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豔陽柔暖,日光斜斜越過幽冥道的牆簷邊沿,在背陰的暗沉中投下了一抹黃金般的亮暈。這條分隔天牢內外的巷道在光與影的鮮明對比下,顯得比平日裡更加幽深。
提刑司商文舉怔怔地站在道口外側的鐵門邊,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神來。
到天牢上任已近半年,接收的人犯不下百數,可眼下這種令人無所適從的情形,他還真是第一次遇到。
「聖上諭令,將蕭平旌暫時羈押於刑部天牢,以待後查。」禁軍副統領唐潼把人交過來的時候只說了這麼簡短的一句話,還有意無意地在「暫時」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沒有罪名,沒有案卷,商文舉詢問的所有問題,唐潼都搖頭不答,人一送到就走得飛快,連茶水也不肯多喝一口。無奈之下,這位提刑司大人只好趕緊開了寒字號裡的一個小間,匆匆打掃乾淨,先把所謂人犯安置進去,吩咐隔兩個時辰送一次食水。
就這樣眼巴巴地等到黃昏,他也沒能等到進一步的消息或指示,連長林王府都沒有打發人過來傳一句話。漸涼的晚風吹過庭院,商文舉縮著脖子想了半晌,又派人送了套新的被縟進去。
雖然寒字號是專門用來羈押皇族之地,但牢房畢竟還是牢房,每一間都是高窗幽冷,沒有例外。蕭平旌坐在石板床上,看著窗沿邊的光線一縷縷暗下,盡力將自己的心緒也沉澱了下來,開始回想今日在殿中交手的每一個細節。
囚室幽寂,聽不到外界更鼓之聲。天色全黑後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鐵門解鎖的聲音才透過長長的走道傳了過來。
一盞油燈緩緩靠近,囚室的木門隨即被打開,蕭平章獨自一人走進室內,將燈座放在牆邊矮桌上,回頭看了小弟一眼。
原本還算平靜的蕭平旌突然間覺得十分委屈,低低地叫了一聲:「大哥……」
「不用著急,你慢慢地說。」蕭平章大略掃視了一下整間囚室,在床板邊沿坐了下來,「現在只有咱們兩個人,時間也夠,你想說什麼都行。」
蕭平旌嘟起嘴悶悶地道:「我原本以為,重華郡主遠到異國和親,心中憤懣,是想要發洩出手才這麼重的,實在沒有想到她……她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
「誰又能想得到呢……」蕭平章喃喃感慨了一句,又問道,「這麼說你覺得她是故意的?」
「不是覺得,我敢肯定這不是意外。既然我自己沒有動手,那就只能是她了。」
蕭平章嘆了口氣,「事發突然,沒有人特別留心,現在你們兩個各執一詞,不要說是北燕那邊,連當時在場的咱們自己人,都未必全都相信是她有意為之。反而是這『意外』二字,大家心裡更能接受一些。」
「是啊,且莫說別人,我自己當時都有些發呆,」蕭平旌神色沮喪地靠著兄長坐下,「惠王殿下是她的堂兄,是她本國的嫡皇子啊,她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毒手?這根本不合情理!」
蕭平章怔怔地看著油燈燈盞上的那團微光,語調深沉,「離皇權越近的地方,越是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只不過你我是異國局外之人,不瞭解北燕全部的情勢,單靠推斷,恐怕是推斷不出真相的。」
蕭平旌突然道:「那拓跋宇應該是局內之人吧?」
蕭平章的眼睫頓時一凝。
「我與重華郡主這一戰,甚至都不是由我主動提出的,拓跋宇只要冷靜下來,自然會明白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惠王殿下有哪些敵人,他的敵人可能做到哪一步,拓跋宇肯定比咱們更清楚,如果能和他認真地談一談……」
蕭平旌越說越興致勃勃,可一轉頭,卻發現兄長凝重的面色並沒有緩和,不由一怔,「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的都對,但恐怕最關鍵的地方並不在於事實如何,也不在於拓跋宇最終相信了什麼……」蕭平章抬起頭,眸色有些哀沉,「平旌,惠王殿下這一死,無論他在國中的政敵是誰,這個人現在都已經贏了。」
蕭平旌呆怔了片刻,漸漸也明白過來。
