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林王蕭庭生乃是先武靖帝的養子,並非親生,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一個秘密。不過對於他真正的身世以及如何進入皇室的根由,整個金陵城乃至全天下,現在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
最初幾年還有好事者提出過異議,企圖探查根源,尋究緣由,如今世事更迭,流水般的歲月逐年逝去,人們早就接受了朝中有位手掌兵權的七珠親王,也習慣了他在宗室中的尊貴地位。若不是他給兒子命名時沒有跟隨皇室輪排的「元」字輩,許多人根本就已經記不起來他其實並非先帝親出的血脈。
大梁宗制以王珠論品,七珠為最尊。按慣例,若有太子在朝,王位不宜超五珠,為的就是留待新帝加封。這個規矩雖不成文,但歷代都願意遵守,開朝三百年來只有一位皇帝破過例,而那一次的結果,顯然並不怎麼好。
長林王府初建時,規製為雙珠親王府,先帝和蕭庭生都不是奢靡之人,後來兩次加封皆未改府制,直到蕭歆登基賜下七珠,才命內廷司統一改建。
按照七珠規制,預置為世子居所的東院門禁三層,簷獸五尊,除了日常起居的寢院外,另有書齋和繡苑。當然,對於當前這位長林世子妃來說,繡苑基本沒有什麼用處,早已被她平整掉中庭的花花草草,改成了一處小小的演武場。
蕭平章這段時日傷重在府,蒙淺雪每天都圍著他團團轉,到了他能出府進宮的第一天,她已經不太習慣這麼清閒,先是無聊地在園子裡逛了一會兒,午後又到演武場內練了兩個時辰的劍術,消磨了許久方才回到寢院中,梳洗更衣。
獨自一人在暖閣裡坐了一會兒,蒙淺雪似乎有些心緒沉沉,起身遣退侍女,關上了內門,轉過圍屏。屏後是間小小琴房,除了一尾古琴架在窗下外,幾無別的陳設。她進屋後,徑直走向南牆,打開了內嵌於牆面上的一個暗龕,龕內有一尊小小的觀音像,觀音手裡抱著一個白胖討喜的小嬰兒。
蒙淺雪點了一支細香,插進神像前的小銅爐中,閉目靜禱了許久,方才睜開眼睛。
她的手指輕輕摸了摸白瓷嬰兒鼓鼓的小臉,眸中神采褪去,一片黯然。
七年前蕭平章與她成親時,長林王妃已染重病,就盼著能早些看到下一輩。蒙淺雪自認體健,一直以為可以達成婆婆的心願,誰知等啊等啊直到最終婆婆抱憾離去,她身上也未有一絲消息。
三年母喪期滿後又過了半載,蒙淺雪已經略微有些心急,請過好些大夫看視,都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只能這樣月月年年等著,到如今已經等成了她的一塊心病,背地裡不知偷偷哭過幾回。
銅爐中小小的香緩緩在頂端吐著白煙,蒙淺雪發顫的指尖撫過嬰兒頭頂衝天的髮鬏兒,只覺得胸口一陣酸楚,又有些忍不住眼中的淚水。
正在這時,外間傳來侍女請安的聲音,蕭平章的腳步聲隨後響起。
蒙淺雪趕緊擦了擦眼睛,關上龕門迎了出來,搭手給夫君寬下外衣,問道:「今兒頭一回出府,父王必定懸念,你去那邊請過安了嗎?」
「我回來已經有一陣子,直接先去了父王那裡。」蕭平章的視線滑過妻子微粉的眼角,瞟了瞟倉促間沒有關嚴的龕門,心中已然明白,輕輕嘆了口氣,握住蒙淺雪的手,拉她坐在身邊,低聲勸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咱們都這麼年輕,父王半個字也沒催過,你又何必心急呢?」
蒙淺雪將額頭抵在他肩上,好半天才帶著顫音道:「可是平章哥哥,我都嫁給你七年了……」
「才七年就膩了?你還得嫁給我一輩子呢!」
一句話逗得蒙淺雪破涕為笑,掐了他一下。
蕭平章將她的手拿下,握在掌中,指尖揉著她的手背,安慰道:「咱們打小一起長大,以前我是你的平章哥哥,現在是你的夫君,這樣的情分,還有誰能比得了呢?對我來說,咱們倆能成親就已經很好了,至於其他的……若有,那是錦上添花,若沒有,也不要太過在意。」
