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上部·死士之謎

  當那名馬場刀手的身體端端正正砸在拓跋宇腳下時,他的心中甚是迷惑。

  身為世間頂尖高手之一,拓跋宇當然能看出這具人體並非是在混亂中被打飛,而是被那個年輕人特意使巧勁兒扔過來的,他只是想不明白蕭平旌為什麼要把這人扔給他看。

  俯伏於地的這名馬場刀手先挨了段桐舟當胸一掌,又被蕭平旌順勢轉拋,早已暈了過去,一動不動。拓跋宇蹲身大約掃了一眼,並沒有看出什麼異樣,想了想又將刀手的身體翻轉過來,他胸前焦黑的手印立時映入眼簾,令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惠王大約聽到了動靜,掀開車簾探身出來,問道:「怎麼了?」

  拓跋宇快速起身展目望去,只見一逃一追的兩個背影已經有些遙遠,但身法之快捷極為驚人。

  「鬼域無影,幽冥暗火……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上……」拓跋宇本能地朝那個方向追了兩步,又突然停下,回頭看了看惠王,表情明顯有些糾結。

  惠王挑眉嘆了口氣,道:「我簡直不明白你們這些武人,就沒有一個不爭強好勝的。」他掃了一眼已被巡防營全面壓制住的現場,笑了一下,「想去就去吧,我這兒不會有事的。」

  拓跋宇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皮,但又實在捨不得能與榜上高手對決的機會,叫來親衛將領安排叮囑一番之後,便循著蹤跡沿路追了過去。不過這一耽擱,他只堪堪趕上了段桐舟最關鍵的那一掌。

  相助圍殺的青衣人此時已損失了不少,蕭平旌傷勢雖重,但戰力猶存,再加上一個體能猶在巔峰狀態的拓跋宇,整個誘殺行動幾乎已無勝算。

  段桐舟快速研判了當前局面,既不戀戰也不廢話,一個縱身便轉向密林外撤逃。拓跋宇專程趕來就是為他,哪裡肯輕易放過,死死追在了後面。

  其他青衣人全數圍向蕭平旌,一輪猛攻,竟是破釜沉舟悍不畏死的打法。好在琅琊身法玄妙,他藉著林間草木茂盛,且戰且退,倒也勉強能夠自保,最後瞥見荀飛盞破空擊來的拳影時,還有力氣抬頭向他笑了一下。

  隨後趕到的蕭平章可沒有他那麼好的心情,沉著臉衝到二弟身側,焦急地上下察看,顫聲問道:「沒事吧?」

  蕭平旌搖了搖頭,抓住兄長的手臂站穩,指向段桐舟撤離的方向,「那邊……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逃了……」

  若論對金陵近郊地形的瞭解,段桐舟自然遠勝於拓跋宇。但兩人實力相仿,這周邊方圓一片又以矮丘為主,只要最初沒有拉開距離,之後再想甩掉可不太容易。蕭平章在趕來的路上已經分派人馬封住了四方要道,幾方合力圍堵了近一個時辰,終於將這位幽冥暗火擋在了一處絕路盡頭。

  拓跋宇站在段桐舟身前大約兩丈遠的地方,距離最近,他挑眉看向側方的蕭平章和荀飛盞,手中瀚海劍微微揚起,道:「機會難得,能否請各位先給我這個面子?」

  這句話聽上去雖是在詢問,可他顯然沒有要等回應的意思,語音一落,整個人就攻了上去。

  荀飛盞看了看蕭平章的眼色,聽命留在了原地,專注掠陣。

  高手相爭,差距原本就在毫釐之間,段桐舟排位雖然靠前,但體力先衰,氣勢更是不足,不過百招之後,便已漸漸落了下風,勉強向後翻滾了數下,方才避開了拓跋宇勢如滄海的最後一劍。

  較量比拚至此,也算有了結果,蕭平章微微踏前兩步,語帶暗示地叫了一聲「拓跋公子」。

  拓跋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並不想過深地介入大梁內務,隨即收住了劍勢,退離到後方。

  段桐舟得了這片刻喘息,撐起上半身,視線從四周林立的兵刃上掠過,整張臉上毫無表情。

  上次被擒時,他很清楚自己將是刑部的案犯,隨後的審訊和監禁都有辦法應付和解決,但是這一次,這一次卻完全不同。

  掌尊大人有過明確的指令,絕對不能落入長林世子的手中。既然眼前已無生路,那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選擇。