惠王是即將冊封太子之人,有再多盟友也無法替代他本人的存在。他這一死北燕朝局必然失衡,無論最後是誰手握大權,他所在意的必然是怎麼利用這一事件擴大自己的利益,而絕不是惠王之死的真相。
蕭平旌沮喪地將整張臉埋在掌中,好半天才抬起頭,問道:「我知道……這次與北燕和談的結果很合父王的心意。到如今已經全都毀了,是不是?」
「惠王殿下是定約之人,他這一死,自然全都廢了。接下來的情勢想必不會樂觀,內閣朝臣們辛苦了這麼久,有些怨言也可以理解。」蕭平章將一隻手按在小弟的頸後,輕輕捏了兩下,「但這一切並不是你的錯,你就是再聰明,事先也不可能料到會有這樣一幕。」
蕭平旌覺得自己的思緒已經有些混亂,語調中自然而然帶出了一絲依賴,「大哥,咱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關於接下來怎麼辦這個問題,蕭平章在來天牢之前,就已經聽蕭歆和朝臣們商議了整整一個下午,他自己也不停地考慮了許久,但直到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想到一個清晰明確的結論。
眼下的局面可謂雙方各有顧忌。北燕國內戰火未平,因無餘力顧及邊境,方才會與大梁和談,未必真想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一個嫡皇子慘死畢竟不是小事,如若安撫得不好,燕帝惱怒之下,當然也有可能不顧後果非要尋仇。
站在梁帝的立場上來看,他性情溫平,對蕭平旌又有維護之心,自然願意大家默認此事乃是意外,先把局面平息下去。只不過惠王到底也是血濺宮城,怎麼看大梁這邊都顯得有些理虧,一旦存了安撫之意,又豈能不對北燕退讓幾步?
「我和幾位大人在御前告退的時候,陛下留了父王單獨商議,尚不知聖意如何裁奪。但據我推測,他應該是會讓步吧……」
惠王當殿被殺這個消息太過驚人,一開始就被梁帝下旨禁言,就連消息極為靈通的濮陽纓,也是在日落之後許久,才約莫接到一些宮裡傳出的暗報。
「北燕果然不愧是尚武之國,彼此爭鬥廝殺起來,竟是這般血腥慘烈……這個結果,竟連我都沒有預料到……」驚訝地呆坐了片刻之後,濮陽纓感慨了一句,又問道:「皇后娘娘如何反應?」
韓彥想了想,「娘娘只是慶幸太子當時不在,別的倒沒說什麼。」
「朝臣們呢?」
「……徒兒……還未打聽到這方面的消息。」
韓彥回答不上來,神情不免有些惶恐,好在濮陽纓並未因此生氣,揉著額角想了片刻,命他去準備外出的車轎。
自從馬場事件中出現了段桐舟之後,荀白水對濮陽纓便有了疑慮之心,暗暗在乾天院外放了眼線,這位上師的馬車悠悠直向荀府而來的消息,他提早便得到了通報,忙將書房伺候的僕從們都打發了出去,只命荀樾候在大門外,將這位客人暗中接了進來。
「上師連夜來訪,若是為了今日逸仙殿上發生的事情,恐怕是要失望了。」見禮入座之後,荀白水並未迂迴,開門見山地道,「惠王之死涉及兩國,蕭平旌的罪責便是我大梁應負的罪責。身為陛下的朝臣,老夫總該以國之大局為重,絕不會為了要為難長林王府,便刻意利用此事。」
濮陽纓驚訝地看了他一會兒,仰頭笑了起來,「不不不,大人誤會了,陛下最後肯定會選擇退讓,在下反而是怕您隨意冒進,所以特意前來提醒,望您靜觀其變,切莫落井下石。」
荀白水倒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狐疑地挑了挑眉,「陛下尚未有聖裁,何以見得一定會退讓?」
濮陽纓呵呵笑了兩聲,一臉篤定的表情,「大人您就在現場,知道今天這件事,分明就是一樁說不清楚的無頭公案,強爭下去後果難料。事態萬一惡化引發戰事,蕭平旌的罪責便會更重。陛下若想要維護那位二公子,自然會選擇退讓安撫以平息爭端。老王爺有愛子之心,又最明白陛下的心思,肯定也不會反對。」
說到這裡,他刻意停頓了片刻,想要就勢聽聽荀白水表述他的想法,但對方一直怔怔沉思,好半天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又繼續道:「陛下這麼做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對長林王府有利,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咱們大梁這一退讓,外人看來就等於承認了是有過錯。就算行為魯莽意外傷人的罪責比起引發兩國紛爭的罪責輕一些,可那畢竟也是個罪名啊。朝廷本已到手的和談成果必然廢除,這已經是明明白白的一份利益損失,北燕將來若是以此為由挑起任何邊境戰火,更會被當成是蕭平旌的責任,從此釘死在他的身上,再也解釋不清楚。而荀大人一個月前所憂慮的馬場之事,現在看來也能一掃而空,這樣樁樁件件地算起來,實在是白神護佑,令人欣喜啊。」
