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北部諸州水系略疏,僅有渭、汾兩道與一些支流,另開鑿了大陵運河通向甘北,三條河道中樞運轉之地便是袁州。長林王父子同行至此後,蕭庭生將會北上赴寧州主營,而蕭平章則轉道向東巡察新開糧道。
即將分道而行的前一天,蕭庭生下令在州府盤整一日,自己卻並沒有休息,早膳後便叫上蕭平章縱馬出城,身邊只有元叔率數十名親衛跟隨。
袁州雖是兵家重鎮,但多年不開商道,不似南方城池那般人流通衢,出城二十里已是一片野嶺,展目望去山林青翠,澗水幽藍,時有鳥鳴啾啾,景緻倒還不錯。
到了山腰處,蕭庭生令元叔等留在原地,示意平章一人跟隨,離開了獵戶踩出的小路。前方灌木深深,野茅過膝,他親自拔劍砍開,最後來到一處向南的山坡前。
乍看之下,這片山坡與他處似乎並無太大差異,都是樹身林立,野草迷離,但近前數步後,便可發現林間被清理平整出了一片開闊的草地,正中間隆著一個青綠的土丘。
蕭平章此時已經猜到了什麼,遲疑地停下腳步,好半天才走了過去,低聲問道:「這就是他?」
「琅琊閣給你的那個錦囊裡,不可能告訴你太多的細節,」蕭庭生在墳前立定,神色哀沉,「袁州是他祖上原籍,他一直說要埋在這裡。我雖然順了他的心願,但你知道的……終究不能為他立碑。」
蕭平章在土丘前緩緩跪下,陰潮的露氣滲入膝下的布料,衣襟透濕的同時,眼眶也微微發紅。
山風吹來,墳上青草低垂。蕭庭生不由想起了當年雪廬排習劍陣的快樂時光,想起了武英殿外暖陽輕柔的冬日午後,想起了先生給他們整理衣襟的那雙手。
掖幽庭裡上百個小罪奴,先生挑選了三名稚子,這一世的緣分,盡始於此。
大哥路原,自己,三弟林深。在先帝的王府中,他們是那般珍惜自己的新生,那般努力地想要回報恩情。他們一起習武學文,一起選擇從軍,一起在長林初建的北境沙場上,餐冰臥雪,躍馬殺敵。相比於林深的平淡穩實,路原的才華和鋒芒是蕭庭生最大的支持和依靠,當年的長林雙璧,風采冠絕一時。
「戰場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比可以交託生死的兄弟更重要。我們彼此救過對方多少次性命,根本數也數不清。論起在長林軍中的戰功,你父親一點兒都不遜色於我。」
蕭平章的語調有些輕顫,「那他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是啊,什麼時候?
富貴虛華,尊榮權柄,時常可以讓人忘記初衷,忘記本心。人的貪慾總是無休無止,不管已經得到了多少,總會覺得心有不足,會覺得自己還應該得到更多。所以先生在臨終時才會百般叮囑告誡,無論將來如何位高權重,千萬不可迷失其中。
「我常常警醒自己,莫因先帝嚴厲而怨懟,莫因陛下寬厚而放縱,時至今日,自認守住了對先生的誓言,可是……」蕭庭生按住平章的肩頭,用力握了一下,「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生死兄弟,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滑向了深淵……」
蕭平章眸中微微有淚,「可是他後悔了,他終究不是一個壞人,對不對?」
「一時的貪念和軟弱,抹去了他血戰十年的功勛,但人心最後的良知和底線,卻沒有那麼容易抹去。是他救下了萊陽王想要滅口的十七個關鍵人證,也是他保全物證,寫下自首的供書,派人交到我的手中……」
二十多年過去,蕭庭生仍覺得胸口有些模糊的疼痛。以前在戰場做錯了決定,都是路原向他提出,甚至替他補正,可是當路原走錯路的時候,自己卻沒有及時察覺,沒有將他從深淵中拉回……
「先帝最忌軍中貪腐,更不會容忍長林之名有絲毫污點,當我接到供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父親存了必死之心……」
