個官兵猶豫地互相看了看,終究難以抗令,衝向了小屋。

  蕭元啟面色一沉,手中劍鋒震動,迎上最前方的一人,只見寒光閃處,一抹鮮血濺出,人體被擊得向後飛去,落地不動。

  錢參領吃了一驚,連段桐舟都有些意外地挑高了雙眉。

  蕭元啟腮邊微濺血跡,盯著錢參領的眼睛,語氣中帶出一股狠勁兒,「怎麼?以為我京中閒散子弟,就只敢說話不敢殺人了嗎?」

  段桐舟的面色陰沉了下來,挑眉向自己後方身穿青衫的部屬微一側頭,下了指令。這些人眉梢眼角殺意甚濃,與大同府兵顯然不同,得令後立即縱身前衝,毫無顧忌。

  他這邊接手了萊陽侯,錢參領倒暗暗鬆了口氣,指揮手下官兵繞過中間小小戰團,意圖衝進瓦屋。霍掌櫃帶著扶風堂的人拚命攔阻,但到底不是爭勇鬥狠的人,被壓制得步步後退,全靠有些大同府官兵顧念人情,方才沒有大量傷亡。

  蕭元啟此時已經急了,劍鋒如雪,身手居然十分不錯,足足七八個青衫人方才將他困住。段桐舟在後方看了片刻,神情竟有些讚賞,鬆開了手中的馬韁,掌心微抬,已透出隱隱赤紅之色。

  瓦屋的門板這時剛好被生生扯倒,砸起一股煙塵,錢參領帶人正要進入,數柄銀色小刀突然呼嘯著飛來,每柄小刀攻向不同的目標,將一團人生生從門前逼開了數步。

  段桐舟眉頭一皺,轉頭向飛刀來處看去,只見林奚端坐馬上,剛剛收回了擲出飛刀的手,她身旁的那名青年正提著張慶庾的後領拍鞍躍下,厲聲喝道:「府台大人在此,都給我住手!」

  蕭平旌的語調並不尖銳,但卻能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張慶庾蠟黃的面容也被提仰起朝向前方。府衙官兵等不明所以,現場的混戰立時停止。

  段桐舟心頭微沉,立即揚聲叫道:「府台大人被匪徒劫持,錢參領,你還不趕緊搭救!」

  錢參領猶疑著正要張口,只見劍鋒一閃,蕭平旌已將利刃架在了張慶庾的脖子上,道:「好吧,算我劫持,你想要逼我當眾撕票嗎?」

  眼見錢參領和在場官兵全都僵硬地看向自己,一向姿態從容的段桐舟也不禁咬緊了牙根。趁著這片刻僵停,蕭平旌拖著張慶庾來到小屋門前,見蕭元啟衣衫帶血,不由關切地問道:「還好吧?」

  蕭元啟與眾人一起向他靠攏,微有喘息,低聲道:「沒事。」

  將張慶庾交到他手中後,蕭平旌前邁一步,手腕一翻,亮出一塊腰牌,展示給在場的人看,同時高聲道:「大同府的弟兄們,在下長林府蕭平旌,奉家父之命,前來調查虎彎峽沉船一案,肯定不是你們要捉拿的盜匪。大家再看看這位萊陽小侯爺,他承繼皇家血脈,當然更不可能是什麼案犯。各位雖是奉命行事,但身為朝廷官兵,也應該帶著一些腦子,無故攻擊皇族是何罪名,你們難道沒有想過嗎?」

  眾官兵的神情開始變得驚訝茫然,彼此面面相覷,又看向直屬的長官,可錢參領早已是汗出如漿,呆站在原地僵直不動,一時間哪還發得出指令。

  段桐舟雖與蕭平旌交過手,卻並不知其具體身份,此時聽他報出名號,心頭也不免暗驚,只是面上並未顯現出來,反而冷笑了一聲,道:「你拿著一塊腰牌就自稱是長林府的人,誰能知道真假?再說了,大同府地方盜案,本與這位小侯爺無關,我們想要攻擊的人,當然也並不是小侯爺,這攻擊皇族的罪名,不知從何而起?」

  「府台大人就站在這兒,一句話還沒有說。錢參領身領朝廷武職,我也將就承認他有出言號令之權。不過你……」蕭平旌將視線慢慢轉向他,眉間浮起一抹傲氣,「在場各位誰來介紹一聲,這位先生是個什麼東西?此時此刻,你拿的什麼資格什麼身份說話?」

  段桐舟的唇角不由得抽動了兩下,瞟了近旁的錢參領一眼,低聲道:「錢參領,你若就這樣被他三言兩語嚇住,最後的機會可就真的沒有了。」

  錢參領被他催逼著勉強開口,語調甚是虛軟,「這位公子若真是長林府的人,那想必大家有些誤會。不管緣由為何,至少……先請您把我們府台大人放回來好嗎?」

  蕭平旌攤了攤手,道:「就算我願意放,只怕張大人還未必願意過去呢。……是吧張大人?」

  張慶庾今日險死還生,一直驚魂未定抖若篩糠,若不是被蕭元啟抓住肩頭支撐,只怕連站都站不穩,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弟兄們都瞧見了,大人這個樣子,明顯是受他威嚇……」錢參領想著已無退路,索性一咬牙,趁機抬手指向蕭平旌,「你和小侯爺口口聲聲朝廷法度,若真是依從法度,你身份再尊貴,又有何權強行拘留朝廷命官?」