荀白水微垂著眼簾,倒也沒有他說的這麼欣喜,淡淡地道:「雖然有些意外之喜,可蕭平旌不過是長林府的一個閒人,他將來的名聲毀了也就毀了。金陵的朝局依舊絲毫未改,細想又能算得了什麼。」
濮陽纓反客為主,提壺給他添了茶,安慰道:「大人何必沮喪?老王爺的聲望再難撼動,他老人家畢竟已是奔著古稀之年去了。荀大人眼光長遠,也是時候把精神放在長林府年輕一輩的身上了吧?」
「即便如此,那也輪不著這位二公子啊。誰不知道,蕭平章才是長林王府未來的掌舵人。」
「世子當然更加要緊……」濮陽纓輕輕挑了挑眉,「但俗語說得好,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總得一個一個慢慢來吧……」
荀白水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整理著自己的袖口,並沒有接話。
濮陽纓微微一怔,問道:「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錯覺,上次在我乾天院的茶室,你我二人還算相談甚歡。儘管馬場之事的結果並不圓滿,可在下也是說到做到,並沒有牽扯到大人分毫。卻不知為何今晚……大人好像冷淡了許多?」
荀白水眸色微冷地笑了一下,稍稍向前傾身,看進濮陽纓的眼底,「並非老夫冷淡,不過是突然有些警醒罷了。馬場那件事情……連段桐舟這樣的高手都任你驅使,可見上師遠比我所知的更加不凡。老夫左思右想,怎麼都不相信你突然介入朝局紛爭,只是想回報皇后娘娘的知遇之恩。我荀白水若是輕易結盟之人,只怕也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師若不能對老夫開誠布公,只怕你我以後……很難再合作下去。」
這位首輔大人毫不粉飾的質疑顯然超出了濮陽纓的預料,令他臉上常年不散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了起來,桌案下的手掌捏緊放開,又再次捏緊,反覆數次,最後他終於長嘆了一聲,有些放棄地道:「荀大人既然這麼想知道,那在下今天就交個底吧。」
荀白水抬了抬手,露出一個洗耳恭聽的表情。
「眾所周知,陛下與娘娘不同,並不信奉我白神教。我如今雖然出入宮廷,有上師尊號,看似榮光無限,但實際上在天子眼中,也不過是一個替他調理喘疾的術士而已。」說到這裡,濮陽纓的牙根微微咬了起來,語調十分不甘,「在下自負能通天道,善謀斷,胸中有才。就因為這個術士的身份,不能在陛下的朝堂上有任何施展的機會。有道是自古以來風雲大業,至偉莫過於扶助新君。既然皇后娘娘願意賞識,在下只希望能抓住這個機會,為太子的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以冀將來……可以得到真正的國師之位。」
荀白水微微有些動容,「你的目標……是國師之位?」
「長林王也是個不信教的人,只要他權柄在握,我再大的雄心也只是泡影,就這一點而言,大人和我的目的,難道不是完全一致的嗎?」
荀白水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濮陽纓的臉上重新浮起笑意,眉眼彎彎,「我想大人您心裡也明白,若要以雷霆之勢拔除掉一座將門帥府,沒有至高皇權的支持是做不到的。可陛下對長林王恩信深重,咱們顯然沒有這個一擊功成的氣勢,要想贏到最後,還是得靠滴水穿石的耐心才行。在下的乾天院隱於幕後,從來沒有進入過蕭平章的眼裡,你我一明一暗,互為輔助,豈不是能事半功倍?」
他這番話多少稱得上是推心置腹,語調表情也甚為坦誠,但荀白水的臉上卻並未出現預想中的反應,眸色反而變得更加清冷起來,「長林王威望過重兵權在手,為太子將來計必須加以制衡,這一點沒錯。但是上師大人,邊境守軍關係到國之安穩,老夫何曾說過要將其拔除掉這樣的話?」