蒙淺雪心頭一酸,撲進了他懷裡,「可我就是想錦上添花,就是想給你生一個嘛……」
愛妻心中的缺憾,蕭平章又何嘗沒有,如今該勸的話已經勸過了,他也想不出別的可以寬解,只能按住前胸,說累著了,傷口有些發疼。
蒙淺雪嚇了一跳,剎那間便把所有事都拋在了腦後,小心扶夫君躺下,給他捏手捶腿,又親自端來當晚應服的湯藥,瞧著他一口口喝下。
忙活了一陣,已到晚膳時分。侍女進來詢問是否要擺飯,蕭平章這才想起弟弟,派人一問,他居然還沒有回府。
蕭平旌素來精力旺盛,愛玩愛鬧,在外面跟朋友吃吃喝喝也是常態,故而蒙淺雪並沒在意,只吩咐廚房給他留了兩樣點心。不過蕭平章卻知道分開時這孩子是跟荀飛盞去追段桐舟的,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顯然是沒能抓住人,心頭不禁有些微微失望。
其實蕭平旌與元啟在那條小街道別的時候,天色並不算晚。他之所以這個時辰還不見人影,只是因為在回府途中被雲大娘攔了下來,說姑娘要見他,讓他到扶風堂去一下。
從甘州到大同再到京城,蕭平旌自認為和林奚的關係已經差不多可以彼此稱為朋友了,但被主動邀請前去見面這樣的事情,那還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更何況現在日影西斜,眼看就將入暮。
不過心中再奇怪,當然也得趕緊過去。到了朱雀大街時,外面的店門已經關閉,雲大娘領他從後頭角門進入,直接來到林奚獨居的小院。
天色已暗,室內廊下陸續掌燈。林奚一個人坐在燈下,一見到蕭平旌,立即站了起來。
蕭平旌歪了歪頭,故意調笑道:「怎麼想起派人叫我呢?是不是因為這幾天我忙著其他事沒有登門,你有些思念我了?」
林奚沒有說話,先示意雲大娘退出,自己轉身走入內間,招手讓他跟了進去,隨後便將門板關上。
蕭平旌的笑容變得稍微有些發僵,勉強又呵呵了一聲,道:「你想我就想我嘛,沒有關係啊,我這個人一向都挺招人想的……」
林奚依然不加理會,自顧自走到窗邊,將兩個支起的窗扇放下,又拉下紗帷。
蕭平旌環顧左右,發現整個房間已經被關得嚴嚴實實,不知為什麼突然臉一紅,手指無意識地捏住項圈上的小銀鎖,說起話來也有些打結。
「呃……林奚……林奚你聽我說啊,我們琅琊閣上雖然不怎麼講究,可長林府是有、有家規的……這天都黑了……咱們這麼說話不太合適吧……」
林奚對他說的這些根本充耳不聞,腳下不停地又來到一個梨木小櫃前,從最上頭的抽屜裡拿了個什麼東西出來,走到燈台邊,再次招手道:「你過來。」
蕭平旌滿頭霧水,又有些尷尬,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看,是個紅底描金的小小粉盒,盒面光潤,花紋精緻,搭扣竟是粒渾圓的珍珠所制,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器物,而且還相當眼熟。
「這是你大嫂的。我今天藉口想描上頭的花樣子,跟她借了出來。」
蕭平旌怔怔地看向她,「你入夜叫我來……就看一個我大嫂的脂粉盒?」
林奚將粉盒湊近燭台,「你再瞧瞧。」
蕭平旌俯身細看,只見高燭燈光的光線在盒子底板中間映出微微一道縫隙,心頭頓時起疑,伸手將粉盒拿了過來,認真翻看了一下,捏住底板一吐力,一個暗層被他捏開,掉出中間所夾的一整片薄薄的紅色凝膠。
「這個東西……才是你想讓我看的?」
林奚點了點頭,「我懷疑這是東海朱膠。」
蕭平旌一臉迷惑,「什、什麼膠?」
林奚將紅色凝膠小心地放到一邊的銀盤中,慢慢把粉盒重新扣好,嘆了口氣,「朱膠藥性極寒,其中又以東海深水所產者為最,即便放置不動亦可散發浸染。這個粉盒是世子妃常用之物,如果裡頭一直擱著……」
她的話雖沒有說完,但蕭平旌是何等機敏之人,立時便明白了其間的意思,不由大怒,咬牙道:「你是說……我兄嫂成婚數年沒有孩子,就是因為這個東西?」
林奚沒有直接回答,但卻輕輕嘆了口氣。
