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人犯逃逸總是在前幾天最易追捕,時日越久,便越難歸案。到了臘月中,段桐舟依然蹤影不見,連長林王府都覺得捉到他希望渺茫,反倒是荀飛盞不肯放棄,在四城遍撒畫影圖形,又命禁軍與巡防營協作,長期追查。
少了這個居中聯絡的師爺,也許有些謎團就此難解,可案情的大面兒是清楚的,宋浮等人的罪責並不會因此而減輕,更加不影響內閣核查他供認出的那份同謀者名單。荀白水行事之凌厲有效是公認的,只要上心,這件差使並不難辦,奉詔之後僅僅七天,他便已經有了結論:宋浮並非隨口攀咬,名單上二十人確實都曾捲入此案,只不過有些是被利用,有些受了欺瞞和矇騙,另有五人,算是實打實地參與其中。
閱罷荀白水呈上的奏本,蕭歆心中難過,許久未發一語,徑直起身回了內苑,當晚悶悶難眠,輾轉了半夜,次日早起便有些頭暈身沉,召了御醫進來診視。
荀皇后心中驚惶,並不全然委信太醫院,如以往一樣另遣人急急喚了濮陽纓進宮,不料梁帝這次不想見任何外臣,一概拒於殿門之外,只有長林王的探視未被攔阻。
「宋浮是二品大員,位列朝堂十幾年……朕竟然沒有發現他是這樣的人,可謂識人不明。」蕭歆其實並無大病,只是精神萎靡,語調有些鬱沉,「不僅僅是他,還有那麼多同謀的臣子,為了巧奪富貴、中飽權欲,竟連家國安危也顧不得了……想當年先帝治下的朝堂,豈是這般氣象?」
蕭庭生行了一禮,在榻邊坐下勸道:「宋浮在朝頗有政績,陛下用他並不算是用錯了。這些私下的陰詭心思,誰敢說一定都能看透呢?」
蕭歆仍垂著頭,面色未見舒展,「終歸是因為朕近年的精力有些不足。王兄在前線浴血,朕卻不能把後方照應周全,想想還真是……」
「無論哪國哪朝,有些宵小之徒在所難免。」蕭庭生眉頭皺起,正色道,「此案自有三司審結,等案報出來,陛下依制處置便是,萬不可因此神思鬱結,傷了龍體。」
蕭歆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臂,「先帝駕崩之後,也只有王兄敢這麼管著朕了……不用擔心,朕抱怨兩句而已,自然要聽王兄的。」
只要他肯聽勸解,蕭庭生的心中便覺寬慰,忙叫御醫呈來湯藥,親自看他服用下去,又想著蕭歆素日偏愛平旌,便講了幾件這孩子的趣事,引他開懷。
京城裡人人皆知,長林王看重世子,梁帝卻最寵愛二公子,任他怎麼淘氣闖禍也舍不得處罰,若不是宮院深深鞭長莫及,只怕蕭庭生平時都沒辦法管教這個兒子。算來平旌這次回京已經半個多月了,梁帝因邊境戰事和沉船案煩心,一直未能抽出閒暇召見,早就有些想他,今日聽王兄提起,忙詢問平章恢復得如何,若是可以出門,就讓他帶著平旌一起進宮。
自打人證入京以後,蕭平章名為靜養,其實各項要務依然要從他眼前過一遍,並沒有真正消停過。幸而這是外傷,只要不過分耗費體力便好,後頭又有林奚重新開始替他診治,康復的情況還算平順,日常服用的湯藥已改為滋補血氣為主,每日也能在院中走動小半個時辰。
梁帝雖說更偏愛年紀小的那個,但對長林世子也很上心,當初聽到消息時,幾十個御醫流水般朝甘州送,回京之後,長林府接到的御賜藥材補品更是從未斷過,連荀皇后都令人意外地送來了據說是祭過白神的福袋。蕭平章素來是個重禮之人,幾次想要支撐著進宮謝恩,無奈蒙淺雪覺得臣子之禮固然要緊,夫君的身體才是根本,未見醫囑,堅決不肯放他出門,一直強行攔著。
蕭庭生大概是因為從小看著蕭歆長大的緣故,與他相處向來隨意,也不認為君臣之間就該森森肅穆,向來都站在兒媳婦這邊。好在前兩天林奚複診時說了已無大礙,故而梁帝此番問起的時候,他才回稟說次日即可打發兩兄弟進宮請安。
對於長林王府來說,進宮面聖皆為尋常事,老王爺回府之後,也只是讓元叔去東院通報一聲。蕭平章得了信,一面遣人通知二弟,一面讓蒙淺雪提前準備世子冠服。蒙淺雪雖然聽話地安排著,心中到底有些不放心,又讓平旌去扶風堂接來了林奚。
這叔嫂兩個全都是相信醫者和病患之間要看緣法的人,死死認準了林奚的診療對蕭平章最是有效,打她頭一次上門看過診之後,便差不多隔日就要去接一趟。時日一長,林奚出入王府越來越自在,對兩人的爽朗熱情自來熟也越來越習慣,倒有些覺得以前的刻意疏遠實在沒有必要,大家性情相投,若能這般結交為友,其實也算一樁樂事。