  荀飛盞踏步向前的同時,段桐舟仰起了頭,唇邊露出一絲決絕的冷笑。蕭平章瞬間反應過來,高聲喝道:「飛盞,攔住他!」

  卻見段桐舟拼盡全力一掌擊在地面上,一糰粉塵爆裂般蕩起,塵煙中他的身體就勢翻向後方斷崖,快如利箭。荀飛盞用盡全力躍出,也只抓住了他襟邊一縷衣角。

  丘陵崖面雖不險峻,但也有十來丈高,下方更是佈滿碎石,眾人搶到崖邊看去,只見段桐舟的屍身扭曲橫躺,顯然已無生機。

  「寧死不願被擒,這個幽冥暗火,到底是在為誰效力?」荀飛盞驚詫地看著崖底,喃喃問道。

  蕭平章此時也是又驚又怒,但他一向比荀飛盞更穩得住,當著拓跋宇這位異國來客的面,並不想回應這句問話,只吩咐左右到崖底收拾屍首,自己沉著臉返回到密林邊。

  蕭平旌身上的傷口已大略包紮妥當,由一群長林親兵環繞護衛著,正半靠在林邊草坡上。看見兄長走過來時的表情,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會吧,又讓他逃了?」

  只落後半步的荀飛盞悶悶地道:「沒逃,死了。」

  「死了?段桐舟死了?!」一個驚訝的聲音自平旌肩後傳來,蕭平章視線微轉,這才注意到蕭元啟居然一直都跟在隊伍中間。

  這位萊陽小侯爺專程趕到長林府報信,到底幫了多大忙雖不好說,但一番好意卻是毋庸置疑。蕭平章想到這一點,問話的語調還算溫和,「你是因為在城外才看見段桐舟的,倒還沒來得及問你,原本出城是要做什麼?」

  蕭元啟臉色微白,低下頭,「前幾日雨水連綿,我聽說……野外好些地方有泥流滑落……所以出城看一看……」

  萊陽太夫人的墳頭在什麼地方,長林世子當然沒有興趣知道,不過蕭元啟這句模模糊糊的解釋,他還是能聽明白。

  蕭平旌見兄長眉間微皺,忙插言求情道:「陛下允他在府守孝三月,並不是說這三個月就不能出門……到城外散散心,也沒有什麼大錯。」

  蕭平章素來不是刻薄的性子,再加上蕭元啟明知偷偷出城可能被罰也要趕來報信,反而顯得心有善意勇氣可嘉,一時倒也不忍苛責他,臉色舒緩了許多。

  「你父母所行之事,若說對你沒有影響,那一定都是假的。但過去種種,終究已經過去,你的將來如何,還是要看你自己內心深處,到底想要怎麼走。」蕭平章的視線雖然落在蕭元啟的臉上,但眼底深處卻浮著一抹悠遠之色,「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是最有資格跟你說這些話的人,希望你能體會。」

  不管是論長幼還是論爵位,蕭平章皆高居上位。從小到大,蕭元啟在面對他時都感覺有些緊張,完全不似與平旌相處那般自在。眼下這番話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誡言,他更不敢露出一絲輕忽之意,低頭安靜地聽了,鄭重行禮,「元啟明白。多謝平章大哥指點。」

  這時為傷者調來的馬車已停至最近的路口,段桐舟的屍首也拖了上來。儘管蕭平旌不停地聲稱自己都是皮肉之傷,蕭平章到底還是不太放心,請荀飛盞陪同北燕使團進城安頓,自己帶著二弟先回了府中。

  早上蕭元啟想要出城察看母親墳塋時,他的貼身侍從阿泰極不贊同,拚命攔阻了許久,最後還是沒能攔住,反被喝令留在府裡不許跟隨。

  被收入萊陽府這十幾年,阿泰一直貼身伺候蕭元啟,幾乎算是看著他長大。若說府中大變之後有誰的忠心絲毫未減,細細算來竟然也只有他這麼一個人。

  由於中途平添這許多枝節,蕭元啟一早出門至晚方歸,阿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在府門外把脖子都快望斷了,才總算看見小主人的身影縱馬而來。

  蕭元啟在門前下馬,一見阿泰奔過來的樣子,便知他必是整日焦慮,心中不禁也有些痠軟,故意板著臉道:「早就跟你說過,如今萊陽府在京城裡,誰也不願意多看一眼,我出城一趟不會有人理會,你偏要擔心。看,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阿泰好容易鬆一口氣,心中正歡喜著,哪裡會反駁他,急忙叫人接了坐騎,陪他回到主院書屋,又是忙著給茶爐添炭,又是催廚下快送點心過來。

