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桐舟逃逸在外仍未歸案,但這並不影響對此次脫獄事件的最終處置。負責主管天牢的提刑司被謫免出京,刑部尚書罰俸三年,懲處得算是不輕不重。內閣推了大理寺丞商文舉臨時代領提刑司的職銜,先行履任,等待大年後再行品察。
得到這個小升半品的機會,商文舉甚是珍惜,到任後兢兢業業十分謹慎,生怕再出任何的岔子,不僅把天牢內外規程重新清理了一遍,每兩天還要親自到牢中巡視。對於與段桐舟同案的所有人犯,更是早晚清點,監管得密不透風。
新上司到任的烈火燒得這般旺盛,天牢上下從都管到獄卒自然更不敢大意。為防生出意外,像宋浮這樣的人犯,天牢已經完全禁止外人探視了。
這一天,獄卒老魏清掃完幽冥道,又去自己負責的幾間牢房外點了人頭,腰酸腿疼地正打算回值房休息一會兒,只見當值的曲都管急驚風般地奔了過來,慌亂地找出鑰匙,說長林世子要來探看宋浮,讓他趕緊招呼人手去打掃清理一下,免得囚室太過腌臢,衝撞了貴人。
對於老魏這樣的人來說,長林世子高在雲端之上,幾乎不能仰望,當下也很驚慌,找了幾個人直奔宋浮的囚室,先將他捆在牆角,隨後忙忙地收卷爛絮,追殺蟲鼠,還打了兩桶水沖洗地面,簡直恨不得把床板上的稻草都給一根根壘個整齊。
到了這個境遇,宋浮早已是心如死灰,眼前的景象雖然讓人驚訝,卻也引不起他的好奇之心,只瞟了兩眼,便又靠牆閉目,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囚室裡的嘈亂漸漸停止,少頃,有人過來將他拖到柵門邊,強行推搡為跪姿。
一個清冽的聲音自外間傳來,「給他把刑具去了吧。」
宋浮全身一震,霍然睜開雙眸,定定地看向牢門的另一邊,牙根漸漸咬緊。
只見已經清掃得異常乾淨的內牢通道上,擺著一張梨木靠椅,蕭平章擁裘而坐,身後並無隨從,只站著長林二公子。
眾獄卒聽命取了囚犯身上的鐵鐐之後,已全數退出了內牢區,四週一片沉寂。
過了好一陣,宋浮方才冷笑一聲,先開口道:「不是說長林王府不干涉有司審訊嗎?世子還是忍不住了?」
蕭平章語調似冰,「此案已經審結。硃筆御批,判你腰斬棄市,本應再株連三族,幸而陛下寬仁,許你族男丁流放發賣。怎麼,這個結果還沒有人告訴你呢?」
即便不感到意外,親耳聽到最終這個無望的結局,依然讓人胸中如同刀絞。宋浮臉色灰敗地扶著地面,幾乎跪坐不穩。
「我手上有一份宋大人的履歷。」蕭平章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從袖中取出了一份文書,翻開硬封念道,「據載,顯光七年,你是英州通判,西厲偷襲圍城,府尹和參將都逃了,你一個文官守城不退,有幸得先帝親旨嘉獎,從此仕途平順。那個時候的宋大人,骨頭裡還算有些血氣,心裡也還算有家國子民,只是不知道這樣一份心腸,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宋浮面現怒意,猛地前撲,捶地嘶聲叫道:「宋某效忠先帝與陛下,此心從未變過!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保我陛下朝局安穩而已!」
蕭平章徐徐後靠在圈椅椅背上,冷冷道:「大人這話我有些聽不懂了。你斷了前線補給,幾乎就是想把甘左以南拱手讓給敵國,如此作為,怎麼能讓陛下的朝局更加安穩?」
宋浮眸中湧出淚水,「這次的前線軍情確如老王爺事先所料,我無話可說。但就事論事,身為領兵之帥,連一個像樣的緣由都沒有,只憑著多年領軍的感覺,便隨意向陛下索要行台兵符調動大軍……即便是今日,我宋浮還是要說,此等行為仍是惡例,不可擅開。世子爺素有才名,請問,我大梁為政為軍皆有制度,難道日後四境領軍之人,全都能依例傚法老王爺所為嗎?」
