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族年年春獵,從九安山到金陵的這段官道修建得異常平整寬闊,兩邊綿延起伏的緩丘上遍植桑榆,展眼望去一片新綠,在和煦的四月微風中蕩出深淺不一的葉浪,與北方燕地的景緻迥然不同。
北燕的王旗與大梁常用的暗織雲紋和大渝的盤銀龍紋差別也很大,旗面瘦長無繡,僅以虎齒裹邊為飾,赤金打底。四旗前引,兩旗收尾,一路行來既凸顯身份,又不特別招搖。
前幾日連下了兩場春雨,剛剛放晴,空氣濕涼清新,最是適宜趕路。約兩百名長槍騎兵隨行的隊列正中,護著兩輛金蓋馬車,後邊一輛車身飾有青玉墜角的纓子,行進時泠泠作響。
一隻塗著丹朱的玉手從側窗邊緣伸出,將布簾斜撩起半邊,現出一雙黑嗔嗔的眼眸和它上方英氣十足的羽眉來。
護衛在前車側旁的青年將軍回頭看見,不贊同地叫了一聲:「郡主。」
瑩亮的眼珠輕輕顫動了一下,並沒有理會他的警告,依然遊目看著外間的風景。
青年將軍正要再說什麼,前車的車廂裡傳出語聲,「阿宇,是不是快到了?」
拓跋宇撥馬靠近了一些,笑道:「趕了這麼多天的路,惠王殿下累了吧?您再忍忍,今日肯定能到金陵城。」
由於這一段官道十分平闊,視野向前延伸甚遠,可以看到一里開外橫綿而出的矮嶺。官道繞嶺而過,轉了一道急彎,後方隆起了幾個小小的山頭,遍嶺都是蔥鬱的密林。
拆成數隊分頭出城的馬場人手就暗暗伏在那道急彎的後方,個個面扎方巾,將兵刃和身形都隱於灌木叢中,屏息以待。
「他、他、他們想、想、想幹什麼?」
孫統領站在更後方最高的小山頭上,呆愣地看看彎道兩側密伏的馬場中人,再看看遠處平直官道上越來越近的北燕王旗,舌頭有些發僵打結。
「火、火拚也就算了,這、這襲擊北燕使團……馬、馬場的人瘋了不成?」
蕭平旌淡淡道:「管他瘋沒瘋的,孫統領,咱們這算歪打正著,送上門的功勞,先拿下再說吧。」
他說這句話的同時,北燕隊列最前方的導旗已奔馳過彎道,機敏地發現了兩邊的異常,正要揚旗示警,一聲尖銳哨響蕩在空中,馬場眾人同時躍出,拔刀衝向居中那兩輛最華麗的馬車。
雖是變生肘腋,拓跋宇卻未有驚慌之色,拔出佩劍厲聲道:「保護殿下!」一個旋身,踢飛了近前的兩人,鄰近的數十名北燕護衛也瞬間集結於馬車周邊,從容應戰。
後方山頭的孫統領哪裡還用得著蕭平旌催促,立即抽出腰刀,高聲道:「兄弟們,跟我上!」
巡防營兵士自高處飛沖而下,殺聲大起,很快就將整個戰團給圍了起來,開始砍殺圍捕馬場中人。
蕭平旌踢翻了幾個人,徑直衝至拓跋宇附近,揚聲道:「金陵巡防營,前來護衛北燕使團,惠王殿下可好?」
比起突如其來的截殺,局面的後續轉折反而更讓拓跋宇面露疑色,他守在馬車前半步不離,朗聲答道:「殿下安好。……不過大梁的迎客之道,還真是有些別緻。」
蕭平旌沒有辦法解釋,只能尷尬地笑了一下,返身又加入戰團。
拓跋宇身後的車簾掀開,一名錦衣青年探出半身,低聲道:「大梁雖在盛世,可看起來這金陵城中的暗流,竟然也不比咱們少。」
拓跋宇笑了笑,「天下根本沒有真正的淨土,大梁又怎麼會例外?」
兩人說話間,第二輛馬車的側簾也被掀起,重華郡主遊目看向外方。血污四濺的場面似乎並沒有影響到她,一雙黑眸依然沉靜如水,只在最後凝定於蕭平旌身上時,方才漾起了一絲別樣的波紋。