  蕭元啟寬下外衣,任由他忙亂地伺候了一陣,方才藉口要休息,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茶爐換了新炭,火勢正旺,爐上鐵壺壺口不多時便吐出白氣,發出尖嘯之聲。蕭元啟盯著被蒸汽沖得咯咯作響的壺蓋,突然一揚頭,不知對誰說道:「雖是春日,風露仍在,上師還是請裡面坐吧。」

  伴隨著他的語音,濮陽纓的身影出現在內間垂幃邊,笑道:「看來小侯爺早已猜到在下會前來拜訪了。」

  蕭元啟將鐵壺提下,一面溫杯,一面淡淡道:「上師今日的安排,不就是想測試我會如何反應,如何行動嗎?不知道現在這個結果,你可還滿意?」

  「小侯爺反應迅速,應對得體,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濮陽纓不待他相邀,自己走到茶台對面坐了下來,「可我之所以這樣安排的用意,不知小侯爺體會到沒有?」

  蕭元啟握著鐵壺的手微頓了一下,水流濺上檯面。

  最初聽到亡母土墳被雨水沖移的消息時,他並沒有想得太多,在城北野外望見韓彥行走在山道上時,他也還以為只是遇巧,直到在密林間看到了段桐舟,聽到他與韓彥毫不避諱地說話時,這位小侯爺才算明白一切不過是安排給他看的。

  「上師引我過去,只是為了蕭平章,對嗎?」

  濮陽纓微笑頷首,「令堂曾向世子妃下手,這可是一個難解的心結。蕭平章這個人對長林王乃至對陛下的影響力都實在太大,無論以後我能給你安排什麼樣的機會,這首要的第一步,就是得讓他不再厭惡你,至少願意看見你。」

  蕭元啟用手指將茶台上的水珠慢慢抹開,笑容蒼涼,「是啊,在長林世子的眼裡,很難再有比試圖搭救蕭平旌更大的人情了。更何況,你算準了時間,我即便沒有絲毫耽擱地趕去報信,從京城援救也是來不及的。」

  「長林王府行事太過溫平,實在讓我失望。這位二公子在朝堂上雖然無足輕重,但卻是他父兄的心頭之肉,不讓他們好好疼上一下,又怎麼能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濮陽纓得意地笑了片刻,這才發現蕭元啟看向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小侯爺為何這樣看著我?」

  蕭元啟微微挑了挑眉,「聽起來上師好像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蕭平旌只是受了點傷,段桐舟反而沒有逃過死劫……算起來這個時候……嗯,屍首應該已經拖進刑部殮房了吧……」

  乾天院在馬場和巡防營固然安有眼線,可這些人幾乎全都留在北燕使團這邊,而段桐舟死於蕭平章的圍捕,消息確實還沒能夠傳到濮陽纓的耳中,乍然間聽到蕭元啟的告知,他吃驚地半抬起身,幾乎帶翻了茶台,「不可能!以段桐舟的身手,就算設伏不成,他逃出去是沒有問題的……」他的語音突然頓住,眼皮急速地跳了一下,「……拓跋宇……」

  蕭元啟見他已經反應過來,不由笑了笑,淡淡道:「說實話,段先生的反應已經算是很快了,我們趕到之前他就已經不想戀戰,急著撤走。只可惜拓跋宇不是尋常高手,瀚海劍下想要脫身並不容易。等荀飛盞一到,這山野之間……哪裡還找得到生路。」

  濮陽纓面色灰白,喃喃道:「拓跋宇是異國局外之人,也根本不認得段桐舟,按道理講,他應該守著惠王殿下一步不離才對……」

  蕭元啟對拓跋宇是怎麼想的顯然不感興趣,轉開話題問道:「不管怎麼說,承蒙上師相助,在長林世子面前的人情我算是掙到了一點,不知接下來……還應該怎麼做最好?」

  濮陽纓手握茶盞沉默了片刻,總算將心頭這份驟失臂膀的急怒壓了下去,僵硬地笑了一下,道:「小侯爺不要心急,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很多事情也要近在眼前才知道該怎麼利用。你只需堅定心志,不要輕易為人所動搖就行了。」

  蕭元啟挑了挑眉,想想又沒說什麼,提壺斟滿熱茶,抬手推了過去。濮陽纓對他一向是當作長線在培植,本就只是來看一看,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要談,此時又因段桐舟的消息而心神不定,勉強喝下這杯茶,便起身離開。