這番話也算擲地有聲,連蕭平旌的眉睫都有些微動。
蕭平章仍是面無表情,「所以你心有不甘,便想拿著前線將士和五州子民的性命,用以警示後人?」
宋浮拚命搖頭,神情越發激動,「大同府的安排是我下的令,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大渝真的是全軍南下,我只是想要延遲補給而已,並非是要斷送甘州,為紀琛謀奪軍功!」
蕭平旌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問道:「那你可承認段桐舟是在為你效力?」
宋浮怔了怔,點頭。
「紀琛與段桐舟聯手試圖抹殺人證,是我親眼所見。他若與你並未合謀,為何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做這樣的事?」
宋浮面色慘白,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沒有派人去過齊州,從來沒有……」
事態到了這個情勢,宋浮繼續狡言虛飾的可能性已經很小。蕭平章問到這裡,大略已能印證胸中所疑,於是不再多問,緩緩站了起身,轉頭離開。
內牢大門開了又關,接著便是外間上鎖的鐵鏈聲響。宋浮緊扣在柵木上的手指用力滑下,長度已近翻捲的指甲被折斷了幾根,鮮血滲出,在發黑的木頭表面留下數道朱痕。
他癱軟在地,似乎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走下天牢門外高高的長階,蕭平章的步履越來越慢,眉宇之間積著疲累之色。
商文舉是個極靈醒的人,看出長林世子心情不佳,便領著部屬們遠遠躬身相送,並沒有趕上前說話。蕭平旌走在兄長身邊,眸色也有些茫然,輕聲問道:「朝中究竟還有多少人,會是宋浮這樣的想法?」
蕭平章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天牢的陰沉門庭,默然未答。
王府的馬車轆轆駛至兩人前方停下,東青放好了上車的腳凳。蕭平旌伸手攙扶住兄長,勸道:「大哥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天這麼冷,早些回去休息吧。」
蕭平章冰涼的指尖按了按二弟扶在臂間的手,「不,我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大哥還想去哪兒?」
「正陽宮。」
蕭平旌微微吃了一驚,眉間不由擰了起來,道:「大嫂的妝盒雖是皇后娘娘所賜,可相關經手的人那麼多……別的姑且不說,在自己賜出的東西上動手腳,這也太傻了吧。」
蕭平章的視線凝住不動,過了許久,方淡淡笑了一下,道:「你說什麼呢,我進宮……自然是去請娘娘幫忙的。」
每至年尾,朝務的重中之重便是安排各項儀典祭祀,而後宮要籌備數場年宴,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太子新立東宮,愈發與往年不同,荀皇后自然更是上心,每日都在審看各種酒席和器物單子,還屢次宣召濮陽纓進宮,商量歲末祭白神的法事。
女官素瑩進來稟報首輔大人殿外請見時,濮陽纓正在解說近來的星象。荀皇后素知兄長並不贊同自己過於篤信白神,忙命他從側殿退出,這才示意女官宣請。
自那日荀飛盞從府中拂袖而去後,荀白水雖然大面上穩得住,心中到底有些不安,這次進宮,主要是為了將此事告知皇后。