  這句話其實問得很在點子上,蕭平旌停頓了一下,正在盤算該怎麼回答最好,酒坊外圍突然遙遙傳來一道語聲,音調極穩,「關於拘捕之權,就不勞這位大人費心了。」

  在場眾人都是一驚,紛紛轉頭,看向語音傳來之處。

  酒坊外廢舊的跑馬場延伸出去,距離主街大約有一箭之遙。由於事先已經清場,此時街口早就沒了閒人。一片空寂之中,突有大批兵士快速奔出,極為有序地自外圍將酒坊又包了一層。放眼望去,不僅比大同府兵的人數多了好幾成,而且甲服整齊,軍容肅然,氣勢上更勝一籌。

  圍合完成後,馬蹄聲動,眾兵士退讓開一個口子,兩騎不緊不慢地前後走出。居前的一位三十多歲,黑甲藍袍,儼然是位高階將軍。比他稍靠後的另一人鬂帶微霜,面容溫和,遙遙朝向蕭平旌這邊拱了拱手。

  「平、平旌,那個好像是……」蕭元啟睜大了眼睛,甚是驚喜,「那不是大伯父身邊的元叔嗎?」

  蕭平旌當然也已經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繃著臉翻了個白眼,鬱悶地道:「口口聲聲說相信我能處置好,結果還是不放心,居然連元叔都派出來了!」

  蕭元啟豎起雙眉,扭頭訝異地瞥了他一眼,「能有父兄護持,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居然還抱怨!」

  兩人說話間,一列長林親衛從木柵門下穿過,將內層官兵趕向兩邊,開出一個通道。黑甲將軍與元叔撥馬穿過酒坊前的那片空地,停在了段桐舟和蕭平旌之間。

  方才遙遙傳來的那句話顯然就是出自這位黑甲將軍之口,他的視線從張慶庾的身上移向錢參領身上,之後又看了看段桐舟,朗聲道:「大同府軍資沉船一案,陛下恩准長林王府主辦。我乃齊州善柳營三品參將紀琛,奉老王爺手令,前來拘捕嫌犯,護衛人證物證入京候審。凡膽敢居中阻撓者,斬。」

  隨著他最後一個字出唇,圍在四周的兵士們同時將手中長槍頓在地上,悶悶的一響如震心頭。圍攻酒坊的大同府官兵們原本就已經有些無所適從,聽到這一番話後,慌亂的情緒更是蔓延,許多人不自覺地從段桐舟等核心人物身邊退開,擠到一邊,手中的兵刃紛紛脫手墜地,就連錢參領也垂下了頭,眼底一片灰敗之色。

  控住了全場之後,紀琛微笑著轉向蕭平旌,道:「老王爺派二公子前期暗查,想必已有結果,還請指認疑犯。」

  他的話音未落,距離數丈開外的段桐舟突然爆起,拍鞍騰身直撲過來,其速度之迅疾,讓半側著身體的紀琛完全來不及反應。好在蕭平旌心中有數,知道能名登琅琊的頂尖高手,即便在絕境之中也不可能束手就擒,所以一直暗中凝神戒備。段桐舟身形方動,他便已出劍攔截。

  這第二次交手,兩人都是傾盡全力絕無保留,一時間劍光如雪掌風炙熱,根本分不出勝負。

  紀琛是為軍之人,慣於排兵佈陣,眼下又是在捉拿人犯,並非江湖比鬥,所以只旁觀了一小會兒,便調出一隊長槍手來,指揮著上前支援。

  纏鬥中的段桐舟雙掌連擊,強行與蕭平旌拉開了兩步,運掌如刀,生生將四面刺來的數支槍尖削下握住,隨即手掌翻轉,反而以其為暗器,運力擊出。

  令人意外的是,優先被他選為攻擊目標的人,竟然是獨自站在一側的林奚。

  蕭平旌臉色一變,連踩數名長槍手肩頭,飛身追上。林奚旋身躲開一支槍尖,又以袖刀擊落一支,眼看最後一支逼近前胸,被蕭平旌趕到一劍挑開。

  段桐舟這一招成功調開了最強的對手,卻沒有急著逃離,抖手一甩,掌中竟還握有未出手的最後一支槍尖,直擊向呆立外圍的錢參領。

  猝不及防之下,錢參領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雪亮的槍刃已刺透喉間,身體重重向後倒下。

  段桐舟手下的青衫劍士自被包圍後便一直沒有行動,這時卻如同接到了指令一般,同時出手截擋護持,為他搶出了一個機會衝出圍堵,奪下一匹坐騎飛奔逃離。

  蕭平旌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能趁著今日的聲勢拿下這位琅琊高手,那麼回京路上必定會隱患重重,所以護下林奚後,直接跳上旁邊她的馬,緊追在後。

  連追了兩個街坊,行人漸多,前方又是十字街口,放眼望去,已經判斷不出段桐舟的去向。

  蕭平旌不得不勒停了坐騎,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額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