蕭庭生佈滿老繭的手顫顫地撫上蕭平章的頭頂,那一年的潑天風雪似乎又再次漫過眼前。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狂奔,數匹坐騎倒臥在冰滑的路面,卻仍然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夫婦倆自縊的屍身懸在冕州軍衙的後院,而五歲的平章卻在廂房的暖炕上一無所知,安靜地玩耍。
蕭庭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將那小小一團身體抱進懷裡。從那一刻起這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心裡永遠的骨肉。
蕭平章的前額伏入土丘的茵茵綠草之中,掩住低沉的哭泣聲,「他曾經做過這樣的錯事,父王為何還是要堅持立我為長林府的世子?」
「因為你在我身邊長大,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孩子。」蕭庭生蹲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上臂,「我的先生曾經說過,長林風骨的承襲和延續,並不僅僅是在血脈之間……平章,你從來都沒有讓為父失望過。」
蕭平章緩緩抬起頭,含淚的眼眸凝望著父親,「以後也不會。」
袁州城外的晴空下,長林王將長子摟進懷中緊緊抱了一會兒,兩人互道珍重,彼此分別。而乾天院外的密林中,跌坐於地的蕭元啟卻沒有一雙扶他起來的手,耳邊只能聽見濮陽纓冰寒的聲音。
「像路原這樣的人,注定了不可能會成功,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既有貪慾和野心,卻又不夠狠辣,放不下那些所謂的過往,所謂的情義。他就和你現在一樣,以為已經選定的路,還可以回頭,已經做過的事,還可以彌補。但事實上呢?害人害己,死後都不知道埋在了哪裡,想必是連一座墓碑都沒有的。他那位口口聲聲要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又替他爭到了些什麼?」
蕭元啟紅著眼睛看向他,「至少他收養了蕭平章……」
「沒錯,區別就在這裡,關鍵也是在這裡。」濮陽纓彷彿知道他要說這句話般,拊掌一笑,「因為有長林王的尊榮和權柄,蕭平章一個養子,才能享有如今的地位。令尊可是先太后嫡出之子,陛下的胞弟,他如果沒有壞事,你和你母親怎麼可能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小侯爺啊,你若是假意與長林府的人交好,那是你聰明,但你若是真的願意以後就聽從蕭平章的指令,恐怕萊陽王爺泉下有知,也是不得安寧的。」
蕭元啟扶著樹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腦中混沌一片,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聽他多說一句話,咬牙轉身,腳步有些虛浮地向山道邊走去。
濮陽纓漠然地看著他跌跌撞撞的背影,似乎也沒有打算繼續緊逼,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韓彥從後方走來,低聲道:「師父對這位小侯爺,倒是格外寬容。」
濮陽纓淡淡一笑,「蕭元啟聰明多疑,不夠聽話,連我都沒辦法把他當成一顆隨意擺弄的棋子。但反過來說,像他那樣有頭腦又能隱忍的人,遠比其他人更加危險。我在他身上下的工夫,為的只是將來他能成為埋在大梁皇室中的一根毒刺。以後就算我不幸輸了,死了,只要他還活著,這座金陵城就不可能真正地安靜下來。」