荀皇后再信白神,最倚重的還是這位內閣首輔的兄長,聞言不禁有些著急,「兄長不是說過……宋浮的事與你沒有什麼干係嗎?」
荀白水的神色有些無奈,「確實沒有直接捲入,只是以前跟段桐舟打過一些交道而已。但此時正是聖心惱怒的時候,哪怕只有些許牽扯,也是很難解釋的。」
荀皇后想起荀飛盞那個難以壓服的性子,心中越發地焦慮,不由抱怨道:「本宮早就說過嫂嫂太過嬌慣孩子,兄長總是不聽,現在才知道難以管束,只怕已經晚了!」
荀白水忙安慰道:「微臣這次進宮,是請娘娘心裡先有個數,倒不覺得飛盞真會把事情做絕。只不過這孩子既然起了疑心,只怕咱們以後行事,得要加倍謹慎才是。」
這「以後」二字蘊含的意思,荀皇后豈會不知,可近日沉船案在朝中掀起的波濤,委實讓她有些心驚,此刻提起來,臉上不免露出了幾分猶疑的神色。
荀白水輕嘆一聲,「怎麼,娘娘甘心看著太子殿下將來……竟有可能要仰賴蕭平章的臉色嗎?」
荀皇后糾結片刻,喃喃道:「也未必會這樣……以本宮素日看來,長林世子倒也不是輕狂莽撞的人。」
荀白水嘲諷地笑了一聲,搖頭,「娘娘,朝局的關鍵並不是長林王府現在想做什麼,而是他們將來能做什麼……人心多變,不可不防啊。」
荀皇后只不過是稍感優柔而已,並不想與他爭辯,當下點了點頭,道:「本宮知道了,若有合適的機會,自然會提點飛盞幾句。」
年下內閣的事務也是一大堆,荀白水說完該說的話,見皇后已然領會,心中稍定,問過東宮安好後,便不再更多耽擱,行禮退出。
荀皇后心煩意亂地靠在鳳位上發了一陣呆,左右呈遞上東宮分賜的年禮單子也無心多看,丟在了一邊,正在沉吟鬱結之時,女官素瑩再次進前,稟報長林世子前來請安。
最開初的片刻,荀皇后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長林世子來請安並不稀奇,只要他在京城,凡是規制該來的時候他從無疏漏,可若論起禮制之外……
「素瑩,今兒不是十五吧?」
素瑩不由一笑,「娘娘,今兒已經臘月二十了。」
荀皇后滿心疑惑地想了想,覺得不能等閒視之,看看身上的常服,自感威儀不足,忙命掌篋女官取來正冠更換,又要加穿外袍。左右侍候的宮女們頓時忙碌起來,開了鳳匣,捧出織金的雲帔,展開來候她上身。
正陽位尊六宮之首,所穿雲帔三重疊繡,前後墜角皆為東海貢珠,展動之間,泠泠作響。
荀皇后怔怔地看著溫潤流光的珠面,不知為何,心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意,猛地揮袖推開了裙邊的宮女。
……為什麼要如此在意?為什麼要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之心?她是太子之母,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而蕭平章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甚至都沒有先帝的血脈!
面對皇后陛下毫無預兆的怒氣,周邊侍女們不知做錯了什麼,只能立即伏叩於地,不敢發出半絲聲響。素瑩是殿前掌司,膽氣自然更壯一些,趕了幾步上前,扶住皇后微顫的手,輕輕叫了一聲:「娘娘?」
荀皇后穩了穩神,倚在女官臂間慢慢坐了下來,好半天后方低聲道:「就說本宮有些累了,身體不適。請世子改日再進宮吧。」
素瑩一時疑惑,生怕有錯,不禁追問了一遍:「娘娘說什麼?」
荀皇后一掌拍在旁邊小桌之上,怒道:「怎麼,只要長林世子一來,本宮就必須得見他嗎?」
素瑩頓時不敢再多言,忙領命退了出去。片刻後,她端著一個長條托盤又走了進來,跪地呈遞向荀皇后,托盤上放著一個朱漆粉盒,一小片紅膠和一份文函。