馬場倉促拼湊而起的人手,單單應對北燕護衛都未必有勝算,巡防營從後方這一反圍,更是撐不了多久便有些崩潰。一名身著褐衣的漢子原本是打頭衝在最前面的,此時也開始揮刀外撤,口中高聲叫道:「退!快退!」
孫統領的刀尖立時便指向他,「這個是頭領!給我抓活的!」
蕭平旌聞聲回頭,饒有興趣地衝了過去,中途突感側面有破空之聲,閃身一看,一名巡防營官兵被人擊飛,正慘叫著砸向他,忙退後兩步翻掌接住,匆匆看了一眼,只見這官兵前胸傷處衣衫焦黑,如被火炭炙過般的指印是那麼熟悉,頓時吃了一驚,快速向四周掃視尋覓。
一團混戰的外緣邊上,幾名青衫人眼看就要突圍而出,其中一人回頭向這邊看了他一眼,方巾之上眸色陰寒。
久未見蹤影的段桐舟竟然出現在此時此地,蕭平旌哪裡按捺得住,叫了兩聲「孫統領」未見回應,自己持劍追了過去,數名巡防營官兵注意到了他的行動,急忙跟隨在後。
段桐舟立時加快逃逸,馬場一名刀手不幸剛好擋住他的去路,被一掌抓起拍向後方。蕭平旌並不閃躲,又一次接住撲面飛來的人體,揮手拋向側旁,足下連續縱躍,半步不停緊咬不放。兩人的速度都很驚人,遠非尋常兵士所能企及,不多時便一前一後遠離了截殺的現場,蹤影不見。
金陵北郊並無高山,矮丘低嶺綿延成片。馬場選擇動手的這一片地勢並不算險峻,但密林叢叢,草木茂盛,既易設伏,又很方便逃逸。蕭平旌不敢大意,專注地緊盯著段桐舟鬼魅般的身影,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追丟,不知不覺便進入了密林深處。
日已過午,西斜的光線在段桐舟的後背上打出斑駁的暗影,他在全力疾行近半個時辰後,突然停步,回過身來微微一笑。
陰寒的笑容令蕭平旌心頭一沉,也立即收停腳步,視線快速向左右一掃,只見四周鋒刃光芒閃動,數十名青衣人自樹幹後或林梢間現身而出,瞬間便將他圍在了正中。
段桐舟笑道:「二公子雖然聰明,但也沒有想到今天你自己才是目標吧?」
相比於既管城門緝防,又管街頭械鬥,治安防衛之責十分繁雜的巡防營,五萬禁軍拱衛宮城,其職責明顯清晰簡潔許多,荀飛盞只在奉有特旨,或遇到異國皇子來訪之類的事件時,才需要安排一下與巡防營之間的協作。
在營府大門外聽說孫統領不在,荀飛盞只以為是自己來得不巧,順口多問了一句,得知他和蕭平旌兩人一起帶了大隊人馬出城,心裡頓時有些不安。自打上次跟叔父爭執過一場之後,荀飛盞對這位有小林殊之名的長林二公子在意了不少,撥馬匆匆趕向了長林王府,找到蕭平章詢問。
兩人少年熟識,交情一向頗好,蕭平章對他算是很信得過,當下將前因後果大略解釋了一下。
「我怕的只是平旌行事自作主張,你知道就好。」荀飛盞舒了口氣,隨即又有些疑惑,「七大馬場一向專供朝廷軍馬,若說他們眼界小有些不甘心我能明白。可這兩國和談,再不甘心又能怎麼樣?難不成他們還能把人給趕回去?」
蕭平章瞥了他一眼,默然不答。
這位禁軍大統領登時吃了一驚,「他們真的敢?」
「你是京城人,不知道西關之外,搶草場,搶水源,行事一向簡單粗暴慣了,未必不會孤注一擲。」
「可、可是這馬場之事……內閣召集有司還在商議中,怎麼外頭的人這麼快就知道了消息?」
「這你都想不通?」蕭平章嘆了口氣,「雖說朝議不得外傳,但終究不是絕等機密,內閣有司隨便一個相關聯的人,都有可能私下洩露。」