濮陽纓怔了怔,很快便恢復了從容,搖頭笑道:「在下所言只是最壞的情況而已。朝堂相爭,總不可能一直和風細雨,說不準將來哪一天,也許只是某個人一念之間,也許只是一點微弱的變數,便會引發你死我活的刀光劍影,誰也躲不開。荀大人,您若是沒有最壞的決心,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那麼現在你針對長林王府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實都是在為東宮招禍而已,還不如趕緊停下來為好。」
淡淡拋出這句話後,濮陽纓緩緩站起了身,展袖行過辭別之禮,自行退出了書房。
荀白水並未起身相送,低頭坐在燈下,動也不動地思忖了半個時辰。直到荀夫人進來催促他去就寢,他才猛然感覺腰身已坐得有些僵疼,艱難地按著桌面站了起來。
荀夫人趕緊上手攙扶,關切地問道:「老爺晚膳幾乎沒吃什麼,現在又在這裡發呆,可是身體不舒服?」
荀白水微微搖了搖頭,「沒事,我只是思來想去,有些後悔。」
「老爺後悔什麼?」
「身為荀家一族之長,我謹慎行事十多年,無論朝中有何風雨,我都有辦法把自己擇出去,護持好皇后娘娘與太子。但是近來……這大小風波一件接著一件,我身在其中亂了方寸,未免有些過於急躁了。」
荀夫人顯然沒有聽懂,茫然地看著他。
「自從與濮陽纓結盟合作,我一直有感覺這一步是走錯了,心中越來越不安定。」荀白水咬了咬牙,眸色沉重,「今晚我已經可以肯定,此人就是個不計後果的瘋子,無論他嘴上說的是什麼,我相信……他和我最終想要的結果,絕不可能是一樣的。」
荀夫人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老爺既然這樣說,那咱們日後不再和他來往就是……」
荀白水憂慮深深地嘆了口氣,「但現在皇后娘娘對他已是全然信賴,恐怕有些勸不回來了……」
逸仙殿的血腥一幕之後,雖然重華郡主聲聲指責長林府不願和談才下毒手,但大梁的朝閣重臣們又不傻,並沒有人真的相信她,主流觀點還是覺得這是場意外,只怪蕭平旌有些太不小心。蕭歆也沒有在當天御前商談時表示明確的態度,只是單獨將長林王留下,大概跟他說了說自己的想法。
蕭庭生平日裡對小兒子似乎挑三揀四很不滿意,但真出了事仍然免不了焦急心疼。回府後得知平章還在天牢未歸,便將元叔打發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在書房裡等候。
長林王的書院共有兩進,裡院的整面南牆是幅一丈見方的北境地圖。老王的視線在燕梁邊境的幾個州府間逐一滑過,默然沉思。
地圖旁側懸掛著一張陳舊的朱紅鐵弓,他想得過於出神,手指無意識地在弓背上輕輕撫觸。
蕭平章在門邊靜靜站了片刻,方才叫了一聲:「父王。」
蕭庭生一驚回頭,忙問道:「你回來了,平旌怎麼說?」
蕭平章嘆了口氣,「大致跟咱們推測的一樣。此事並非意外,但卻沒有辦法證明。」
這樣的事情若是在最開初都找不到辦法證明清白,那以後便永遠說不清楚。蕭庭生失望地在室內輕踱了兩步,回身到茶台邊坐下。
蕭平章跟隨在後,一面給父王斟茶,一面問道:「您留在宮中,陛下都說什麼了?」
「陛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蕭庭生接過茶盞,飲了一口,「惠王死得這麼慘,他又想維護平旌,自然是打算要讓步。此事拖著也沒有意思,想來明日就會詔令內閣擬寫國書,先給北燕一些和柔的條件,把眼下的危局平息下去……」
蕭平章的眉心越皺越緊,突然道:「不,我不同意。」
蕭庭生吃了一驚,抬頭看向他,「你不同意什麼?」
「我不同意陛下退讓。讓了步,就是承認有錯,落人口實不說,對平旌的將來更是不公。我身為長兄,明知平旌沒有做錯什麼,不能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認了。」
蕭庭生揉了揉額角,無奈地道:「為父知道你不甘心,但現在除了平旌自己的辯解以外,咱們連重華郡主為什麼這樣做的理由都說不清楚。若要強行指控她,風險太大,後果難料。一旦引發兩國之爭,平旌的罪責不是更重嗎?」
「不認錯後果難料,那咱們讓了步,後果就一定可料了嗎?」
蕭庭生不由一怔。
「自古以來,兩國博弈都是利益為先,事實如何未必人人在意。北燕朝局不穩,陛下如果願意讓利,事態確實可能由此平息,然而代價呢?」蕭平章越說表情越穩定,似乎想法已經清晰,「不僅平旌要承擔莫須有的罪責,北燕將來緩過氣來,隨時可以翻臉把這件事當作毀約的藉口。所以孩兒以為,息事寧人,也許並非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