  兩人是私下往來,自然無須送客,蕭元啟站在廊下看他遠去之後,快速返身回到書房內間,從書架後的暗格裡取出了那封遺書。

  因為多次翻閱,信封上「吾兒元啟」幾個字已被揉得有些扭曲,四周微微起了毛邊。蕭元啟呆呆地站了片刻,突然走到茶爐邊坐下,抽出信紙,咬牙想朝火炭上丟。

  紙頁的邊緣因逼近熱源而發黃發卷,蕭元啟的手一顫,又猛地收了回來,閉上眼睛定一定神,飛快地從中抽揀了數頁出來,彷彿怕自己後悔一般用力扔進了火盆,微黃的焰火立時躥高了數寸。

  被留下的信紙大概還有三頁,他咬住微顫的嘴唇重新疊好,又放回了信封裡,慢慢按在自己胸前。

  「母親你錯了,東海現在幫不了我,濮陽纓不過就是個瘋子……孩兒能不能從深淵中爬出來,到最後還是長林王府說了算……」

  蕭元啟盯著火爐上輕輕飄起的紙灰,似乎終於拿定了主意。

  身為長林世子,蕭平章帶著親衛出城進城都屬常態,並沒有任何人加以關注,荀飛盞親自護送北燕使團稍顯有些奇怪,但也有可能是皇帝陛下給予惠王的特別禮遇,直到巡防營得意揚揚大張旗鼓地從城外捆了幾十個人犯回來,京城上下才把這三件事合在了一起,遲鈍地意識到今天應該是出了件大亂子,各種消息剎那間便開始漫天亂飛。

  除開在乾天院裡咬牙切齒的濮陽纓以外,對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感覺最為不安的人,自然是內閣首輔荀白水。

  勉強忍耐到日暮之後,這位首輔大人乘著一頂小轎悄悄來到統領府的後院,將所有人都屏退,也不繞彎子,對荀飛盞當頭直接問道:「聽說段桐舟已經死了,是真的嗎?」

  荀飛盞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過來,冷冷道:「叔父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做這樣的事情了嗎?」

  荀白水怔怔地瞪著他,「飛盞,你該不會以為……這些事情又是我安排的吧?」

  「和談尚未達成,馬場卻能提前得到機密消息;平旌出城落入陷阱,出手的人恰好就是與你曾有關聯的段桐舟。叔父是不是想說,這一切不過都是巧合?」

  荀白水一臉的無奈與急切,背著手在室內來回走了好幾趟,語調甚是誠摯,「不管在你看來我有多可疑,但事實上,叔父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北燕和談內容說是機密,可內閣加上有司這麼多人商討,其間又少不了文書傳遞,怎麼就咬定是我洩露的?巡防營不是抓到了很多活口嗎?儘管審問,若真有一絲一縷牽扯到了我的身上,不用你大義滅親,我自己便會去向陛下請罪!……再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我對長林王府有十分的惡意,也沒有必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只為了要殺蕭平旌啊!現放著老王爺和世子在前頭,我殺那個孩子有什麼用?」

  荀飛盞瞟了他兩眼,神色終於稍轉緩和。

  最初得知馬場截殺使團的行動時,他真的是氣急交加,對荀白水滿心懷疑,可等到段桐舟在他面前跳崖而亡後,這份懷疑反而開始消散減淡。

  從容決絕,乾脆冷漠,段桐舟明顯就是一個沒有自己獨立情緒的死士。網羅高手為己所用是一回事,培植死士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更何況像段桐舟這樣的頂尖人物,自然更是難以駕馭。

  與其說荀飛盞接受了荀白水的保證或解釋,倒不如說以他對自己叔父的瞭解,根本不相信他能有本事培植得出如此高階的死士。

  「誰才是背後真正掌握段桐舟的人,叔父你連一絲線索都沒有嗎?」

  荀白水的目光在暗處跳動了一下,臉上分毫未露,嘆息著搖了搖頭,「叔父是文臣,跟江湖高手半點不沾,哪裡想得出來?你還不如多跟長林府商量商量呢。」

  這句話倒是說得不假,荀飛盞也覺得沒有理由再追問。叔侄二人的心結本由段桐舟引起,他這一死,大同府沉船案的餘波便算是完全過去了,荀白水心中一鬆,態度愈發的溫和,甚至關切地詢問了長林二公子的傷勢,聊了半日閒話方才告辭離去。

  荀飛盞尚未成家,府中向來只分前後不分內外,荀府的小轎直接就停候在後院門外。荀白水拍著侄兒的手命他留步,滿面微笑地坐進轎中,可前方轎簾剛一垂下,他臉上的笑容便立即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