他提到內閣,荀飛盞心頭咯噔一聲,臉色不由自主變了幾分。蕭平章正覺得奇怪,東青自外間快步而來,抱拳道:「啟稟世子,萊陽侯突然登門,在外頭鬧著非要見您一面……」
蕭平章怔了怔,「誰?蕭元啟?」
東青點了點頭,「屬下本想直接勸退他,但是他說……他說二公子在城外可能會有危險……」
蕭平章一下子站了起來,「蕭元啟怎麼知道平旌在城外?叫他進來!」
東青急忙奔出。不多時,蕭元啟跟在他後面進了東院,來不及行禮,一開口便道:「平章大哥,我今天見到了段桐舟!」
「段桐舟」這個名字已經很有一陣沒被人提起,在場的人都甚是驚詫,荀飛盞搶上前一步,厲聲問道:「在什麼地方?你沒認錯嗎?」
「我在大同府見過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不會認錯的。」蕭元啟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疾行之後的喘息,「今天一早在北郊的山野裡,我看見他帶著好幾十個幫手,似乎在安排什麼。當時我……我剛好在大樹後面,又隔了一段距離,所以沒有被人看見。可他們具體說了什麼我也聽不真切,只是大約覺得……他提到了平旌的名字……」
一個有備而來的琅琊高手是多麼危險,稍想一下就能明白,而平旌在城外看見段桐舟會是什麼反應,對蕭平章來說更是不難猜測。他在腦中快速設想了幾種不同的局面,唇色已是一片灰白,立即轉身吩咐東青:「去把當值的人都叫上,馬上跟我出城!」
荀飛盞這時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只是被平章的緊張所帶動,也跟著一起趕往外院。長林府親衛俱是戰場上歷練過的精銳,不消片刻便集結完畢,一行近百人旋風般地奔出了金陵北門。
蕭平旌在城外是為了攔截馬場中人對北燕使團的暗伏,而燕人入京走的必然是自九安山方向過來的官道,蕭平章無須多想,直接沿朝北的大道一陣飛奔,不到半個時辰便趕到了使團被伏擊的現場。
一團混亂的場面在他到來之前剛剛結束,馬場中人死傷慘重,橫陳遍野,被活捉捆押在旁的也有幾十個。北燕護衛結成圓陣形,警覺地護在兩輛馬車四周,並沒有幫著巡防營收拾殘局的意思。
孫統領指手畫腳地安排了一通,回頭瞧見一位錦衣青年站在馬車車轅上看著這邊,心知必是五皇子惠王,忙趕到近前,抱拳為禮,「末將乃金陵巡防營統領,參見惠王殿下。這些暴徒只是近郊的盜匪而已,膽大妄為驚了王駕,還望見諒。」
「盜匪?」惠王輕輕挑了挑眉,語調柔淡,「大梁帝都一向號稱物華天寶……沒想到這周邊竟然也這麼熱鬧。」
孫統領的笑容有些發僵,忙轉頭向四周,想找蕭平旌過來幫著舒緩一下尷尬的氣氛,誰知掃視了一圈也沒看到人影,急忙詢問身邊的部屬:「二公子呢?」
被問到的兩人愣了愣,還未來得及回答,馬蹄聲已從南邊傳來,蕭平章一行飛奔而至,厲聲喝問道:「平旌呢?」
孫統領趕忙迎上前,一臉的茫然,「回世子,現在就是找不著他了啊!」
眼下這處彎道向前便是密林,沿坡而上或繞嶺而行皆有去處,蕭平章焦灼地連轉了兩圈,也決定不了該向何處追尋,再默算一下蕭元啟發現段桐舟以及平旌出城的時間,心裡知道已經有些遲了,面色頓時一片慘白。