蕭平章性情溫和,對於家人的要求一向是能順從就順從。蒙淺雪非要讓林奚再看看,他心裡覺得好笑,但也安靜地配合了。
隨師行醫多年,病人在想什麼,親友們又在想什麼,林奚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靜心屏息把完脈後,她直接轉身安慰蒙淺雪道:「若世子只是進宮請個安,姐姐倒是無須憂慮,再說還有二公子同行照顧呢。」
蕭平旌忙道:「對對對,大嫂放心,一路護送都有我呢。」
蒙淺雪一直緊挨著林奚而坐,心中一歡喜,便又攥住了她的手,笑道:「我們平章最終能過了這麼大一場凶劫,全是妹妹你的功勞。」
林奚這次沒有抽手閃躲,皓腕輕轉,反倒將蒙淺雪的手握在了掌心,細細看了片刻,誇讚道:「姐姐的手生得真是好看。」
蕭平旌正在喝茶,聞言一口水噴在空中。
蒙淺雪瞪了他一眼,可自己隨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自嘲道:「就我這雙挽弓握劍的手,長了好些繭子呢,哪裡稱得上好看?」說著眼珠一轉看向夫君,「倒是承蒙你不嫌棄。」
蕭平章故意嘆了口氣,道:「我又打不過你,就算有嫌棄的心,也沒有這個膽量啊。」
趁著兩人說笑,林奚不著痕跡地放開了蒙淺雪的手,開始整理帶來的藥箱,眉睫微微低垂,偶爾才向旁側掃上一眼。
蕭平章默默看了她一陣,不由脫口讚道:「林姑娘醫術精深,人又沉穩,若不是老堂主說起,這份氣度哪像是跟我們平旌同年的人呢。」
蒙淺雪驚訝地轉頭看向他,林奚也怔了怔,並沒有接話,將藥箱的搭扣系好,起身告辭。
往日裡林奚離開時,蒙淺雪總是親自相送到院外,今天卻只是立起身陪到外間,便停步叮囑蕭平旌好生相送。等兩人的身影剛消失在院門口,她立時轉過了身,風風火火奔回內間,直撲到蕭平章榻前,急急地問道:「快說,怎麼回事?」
蕭平章訝然地看向她,「沒頭沒腦的,你問的什麼?」
「我還不知道你,自小的規矩禮節都是母親親自調教的,連禮部都挑不出你的錯。剛才跟一個姑娘家當面提起她的年歲,那可不是你素日會說的話。到底怎麼回事,快告訴我啊,急死了都!」
蕭平章不禁笑出了聲,「最怕你有時候會變聰明,其實怎麼回事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那是老堂主主動提起的……怎麼,你還不明白?」
蒙淺雪用力搖了搖頭,「不明白!」
「正如你所說的,一位閨閣姑娘生在哪年哪月,即便閒談也不是該跟我說的話,」蕭平章抬手示意她靠近,壓低了聲音,「老堂主不可能不懂這個,那他為什麼偏偏要提起呢?」
「為什麼?」
「我就是沒想明白,又覺得必有緣由,才說那句話試探一下的。」
「試探?」蒙淺雪費力地思索了片刻,呆呆地問道,「可在我看來,剛才林奚妹子什麼反應都沒有吧?」
「是啊,林姑娘的性子可真是穩,什麼都看不出來……」蕭平章感嘆了一句,突然又笑了起來,「當然,也有可能人家老堂主就是不拘小節,是我自己想多了。」
蒙淺雪倒是贊同這個判斷,篤定地道:「肯定是你想多了!」
這夫妻兩個在房內嘀嘀咕咕的時候,送林奚出府的蕭平旌也在二院外攔了她的腳步,小聲問道:「這兒沒人,你跟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林奚眉梢輕輕挑起,「二公子問的什麼?我不知道。」
「我不敢說特別瞭解你,但至少知道你絕非一個隨口奉承的人。」蕭平旌朝院內看了一眼,肯定地道,「剛才分明是你想仔細瞧一瞧大嫂的手,擔心她覺得奇怪,偏偏又不太會說謊,這才說了那樣一句話吧?我大嫂的手怎麼了?」
林奚的臉上並無特別明顯的表情,垂眸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外院等候的馬車旁方停了下來,低聲道:「二公子說得沒錯,我當時的確是在想其他的事,不過現在還沒有理出眉目,等我想清楚了,自然會告訴你。」
負責送客的僕從和車伕這時已經小跑著趕上前來。蕭平旌再怎麼心急也不好追著多問,只得忍下滿腹疑雲,目送林奚上車離去。
