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奚為蒙淺雪的診治雖然盡心盡力,但她總歸不是長林府的專職醫女,日常也要接診別的病人。黎老堂主為了將她絆在京城,更是留了不少扶風堂的事務給她。遇上特別忙碌抽不開身的時候,蒙淺雪便會如今日這般,自行前往扶風堂,免她路途奔波。
在內堂行針已畢,預定要接收入庫的藥材稍有耽擱還未送到,林奚意外地空閒下來,便請蒙淺雪在她的小院稍坐,喝杯藥茶。
禁軍查封萊陽府的陣仗在京城裡引起了不小的震盪,林奚也算是朱膠事件的相關人,煮水烹茶之時,不免私下問了一句:「我聽到了一些傳言,卻又聽得不是太明白,萊陽太夫人到底在恨什麼?又為何要針對長林王府?」
蒙淺雪早已待她如自己家人一般,又相信她是個穩重可靠的姑娘,當下傾過身子,低聲道:「你當然不明白了。萊陽王當年被賜自盡這件事,怎麼都算是皇室之痛,一直未曾對外公開,先太后更是嚴禁任何議論,所以知道詳細內情的人並不多。我也是昨晚問過平章才知道了大概。」
說到這裡,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小腹,神情有些難過,「萊陽王犯的那個案子,是父王最先察覺,陛下主辦,最後由先帝處置的。凡是與此相關的人,她自然是個個都恨,可身份所限,除了私下巫咒,她哪有機會對陛下做什麼,當然只能先針對長林府了。如此惡毒的人,也幸好她接近不了父王和平章。」
林奚見蒙淺雪說到後來心情有些鬱沉,忙遞上熱茶,安慰道:「如此久遠的陰詭之事能找到真兇,已是天道有眼。在我看來,姐姐這些年心中的苦楚,很快也能過去的。」
這時杜仲來通知後門藥材送到,蒙淺雪也掛念夫君昨夜睡得不安穩,兩人匆匆飲了茶,各自起身。
新抵達的這批貨是扶風堂從西越藥王谷專購的珍稀藥材,林奚檢收得特別精心,花了近兩個時辰方才一一清點入庫,不免有些疲累,將後續的事務委給杜仲處理後,回到自己院中小歇。
剛剛邁過枯藤垂繞的月亮門,迎面便瞧見雲大娘站在庭中石桌邊,表情古怪地拿手指指向上方,向她使了個看不明白的眼色。
林奚皺起眉頭,順著雲大娘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見高高的主屋房簷上,蕭平旌半蜷著一條腿團身而坐,頭埋得甚低,側邊臉頰被低垂的髮尾遮了大半,完全看不到臉上的表情,竟不知他究竟何時過來,又到底坐了多久。
自打回京之後,這位長林二公子仗著交往漸多,出入扶風堂確實越來越隨心所欲,但這樣偷偷跑來坐在人家屋簷上的舉動,以前倒是從沒發生過。林奚一時有些無措,又見雲大娘抿著嘴不知在笑些什麼,雙頰忍不住發起燙來,揚起頭問道:「二公子這是在做什麼?你能下來說話嗎?」
蕭平旌聽見她的聲音,一按房脊翻身跳了下來,卻又並不答話,一轉身進了南廂的茶室,悶悶地向牆而坐,將臉埋進手臂中。
林奚隨後跟了進來,圍著他看了一會兒,仍是看不清他的臉色,不過多少也能知道他現在情緒不佳,於是回過頭,示意站在門口的雲大娘離開,自己在一旁陪著坐了下來
大約過了一盅茶的工夫,蕭平旌終於動了一下,慢慢從臂間抬起頭,微微紅著眼圈,低聲道:「你知道嗎,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林奚怔了怔,「什麼是因為你?」
「大嫂難過了這麼多年,大哥一直沒能有自己的孩子,原來全都是因為我……」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水光,又被忍了回去,「因為有人覺得,長林王府應該是我的……」
蕭平旌牙牙學語時,牙床上便時常咬著兄長逗弄他的手指,最初開始蹣跚學步,手裡牽的也是大哥的衣襟。二十來年兄弟情深,一個血緣的秘密並不足以衝擊什麼,真正令他接受不了的,是震驚之後才突然想明白的事實。
儘管故去的長林王妃視養子如同己出,但對於打小便照顧她的周管家來說,蕭平章終究不是她真正的孩子,如果世子一生無嗣,至少將來……長林王府能有機會回到她親生骨肉的手中。
蕭平旌實在無法忍受這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惡毒,最終竟然是以他為名。