蕭平旌心頭一陣怒意翻騰,好半天才穩住了自己,問道:「如果……如果真是這樣,那大嫂還能調理回來嗎?」
林奚沉吟了一下,問道:「你知道這個粉盒在世子妃身邊多久了?」
「這個我還真知道。大嫂用的這套妝盒是七年前出閣時皇后娘娘賜下的添妝之物,她很喜歡,一直沒有換過。」
「七年……」林奚的面色變得愈發黯沉,好一陣方道,「世子妃習武之人,身體康健,應該還可以想辦法。只不過……我終究見識不足,對於如何紓解東海朱膠的藥性還須多請教幾位大夫。這些人散落各處行醫,書信往來就算再快,也需要一些時日。這也是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你大嫂,而先請你過來的原因。」
蕭平旌大略一想,倒也明白她的好意。這些年來,沒有孩子一直是蒙淺雪心裡的一個結,如果沒有解毒的把握就急著告訴她,最終也不過是讓她平添一場煩惱罷了。
輕薄如紙的紅膠躺在桌上銀盤中,看上去只有那麼小小一片,但其間蘊藏的惡意實在難以言表,蕭平旌只是稍稍一想,背心便似有寒慄滾過,又惱又驚。
「究竟是誰會做這樣的事?而這個人所圖的……到底又是什麼?」
林奚長長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喃喃道:「我是醫家,自小念的是藥典醫書,想的是濟世救人……至於世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從來都想不明白。」
「原來那天你捧著大嫂的手,是想察看她有沒有症狀……」蕭平旌仰起頭,眼中微有光亮閃過,「林奚,謝謝你告訴我。」
林奚淡淡笑了一下,「我既然答應過,自然要告訴你。至於該不該先跟世子說一聲,就由你自己決定了。」
蕭平旌用力在自己臉上揉了一把,心中凌亂如麻,一時間也不知道能怎麼決定。糾結了一陣,遠方起更的鑼聲響起,他不想再打擾林奚,匆匆告辭出來。
此時已經宵禁,街面上一片冷寂。入夜即起的朔風捲地而來,直撲人臉,蕭平旌默默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猛地驚覺空中不知何時開始落雪,一團團一粒粒浸在肌膚上,寒氣深沁入骨。
這場暗夜中悄悄落下的雪,到天明時變得更大,鋪天蓋地翻捲了一日一夜,讓金陵全城都隨之改換了素妝,望去一片晶瑩琉璃世界,美不勝收。若非雪後出行會變得稍稍艱難,這無疑便是冬季裡最好最有意境的時光。
蒙淺雪早就定了臘月二十要去西郊青蓮寺進香,她素不畏寒,雪漫山道也阻礙不住,當日一早便整束停當出了門。
蕭平章終究未曾大愈,進宮請過安後並未恢復朝務,反正年尾將至,節下諸事繁雜,他索性繼續居府休養,打算過了年再說。淺雪出門後,他在暖閣裡又看了半卷書,一問平旌還在家裡,遂起身穿了狐皮大氅,裹得暖暖的過來找他。
蕭平旌的居所是將主院南翼劃分出來另起隔牆的一個院落,因為不需要迎客和料理公務等等,他的房間很少,庭院卻比他處更大更開敞。繞牆而過的一灣清溪和院中高聳雲天的大樹,從小就最得他的喜歡,十歲那年剛一分到這個院子,便高高興興給起了個名字叫「廣澤軒」,親筆題了門匾掛上去,後來長大了又覺得這三個字有些丟臉,無奈兄長促狹,就是不肯給他改換。
那晚從扶風堂回來,他在自己院中悶了兩天,實在想不好是否應該把知道的事立即告知大哥,可蕭平章走進屋裡只靜靜看了他幾眼,他便明白這兩日的糾結都是白費,因為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瞞得過去。
「昨晚你大嫂親自下了廚,也沒見你過來吃飯,到底怎麼了?」
蕭平旌沒有立即回答,先在窗下長椅上鋪了虎皮請兄長坐下,又將火盆端到他腳邊,自己拉了個蒲團盤腿坐在近旁,這才小聲道:「我的確有件事情,想要告訴大哥……」
蕭平章許久未聽到平旌語氣如此嚴肅,心頭頓時一沉,又見他垂著頭,說話時都不敢抬頭看他,更覺得必定不是小事,心中暗暗做了準備,但饒是如此,聽完小弟結結巴巴講了林奚的判斷之後,他仍然免不了面色轉白,透體一陣寒涼。