次日剛好是休沐停朝的日子,兄弟兩個一早起身,在東院用過早膳,便直接前往宮城覲見。
在大梁歷代君主中,若論對子侄後輩的愛寵,蕭歆怎麼都能排上前幾位。下方平章兄弟剛剛行完大禮,他立時便抬手叫起,又吩咐左右:「來人,給長林世子看座。」
蕭平章忙叫了一聲:「陛下……」
「好了好了,你這樣的小輩,平時當然沒有你的座位。」蕭歆慈和地笑了笑,「朕召太醫來問過,這次的傷情終究與以往不同。這好不容易能出門了,進宮請個安就得扶著回去,讓朕怎麼見你父王?」
說話間,內侍已搬來一個錦凳,先放在蕭平章的身後,又在梁帝的示意下挪到階旁近前。
蕭平章不好再強推,只能拜謝落座。
蕭歆的視線又轉向蕭平旌,微帶責備之意,「你這孩子一年到頭逍遙在外,要不是你大哥遇到危險,只怕你還不肯回來吧!」
蕭平旌一向慣會跟他撒嬌,被責怪了也渾不在意,三兩句便扯開了話題,聊起自己從大同府到京城諸番經歷,說得繪聲繪色,末了還告了父王一狀,抱怨自己被瞞到最後,十分委屈。
蕭歆雖知案情大概,細節卻一概不曉,甚有興趣地聽他講完,笑道:「你的性情浮躁,確實應該多歷練一下,王兄做得對。」
蕭平旌悶悶地道:「我就知道,不管我抱怨老爹什麼,陛下都不可能站在我這邊兒。」
「知道就好。」蕭歆用手點點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太子年滿十歲,已經正式遷入東宮,平旌也該過去看看他。你這一年回不來一次,再不多去露個臉,怕是太子以後都不認得你這個堂兄了。」
蕭平章聞言急忙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微臣也應該……」
「你是經常要見元時的,急什麼,多陪朕坐一會兒,咱們說說話。」
蕭平章心頭稍覺異樣,卻又不能多言,只得回身再坐下。平旌倒是完全不疑有他,高高興興地拜退出殿,一個人跑得飛快,梁帝派來護送的內監眨眼便已找不到他的蹤影。
養居殿內少了他吵吵嚷嚷,一時變得異常安靜。梁帝輕輕啜了一口清茶,問道:「平章啊,朕聽說……你曾上琅琊閣問過一個問題?」
蕭平章面色略白,胸口微微發緊,一下子又站了起來。
繞道琅琊,求取錦囊,固然是為了紓解心頭多年之惑,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終究也算是對於迷離往事的一種刺探。
那些埋於深潭之下的時光,那些久遠到似乎已被淡忘的記憶,有的能成為照耀一生的暖陽,而有的,卻只能是心底永遠不願再被觸發的悲傷。
相比於蕭庭生的毫不在意,梁帝的眉間微有不悅,「你若想知道當年的事情,為什麼不直接問你父王呢?只要你開口,他什麼都不會瞞你,什麼都會告訴你的。」
蕭平章此時已平靜了下來,淡淡笑了笑,「琅琊閣不受任何一國朝廷拘管,有一雙世外的眼睛,臣希望可以借來看一看,免受身在局中之誤。」
「那你看清了嗎?」
「看清了。」
蕭歆直直看向他眼底,「朕今日也跟你說實話,當初你父王決定冊立你為世子時,朕的確極力反對過……」
「陛下更希望能立平旌,臣是知道的。」蕭平章低下頭,笑容微顯蒼涼,「其實臣與陛下一樣,也希望父王能立平旌。」
蕭歆緩緩搖頭,「那你就錯了。」
兩人對談至今,唯有這句話最讓蕭平章意外,一時有些怔住,「錯了?」
蕭歆扶案起身,從龍案後繞了出來,「不管朕最初的想法如何,這些年看著你一點點長大,其實朕很快就明白王兄是對的。你是個最讓長輩放心的孩子,這個長林世子之位,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可是平旌的天賦陛下最清楚,他只不過還需歷練,將來若假以時日……」
蕭歆這時已經走下金階,在他越來越近的沉沉目光下,蕭平章怔怔地停住了自己的語音。
「平旌天生性情飛揚,除非境遇大變,否則你再歷練他,骨子裡也是改不了的。」蕭歆在平章身前停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承認自己更偏愛平旌,但正因為偏愛他,才寧願他能一生受父兄庇佑,不受拘管,隨性而為。難道你不希望這樣嗎?」