以往遇上心裡難過的事情,他第一個便會找到兄長傾訴,但在那一刻他卻連頭都不能在大哥面前抬起,跑出府門外茫然地走了一陣,便躲到了林奚這裡。
林奚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聽他這幾句話說得糊裡糊塗,也沒有再多追問,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他的面前。
蕭平旌用力在自己臉上抹了兩把,看了看眼前的茶杯,問道:「你有酒嗎?」
醫家之人當然最不讚成借酒澆愁,可林奚以往從沒見過蕭平旌這般灰敗沮喪的樣子,一時心軟,便讓雲大娘去給他買了一壇上好的惠泉。
蕭平旌心緒煩亂,飲得雖然不急,但從日中喝到月升,整整一壇下肚,還是有些醉意沉沉,一時興起,拔劍在院中舞了起來。
他的劍法習自琅琊,本就如清風流水,飄逸靈秀,此刻腳下微有不穩,越發肆意瀟灑,仿若天上月華傾瀉凡塵,舞到酣處時,又扯了外袍丟開,口中隨劍吟唱:「皎皎貞素,侔夷節兮。帝臣是戴,尚其潔兮……」
林奚原本只在自己房中閱看醫典,聞得歌聲清朗,不由走了出來,倚在廊下圓柱邊觀看,只見劍光點點間,柔韌修長的身影悅目之極,令人看著看著便有些入神,回醒過來時才發現杜掌櫃、雲大娘和好幾個夥計都在廊下圍觀,臉上登時有些莫名地發紅,一轉身又走了回去,將門窗都關了起來。
蕭平旌這一場大醉,自己都不知道最後是怎麼被人扶去睡下的,一覺醒來後還有些恍惚,瞧著眼前潔淨的客房與半搭在身上的棉被,費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門扉聲響,林奚托著一碗藥湯走進來放在邊桌上,道:「醒酒的,喝吧。」
蕭平旌倒也聽話,端起藥湯大口喝完,抹抹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林奚,我知道不應該麻煩你,可我又沒有其他地方好去……能不能讓我在你這兒躲兩天啊?」
林奚不解地挑起雙眉,「你為什麼要躲?」
「我心裡還是堵堵的,覺得有些沒臉回去,」蕭平旌垂著頭,眼底一片苦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見大哥大嫂……」
「那你躲著,就可以當事情沒發生過嗎?」
蕭平旌答不上這句話,一鼓腮幫,悶悶地轉身撲回床上,用被子矇住了頭。
林奚並不太理解他此刻的彆扭,不過扶風堂自有客房,留他暫住一兩晚不算什麼,也就沒有強行趕人。沒想到這位長林二公子一鑽進牛角尖便很難出來,足足躲到第五日,也沒有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每日在扶風堂幫著做些分揀藥材整理書典之類的活計,忙忙碌碌的,跟杜仲更是越混越熟。
眼見雲大娘時不時地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林奚性子再淡也有些忍不住,找了個沒人的機會問道:「你到底想在我這兒留多久?」
蕭平旌正拿著個小圓籮,坐在院中石桌前篩洗藥材,垂著眼皮怏怏地道:「林奚,我每天都在幫你幹活,留我多住兩天怎麼了?你又不是不喜歡我。」
這句話說起來是玩笑,他卻擺著一本正經的樣子,待要當真跟他計較,偏偏又的確只是一句玩笑。林奚的臉上騰起紅雲,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得轉過身,避入旁邊的藥房。
「幸好父王沒聽到你這麼跟女孩子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院門外傳來,帶著責備,同時又透出淺淺的笑意,「這副腔調又是在琅琊閣上學的吧?」
蕭平旌一下子跳了起來,膝蓋在石桌上一磕,疼得轉了兩圈,最後才停下來,不自在地看了院門邊的大哥一眼,抿著唇角低下頭。
對於自己這個二弟的性情習慣,世上沒有人比蕭平章摸得更清。心裡一難過就藏起來不肯面對,是蕭平旌打小就有的老毛病,既要留時間讓他慢慢平靜,但又不能真指望他可以自己想通,所以蕭平章先由他在外躲了幾日,估摸著差不多了才上門來領。
「你已經打擾了人家林姑娘五天多,還不肯走?非得等著大哥來接你不成?」蕭平章瞟了眼低頭不語的小弟,故意道,「或者說,你一知道大哥不是親生的就不想聽話,不願意回家了嗎?」