這些年他的小雪為了一個孩子,到底喝過多少苦藥,流過多少眼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真是天不願賜,夫妻兩個彼此扶持也能接受,但若是被人暗中所害……
蕭平章握緊了長椅的扶手,牙根微微咬住。
平旌擔心地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膝上,輕輕叫了一聲:「大哥……」
若論自制之力,蕭平章自然比弟弟要強,閉目忍了半晌,漸漸穩了下來,第一句話先道:「你大嫂今天出門不在,平旌,去瞧瞧林姑娘是否有空,請過來幫著再把屋子裡頭好生看一下。」
蕭平旌微微一怔,隨即又反應了過來。林奚為了不讓蒙淺雪察覺,一直是在暗中探查,未必能檢查得面面俱到,單說那個粉盒,便是整套妝盒中的其中一個,確實應該再看一下才能放心,於是急忙應諾一聲,跳起身來。
大雪之後,前來扶風堂求醫的病患多是著了寒氣,雖然人數增多,卻非疑難之症,坐堂的幾個大夫足以處置,故而林奚一直留在內院的藥房之中,研究東海朱膠的毒性。
蕭平旌過來相請時,她雖然覺得可能性不大,但也理解長林世子憂心何在,並未推托,立即隨他過府,將蒙淺雪日常起居的所有地方都查看了一遍,安慰道:「請世子放心,沒有其他的異常。這東海朱膠是可遇不可求的難得之物,單這個份量已經足以達到目的,不在其他地方畫蛇添足也是情理之中的。」
蕭平章略略鬆了口氣,但心中依然有些疑惑不解,「小雪是武門出身,內功心法皆習自高人,她與我之間無話不談,若是身體有什麼不對,為何不肯告訴我呢?」
「我一時也很難向世子解釋清楚,這麼說吧,朱膠造成的傷損雖然能夠引發當前這個結果,可對她身體的其他地方並無影響……世子妃應該是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舒服。」林奚想了想,又問道,「請問世子,您確認這個粉盒就是七年前從宮裡賜進府中的嗎?蒙姐姐不像是對身邊的東西特別上心的人,如果是在那之後有人偽造了個相似的調換,也許毒素浸染的時間能短些……」
蕭平章的指尖拂過粉盒邊沿一角,輕輕搖頭,「這裡有個缺痕,是成親那晚她不小心跌落砸到後,勉強修復成這個樣子……再說內廷特製器物,也不是那麼容易被人仿造……」
說到這裡,他的話音突然頓住,眸色微微一沉,但最終又沒說什麼,扶著窗檯慢慢坐下,向林奚笑了一下,道了句謝,命平旌代為相送。
走出東院的外門,蕭平旌看看四周無人,忙急切地問道:「你說過可以調理的,對吧?但凡有我能幫忙的地方,你儘管使喚。如果是要找藥材,無論什麼樣的地方,我都能給你采回來。」
林奚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會盡力,我自然也會盡力。不過……我不想世子和蒙姐姐日後更加失望,在診療之法沒有準備周全之前,你先不要告訴他們可以調理。」
蕭平旌悶悶地點頭應了,覺得自己幫不上什麼忙,甚是沮喪,送林奚出門上車後,無精打采地又回到了東院。
他穿府過院送客,來回已經走了一趟,可進門一看,蕭平章依然如先前一般坐在窗下,連姿勢都未改過,心中頓時有些擔憂,忙上前勸道:「我知道大哥現在的心情……可這種陰狠惡毒的下作手段,向來很難查到根源,你先別著急,咱們兩個商量商量……」
蕭平章沒有應答,盯著火盆中的焰苗看了半日,突然道:「平旌,這京城的風越來越冷了,你可有感覺?」
蕭平旌怔了怔,急忙去拿了外氅給他披上肩頭,問道:「大哥很冷嗎?要不要再加一個火盆?」
蕭平章的手指握住肩上狐領細密柔軟的長毛,緩慢收緊在頸間,眸色悲涼卻又平靜,「冷風也罷,暴雨也好,咱們長林王府,又不是沒有經過風雨……」說罷,他扶案站了起來,「平旌,你陪我出一趟門。」
「大哥想去哪裡?」
「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