蕭平章愣了片刻,輕輕搖頭,「臣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覺得平旌資質如此之好,若總是不加重擔,不加雕琢,就這樣隨他散漫度日,有些對不住父王和母親……」
「平旌散漫,不是還有你嘛。你是王兄最心愛的孩子,那麼將來朕的太子,也是要交託給你才會放心的……」
在皇家,在朝堂,一旦提到要交託什麼,總歸會讓人心頭髮緊。蕭平章唇色蒼白,一直合在袖內的雙手交握在一起,指尖捏住了手背。
「好啦,現在我和你父王兩把老骨頭還在,不用急著想這些。」梁帝似乎並不想給他太大壓力,忙又安撫地笑了笑,「你也去東宮看看太子吧。來人,給長林世子傳步輦。」
蕭平章甚是不安,急忙推辭道:「陛下,在這宮中……」
梁帝態度堅決地擺了擺手,「東宮路途過於遙遠,平旌朕不管,你現在不能勞累了。」
君賜難以堅辭,蕭平章心裡再不願意也不能多說,只得緩緩退後了一步,低頭拜謝,「臣,謝陛下隆恩。」
東宮作為太子居所,當年蕭歆即位後自然被立時封閉停用,只有灑掃修繕之人出入,直到今年年初方才重新啟用。蕭平旌年紀小,雖然對宮城十分熟稔,卻沒怎麼去過東宮那一片兒,跑出養居殿後沒多久就開始有些迷惑。這時領路的內監早被他甩得看不見影子,周邊偏偏又剛好無人可問,只得自己到處亂撞,結果越走越偏,等遇上人指點時,才發現已經離了東宮甚遠。
抬首望空中,日腳已近正午,蕭平旌性子一急,不耐煩原路繞回去,乾脆足尖一點,躍上了宮牆,穿巷踏簷而行。
蕭平章乘了御賜的單座步輦,出了養居殿的外庭,一路上思緒如麻,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麼。正在沉思之間,突見前方人影一閃,不由吃了一驚,等看清踩著牆頭疾行的人就是自家二弟,訝異之色頓轉怒容,厲聲叫著:「平旌!」
蕭平旌聞聲回頭看見是他,高興地笑了起來,一個縱身,直接從甬道這邊躍到了對面,身形迅疾如風,別的不說,至少十分帥氣。
步輦四周隨行護送的眾內監顯然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全都仰著臉呆呆地看著。
「大哥你終於來了!東宮到底該朝哪邊走啊,我繞了好一陣子呢!」
蕭平章忍住怒意,先起身從步輦上走下,吩咐為首的內侍:「沒幾步路了,我想走一走,你們退下吧。」
諸內侍領命,施了禮,抬著步輦離開。蕭平章眼看他們漸漸走遠,這才回身抓住弟弟的手腕,拉著他又向前快行了數步方停下,皺眉斥道:「你迷了方向,找人引路就是,跳上去做什麼?此乃宮城皇家禁地,禮制森嚴,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可以無緣無故飛簷走壁?」
蕭平旌是皇族子弟,宮禁禮節他當然知道,只是隨性慣了,一不注意就會忘記,此刻挨了責罵,便吐了吐舌頭,認錯道:「大哥說的是,我一時沒想太多……」
蕭平章一看這樣子便知他未必真聽進去了幾分,心中甚是無奈,「你素來不慣拘束,我也不想太過拘束你,可是平旌,這裡畢竟是金陵城,是有規矩的地方。我們長林府有多少雙眼睛一直看著,陛下再寵愛,你也要記住這一點。」
兄長這句話背後的疲累和辛酸,此時的蕭平旌尚不能完全體會,他只是一見大哥生了氣,便習慣性地低下頭,賠笑道:「知道了,以後絕不再犯。」
蕭平章定定地看了小弟許久,終是拿他沒有辦法,最後只能搖了搖頭,道:「走吧。」
長林二公子前往東宮是梁帝發的話,算是奉旨拜見,他從養居殿退出時,皇帝身邊就已有內侍依例先行,奔至東宮通報。
今年新冊的太子蕭元時是梁帝四十歲後才得的老來子,又是嫡出,遠比隨後幾年出生的兩個庶皇弟更得看重,時常被父親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頗受愛寵的同時,他的功課自然也十分繁重,他在宗室近親裡最喜歡的就是那位開朗活潑,可以陪自己玩耍的平旌哥哥。得了養居殿的通報後他甚是高興,特意從正在練字的暖閣,移到了東宮正殿長信殿等候堂兄。