一名北燕護衛快步奔到近前,先抱拳行了禮,抬手指向朝東的丘陵,道:「這位公子,我們惠王殿下說,您要找的人……去了那邊。」
蕭平章無暇多想,匆匆向遠處的惠王點頭為謝,立即撥轉了馬頭。
段桐舟特意誘引蕭平旌踏入的陷阱,距離截殺使團的現場足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無論蕭平章從京城趕來的動作有多快,確實已經有些追趕不及,更何況平旌並不知道兄長已在路上,幾番衝殺也撕不開青衣人的圍堵,眸中漸漸透出焦躁之色。
指揮手下連續兩輪猛攻之後,段桐舟終於親自向前走了兩步,一掌提至胸前,掌心漸轉暗紅,如握烈炭一般。
蕭平旌的後背抵靠在一株古木的樹幹上,看了一眼自己肩頭的兩道劍傷,努力壓住喘息,居然還笑了一聲,「既然我已經落入你的陷阱,明顯是無路可逃,那麼在臨死之前,你至少可以告訴我,究竟誰才是真正讓你俯首聽命的那個人?」
段桐舟仰首冷哼了一聲,「二公子的聰慧機敏,我可是完全領教過的。你別做夢了,在你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我半句廢話也不會多講。」說罷縱身而起,一掌當頭劈下。
蕭平旌獨力與琅琊高手對敵已是吃力,周邊青衣人又訓練有素,圍攻補位十分精確,不過數招,他的左上臂及背心便又添了兩處傷口,眼見四面刀光揮絞成網越逼越近,眉頭一皺,腳踩樹幹翻身上了高處,與段桐舟在枝葉間縱躍交手,雖然更耗體力,但下方的青衣人輕功不及,暫時不能相幫,也算勉強可以支撐。
「二公子果然沒那麼好對付,」段桐舟的氣息十分平穩,顯見體力充沛,「可惜這樣打,你孤身一人又能拖多久呢?」
蕭平旌呼吸稍亂,並不應答,手中劍光暴閃,先將對手逼退了兩步,順著樹幹急速滑落,借下方青衣人的肩頭落足,全力奔向密林外緣。
段桐舟唇邊浮起冷笑,雙掌一錯,身形如箭,直拍向蕭平旌的背後。
聞得風聲逼近,背心也有灼熱之感,蕭平旌勉力在空中翻轉,閃過前兩掌,身勢已然下墜,不得不以劍鞘相擋,硬擋了接下來的一掌。
兩人的內力根基都很紮實,對掌之後同時後翻,在段桐舟後方的幾個青衣人以劍刃搭出一個落腳點,助力一推,使得他明顯比蕭平旌更快重新起勢,一掌迎空擊下。
蕭平旌身在空中,又呈墜落之勢,閃躲不及,被一掌擊在肩頭,直飛出去,中途勉強揮劍抵在樹幹上借力,方才險險落地。
段桐舟提氣在胸,不容他有絲毫喘息,連番掌影逆光而至,是真是幻竟難分辨,已是半踣於地的蕭平旌咬著牙,勉強又招架了兩招,整個人被掌風壓制在地上掙扎不起,眼見朱紅掌心直逼前額。
正是千鈞一髮之際,突有一道白光閃過,灼烈的劍芒平削向段桐舟的手腕,先迫使他不得不後躍閃避,隨後又連續猛攻,劍勢烈如大漠炙風,縱橫開闔,將圍合過來的幾名青衣人逼到了數丈之外。
蕭平旌前胸灼痛,喘息未平,唇角卻已浮起笑意,道:「拓跋公子怎麼來得這麼慢?」
拓跋宇長劍在手,落身於他側前方,眯起眼睛看向段桐舟,淡淡回了一句:「在下總得先確保我們惠王殿下的安全吧。」
蕭平旌咬牙忍住翻到喉間的一口腥甜,努力半抬起身,微微挑了眉,「我來介紹一下,您面前這位就是段桐舟段先生。在琅琊高手榜上,拓跋公子的瀚海劍……剛好只比他低了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