「啟稟娘娘,世子說……原也慮到了娘娘可能沒有閒暇,已將今日擬稟事由行文呈報,請娘娘撥冗閱看。」
荀皇后倒是沒有料到這樣的後續,呆怔一下後,到底按不住疑惑之心,伸手拿起文函打開,看著看著,面皮漸漸漲紅起來,將紙頁狠狠擲開,厲聲道:「把蕭平章給本宮叫進來!」
即便是素瑩也很少見她氣成這樣,頓時嚇了一跳,半句話不敢多問,匆匆奔了出去。
不多時,蕭平章一身世子冠服,穩步走了進來。皇后惱怒的神情與殿中沉寂的氣氛對他似乎完全沒有影響,他仍是身姿端雅,輕息斂容,來到金階前下拜行禮,動作一絲不亂。
荀皇后顫顫地抬起一隻手,先指向托盤中的粉盒,又指向蕭平章眉間,微咬著牙根問道:「世子所寫的是什麼意思?什、什麼東海朱膠?你到底是來請安,還是來向本宮問罪的?」
她既然未曾叫起,蕭平章便跪坐於原地,眼簾微微下垂,「臣不敢。這整套妝盒是娘娘御賜的,臣既然發現了其中的不妥,自然應當先稟知娘娘。」
「稟知?」荀皇后的眸中幾乎噴出火來,「你真以為本宮不懂?直接把這些東西擺到正陽宮來,分明就是想質問本宮怎麼回事!整整七年了我哪裡知道怎麼回事!」
蕭平章眉尖輕輕挑了一下,「內廷司奉旨專人打造,再以娘娘之名賜出宮去的物品,卻能被人暗中動這樣的手腳,娘娘確實應該生氣。可是理當承接娘娘怒火之人,難道是微臣嗎?」
荀皇后被這句話瞬間噎住,嘴唇顫了一下,沒能接住。
「圖樣、供料、匠人,怎麼打製,怎麼收驗,怎麼保管和賜出的,臣認為都有可查之處。」蕭平章語調平靜地繼續道,「相關人等多在內苑,即便是稟告陛下請旨,也沒有娘娘親自督辦來得方便。故而微臣今日進宮,懇請娘娘為臣做主。」
說罷,蕭平章抬手齊額,叩地又行一禮,再直起身時,他已抬起了眼簾,目光直視荀皇后。
面對這兩道雖然沉穩卻又帶著審察意味的視線,荀皇后不禁羞怒交加,指甲幾乎已掐進掌心的肉中,「向陛下請旨?世子這句話可算是威脅?本宮心中坦蕩,自然不會怕小人誣衊。」
「微臣本無此心,娘娘若是一定要這樣想,那也無可奈何。」蕭平章的視線緩緩滑過她緊皺的眉心、潮紅的雙頰和氣得發顫的手指,最後終於落在前方的金階之上,不再平視,「有道是人人皆有底線,對微臣而言,一旦傷及父王、內子和平旌……微臣絕對不會啞口容忍。既然娘娘堅持不肯徹查,那麼……」
「誰說本宮不查?」荀皇后惱怒地一拍桌案,盯著那小小一點朱膠,氣得胸脯起伏,「手腳居然敢動到我正陽宮來,本宮的眼睛裡頭,也容不下這樣的砂子……」
蕭平章進宮之前,本就覺得荀皇后與東海朱膠直接相關的可能性極小,不過當面判斷一下總不嫌多,何況此事涉及內廷,又時日久遠,由皇后來查肯定比長林府更加方便,怎麼都值得走這一趟。
他從正陽宮退出時,殿前日晷已偏申正。等候在殿外階下的蕭平旌正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猛地抬頭瞧見兄長的身影,忙奔上前攙扶。
今日從早到晚,蕭平章已算是奔波了一整天,做的事又十分耗費心神,體力早就有些不支,靠著二弟臂膀借力走下丹階之後,他的眼前突然有些發黑,忙閉目穩了片刻,方才稍見舒緩。
蕭平旌瞧著長兄毫無血色的面頰,甚是心疼,眉間幾乎擰出了個疙瘩,道:「大哥的身體本來需要靜養的,這樣怎麼撐得住?再說了,這件事毫無頭緒,你急也沒用,先交給我來跟進好不好?等有了實在的進展,我再跟大哥商量嘛。」
蕭平章默然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好半天后,他灰白的唇邊方才浮起一個微笑,低聲道:「平旌,幸好你在京城。」
短短一句話,蕭平旌卻突然覺得心頭一陣愧疚,眼圈不由自主有些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