荀皇后自太子遷宮後每日必來看視一次,今天也不例外,養居殿通報時,她正坐在太子身邊看他抄錄典籍。對於元時嚷著得去正殿的要求,荀皇后並沒有直接表示異議,可臉上的神情已經現出了一絲勉強,沒想到等了許久居然還不見人影,更是心中慍惱,冷冷地道:「陛下提前傳了話,太子殿下專門等著,長林二公子這麼慢悠悠地過來,心可也真夠大的。」
話音剛落,元時突然在面前的桌案上一撐,跳起身歡喜地奔向殿門,半途中就張開了雙手,叫道:「平旌哥哥!」
蕭平旌蹲下身,接住直撲進懷中的身體,抱了起來,在殿中轉了一圈兒。
隨後走入殿中的蕭平章面色微沉,壓住嗓音叫了一聲:「平旌!」
太子正大笑叫著「飛一個」,蕭平旌沒有聽見兄長的聲音,握著太子的腰,一下子將他拋了起來,隨即接住,之後又重複向上扔了一遍,看上去只差個一兩丈便能撞上高高的殿梁。
荀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氣,唇角抽動,快速向前奔了兩步,眼看著就要穩不住開口斥責。
「平旌!」蕭平章語調轉厲,及時地又叫了一聲,自己整衣下拜行禮,「微臣蕭平章參見皇后娘娘,參見太子殿下。舍弟久未進宮覲見,一時歡喜形容失儀,望娘娘見諒。」
荀皇后嘴唇輕顫,被她用力抿住,好一陣都沒有出聲。
蕭平旌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慢慢將太子放了下來,退回到兄長身後,下拜行禮,「參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荀皇后放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住自己的指尖,勉強冷笑了一聲道:「世子不必多禮。他們兄弟感情好,一時忘形也是有的,本宮不會放在心上。」
「多謝娘娘寬容。但太子殿下乃是儲君,豈可輕慢。」蕭平章緩緩立起身,轉向蕭平旌,「平旌,向娘娘賠禮。」
荀皇后眼中寒冰未解,淡淡道:「不必了。以前陛下和長林王爺就是這麼玩鬧著長大的,世子非得讓二公子認真賠禮,傳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責備本宮小氣了。」
話說到這裡,連蕭平旌都聽出了一絲異常,怔了怔看向兄長,見他眼簾低垂,不僅沒有辯解,甚至連一絲明顯的表情也沒有,不禁更加奇怪。
這時太子扯了扯荀皇后的袖口,小聲問道:「母后,孩兒可以跟平旌哥哥出去玩一會兒嗎?」
荀皇后皺眉道:「你早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時時想著玩耍?忘了太傅怎麼說的?」
「太傅說今兒可以歇一天的。我早上已經練了字……」太子皺著小臉剛說了一句,見母后面色轉沉,趕緊吞下了後半句話,低頭不敢再多出聲。
蕭平旌打小也是個貪玩的孩子,最知道他現在的心情,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娘娘,元時不過才十歲,透透氣也好,總不能一直關在屋裡做功課吧。先帝也說過,咱們蕭氏兒郎,那要能文能武的。」
他剛一開口蕭平章就瞪了過去,無奈還是沒有攔住,只能頭疼地扶了扶額角。
荀皇后面色煞白,手指捏緊袖口穩了許久,「二公子把先帝都推了出來教訓人,本宮還能說什麼?……太子想去就去吧。記得不要出前苑便是。」
太子頓時露出歡容,上前拉了蕭平旌的手,又問蕭平章:「平章哥哥一起嗎?」
蕭平章微微躬身,笑道:「臣今日身體不適,下次再陪殿下如何?」
太子急忙點頭,拉著蕭平旌向外跑去。剛出了殿門,他便鬧著要堂兄把他背到了背上。
荀皇后默默地看了兩人的背影許久,這才收回了視線,責罵左右人等:「怎麼還不趕緊看座?世子在養居殿都是有座位的,但凡走動一下便要御賜步輦,可見陛下有多心疼。若是在這東宮裡頭累著了,豈不又是太子和本宮的過錯?」
蕭平章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解釋,但最終還是未發一語,垂首嚥下了喉間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