蕭平旌哪裡受得住這樣一句話,頓時沖上前幾步,「當然不是!兄長自然永遠是兄長!」
一旦開了口,這幾日黏黏膩膩罩在心頭的不適感似乎瞬間便減輕了許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髮,小聲道:「我只是覺得特別沒臉,心裡還有一點點害怕。」
「害怕什麼?」
「怕你生我的氣……」
蕭平章不禁笑了起來,「你又沒做錯什麼,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
蕭平旌眼中仍余有愧疚之色,咬了一陣嘴唇,突然道:「大哥,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都還跟以前一樣,對吧?」
「難道你想變嗎?」蕭平章瞧著他快速搖頭的樣子,輕輕一笑,「道理不用我講,你自己心裡都明白的。好啦,陛下給你的差使還沒辦完呢,就知道抓住機會偷懶。」
蕭平旌不由一怔,「怎麼沒辦完?墨淄侯替淑妃報了仇,肯定已經走了啊!」
「按理說,墨淄侯前來金陵的目的已經達到,身上又掛著人命案子,留在京城挑釁我大梁天威不是明智之舉。」蕭平章眉間仍有些憂慮,「但此人行事一向與常理不同,恐怕還是得等東海使團入京,按國書所請祭奠完淑妃,才算是真正塵埃落定吧。」
蕭平旌這幾日心思混亂,確實沒怎麼細想,聽兄長這樣一說,忙道:「那還需要我做什麼,請大哥吩咐。」
「倒也沒什麼具體的吩咐,既然不確定,就得當他沒有離開金陵來防備。」蕭平章轉過身,緩緩走向外門,「你這五天也歇夠了,出門跟飛盞一起多加巡查,隨機應變就是。」
蕭平旌應諾著,自然而然便跟在兄長肩後向外走,直到看見門外停候的馬車,他的腳步才突然一頓,叫道:「大哥……」
「嗯?」
「大嫂知道嗎?」
蕭平章搖了搖頭,「父王收養我時舉家不在京城,當時知道的人除了母親和周管家以外,就只有先帝和陛下了。再後來,自然更是無人提起。」
「我不是問這個。」蕭平旌嘟了嘟嘴,「我是說周管家因為我才……才……大嫂她知道了嗎?」
蕭平章回頭看了他一眼,再次搖頭。
蕭平旌哀求道:「那你別跟她說。」
「你大嫂縱然知道了也不會怪你,」蕭平章倒是能體會他的心情,安慰道,「但你若不願意那就不說吧。事情已然如此,我也不想多提,平添她的煩惱。」
蕭平旌這才稍稍振作了一些,走了幾步,又叫道:「大哥。」
「嗯?」
「我跑出去躲著怕見你們的事情,也不要跟陛下說啊,會被笑的。」
蕭平章仰頭想了想,「這個可難保。你知道父王的……」
正如蕭平章所料,平旌躲出門去鬧彆扭的事,蕭庭生雖然沒有插手,但卻轉頭就告訴了蕭歆。兩人都相信當哥哥的自有辦法,完全沒覺得應該擔心,果然當他孩子心性嘲笑了兩句,接著便商議起東海使團入京的事情。
大概真是因為冬日風雪路途艱難,東海使團的行程比預計的晚了好幾日,墨淄侯在京城鬧得沸反盈天,該折騰的都折騰得差不多了,打著東海王旗的車馬才剛剛穿過金陵城的大門。
荀飛盞和蕭平旌一早便來到城門樓上,細細察看了下方通過的每一個人。正如預料中一般,墨淄侯即便再狂妄,也不敢真的公開回到使團行列,反正名單上缺席一人的理由並不難找,東海使臣在覲見梁帝時怎麼都能夠想出來一個。
「他不在這裡頭,也未見得就是真的走了。」荀飛盞展目望著主城寬闊大道上如織的人流,神色依然凝重,「偌大一座帝都,墨淄侯如果悄悄藏在一個角落裡不動,怎麼可能找得到他!」
「要真是藏著不動,藏個三十年也不用管他啊。」蕭平旌挑了挑眉,倒是比他樂觀,「咱們現在想要防備的,不就是他有可能還留在京城裡亂動嗎?他只要動了,便有機會發現他的行蹤。這金陵城雖大,能讓天下第一高手感興趣的地方,想來也不會太多。」
自從得知蒙淺雪受了暗算之後,荀飛盞就一直有些擔憂記掛。按說兩人有師兄妹的情誼,問候一下也屬正常,偏偏他自己最明白自己心底深處的情愫,避嫌總是避得有些過分,對著老王爺和蕭平章全都張不開口。今天恰好左右無人,便鼓起了勇氣詢問平旌:「出了這樣的事,你……你大哥他還好吧?」
蕭平旌有些奇怪,「你不是昨天還看見他的嗎?」
荀飛盞哽了一下,正想找些什麼話來解釋,蕭平旌又道:「我大哥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可能因為是長子的緣故,再難的事都藏在自己心裡擔著忍著,等閒哪裡會讓我看出什麼來?我覺得還是大嫂那樣的性情最好,該哭的時候就哭,哭過了又能真正放下。」
荀飛盞的神色略有些愣怔,喃喃道:「她能哭出來就好……」停了半晌,又補一句,「你多勸著些。」
蕭平旌卻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急忙問道:「對了,你在宮裡當差,不知陛下近日心情如何?元啟還等著我替他求情,想要去給他母親落葬呢。」
荀飛盞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那個毒婦身上罪名重重,怎麼還可能給她收殮屍首安排葬儀?早就埋在野外不知什麼地方了吧。」
蕭平旌這幾日的思緒全在大哥剛剛吐露的秘密上頭,倒是真的沒顧上這邊,呆愣了片刻,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忙向荀飛盞道別,匆匆趕往萊陽侯府。
萊陽太夫人罪行昭昭,又已經死在了墨淄侯手中,她的後事並不值得煩心,真正令梁帝心頭有些犯難的,倒是應該如何處置蕭元啟。
據荀飛盞回報,出事那日蕭元啟的反應如同瘋傻了一般,看上去不像是知道任何內情的樣子。而罪人虞氏就算再惡毒,愛子之心仍是有的,她做的所有事情裡並沒有哪一件需要讓兒子來幫手,儘可能對他加以隱瞞似乎更在情理之中。
武靖帝一生五子中只有蕭歆和萊陽王是同母嫡出,這位胞弟死後又只有一條遺腹血脈。怎麼說他都是先帝的皇孫,本人又未曾做過什麼,接連受父母所累顯得實在有些可憐。蕭歆猶豫再三也拿不定主意,便先指派了一名內使前去萊陽府,將其父母之罪諸條宣講清楚,讓他靜思一段時日,待東海使團的事情了結之後,再召他進見以作定奪。
對於母親私下的種種所為,蕭元啟是真的一無所知,萊陽王曾經捲入何等罪行,更是從來沒人跟他說過。聽了天子內使的宣斥,再看過抄錄給他的舊案文錄及先帝詔書,他的心中已是絕望之極,關在房中哭了一夜,整個人看起來幾乎脫形,唯一的一點希望,全都放在了蕭平旌的身上。
長林二公子素來深得皇帝寵愛,蕭元啟覺得只要他肯在陛下御前多哀求幾次,放自己出去給亡母送葬的恩典,至少是能夠討得下來的。
然而等了一天又一天,封閉府門的兵士已由禁軍換了巡防營,依然未見蕭平旌的身影。越等越是心焦的蕭元啟最後終於忍耐不住,強行到二門外詢問孫統領,卻只得了一句冷冰冰的回覆:「封禁萊陽府是我巡防營的差使,長林二公子為什麼要過來?」
蕭元啟從小長這麼大,赫赫揚揚雖然沒有過,但當面的冷言冷語聽得卻也不多,被府兵重新推回門內之時,只覺得胸口像是被開了個大洞一般,灌進來陣陣冷風,透體寒涼。
那一天他半口水米也吞嚥不下,連阿泰都趕出門去,自己一個人跪在曾懸掛母親屍身的堂前,默默流淚直到深夜。
天邊殘月如鉤,整個萊陽侯府沒有半縷燈光。一片死寂黑沉之中,突有一盞琉璃小燈,晃悠悠地飄過庭院小徑,停在蕭元啟身後數丈遠的地方。
烏綢軟底的足尖在庭院青石上輕點了一下,廳上蕭元啟聽到的卻是耳邊的一聲悶響,驚駭地回過頭看到人影,他立時本能般地躍起身,一掌攻了過去。
人影足下分毫未動,寬大的衣袍隨風翻起,將擊至面部的掌影輕鬆地捲開,不過三招兩式,這位小侯爺便被擊飛倒地。
蕭元啟原本就是性情倔強之人,此刻腦中又是一片混亂只餘怒意,爬起來繼續攻上,被打飛後又再次爬起,如此三番數次,直到最後再也無力站起,整個人伏在草泥之中喘息。
「根底還不錯,內息扎得很牢,若得認真調教,倒還可以更有長進。」
蕭元啟心頭隱隱猜到了面前的人影究竟是誰,但還是紅著眼睛瞪向他,試圖確認,「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墨淄侯並未回答。後方的琉璃小燈輕輕一晃,濮陽纓的面容在燈光後顯現,呵呵笑道:「還是我來介紹一下吧。小侯爺,這位……就是唯一可以幫你實現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蕭元啟的視線在兩人中間交替移動了一下,眸色冰寒,「我心中在想什麼,你們怎麼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