這位白神上師對他的評價,此刻的蕭元啟當然已經聽不見了。他渾渾噩噩地回到府中,覺得這些時日的奮發努力是那麼可笑,同時又是那麼的可悲。阿泰驚惶地迎上前,模模糊糊間應該是在詢問什麼,但他不想聽,也不想回答,吼著命人拿來烈酒,獨自關在房中悶飲,有時睡,有時笑,有時又呆呆坐著,雙眼放空。
就這樣自我鎖閉了兩三天後,蕭元啟終於平靜了下來,走出房門開始繼續練功,除了臉上愈發沒有表情以外,他看上去似乎已經恢復了正常。
院外傳來蕭平旌和阿泰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長林二公子應該是來叫他喝酒。蕭元啟橫過劍鋒為鏡,看著自己蒼白扭曲的臉,突然有一種衝過去詢問蕭平旌的衝動。
問他到底知不知道,問他是不是真的甘心此生就是個次子,只做長林府的一個閒人。
但當蕭平旌隨後真的推開房門走到面前時,這位萊陽小侯爺卻只是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了無可挑剔的微笑。
七月十九是武靖帝忌日,蕭歆按慣例將去衛山皇陵守齋半月,以盡孝禮。往年諸皇子一般都會隨行,但前不久東宮走水,蕭元時受了驚嚇,荀皇后以醫囑不宜遠行為由,跪求梁帝將他留在京城。蕭歆對太子的疼愛之心其實並不少於她,稍有猶豫後予以允准,想著衛山自有皇家羽林營扈衛,還將荀飛盞也給東宮留了下來。
梁帝起駕離京的第二天,韓彥再次來到孤山野嶺間的那個山洞中。浸在藥桶裡的男子已被平放在床板上,雙眸向上翻出眼白,手足痙攣,眼角有暗紅的血線流出。
韓彥用布巾緊緊掩著口鼻,稍顯懼怕地躲在牆角。
渭無忌神色自若地拿了一個瓷瓶,收集著病人眼部流出的污血。旁邊的韓彥有些不安地問道:「京城的規矩比其他地方可要嚴整太多,赤霞鎮只要連續出現七個病例,接診的醫坊就會立即上報京兆尹府,官府若是反應得當,很可能無法蔓延成疫情……」
渭無忌淡淡笑道:「這一層,掌尊大人早就慮到了。放心吧,在官府還有能力控制一切之前,他不會讓人發現赤霞鎮出了這樣的事情。」
集足了兩瓶毒血後,渭無忌用木塞緊緊塞住瓶口,裹入布巾中,轉身掀開垂簾走到了外間中庭。韓彥捂著口鼻趕緊跟了出來。
等在外頭的渭無病不由笑了起來,道:「彥哥兒不用害怕,赤霞鎮那邊自有我們兄弟動手,你回去陪掌尊大人等著就是了。」
韓彥巴不得這句話,笑著又恭維了兩句,飛奔著離開這個有些不敢呼吸的山洞,回到乾天院向濮陽纓稟報了行動的進展。
濮陽纓仍在淨室中擺弄配製他的霜骨之毒,聽了後只點了點頭,手下絲毫未停。玉碗中調製出的藥汁看上去比上次稀薄了一些,拿到丹爐銅盤中熬製之後,倒出的液體已由墨綠轉為淺青,令濮陽纓唇角的笑意更深。
當夜二更時分,靜寂的後殿外廊上終於響起了腳步聲,獨自在燈下對著棋盤打譜的濮陽纓立起身,眸中難得出現了一抹熱切之色。
門扉輕動,渭無忌通身黑衣快步走進,抱拳行了禮,簡潔地道:「稟知掌尊大人,赤霞鎮三處水源,都已投下引發疫病之物。大約數日後,就能有明顯的病例。」
「沒有人注意到你?」
「絕對沒有。」
濮陽纓滿意地微笑了一下,「很好。從現在開始,每一步都必須十分精細。看來我也該準備進宮,再去見見那位皇后娘娘了。」
在濮陽纓所有的手下中,渭無忌最為瞭解他的計畫,此刻的神情有些憂慮,「……就算一切順利,只要事發,最終必會查到掌尊大人您的身上,只怕這以後,您就不能在京城裡公開立足……」
「你我到金陵來,又不是真的想要謀一份富貴前程。」濮陽纓返身回到棋台邊,低垂的眼眸下一片陰影,「只要能讓仇人們嘗一嘗當初咱們受過的苦,什麼代價都無所謂……」
渭無忌抿緊唇角,臉頰也閃過一抹激動的潮紅,「是。我夜凌城中地獄般的噩夢,的確該讓仇人們也見識見識了。」
乾天院暗夜中的這絲波瀾,荀皇后當然完全不知。她只知道白神院中已為太子設立了破解凶劫的祭壇,一心等著濮陽纓再次進宮稟告施法的效驗。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荀皇后信了凶邪一說,只要見到太子,就會覺得他臉色不好,焦慮之情一日深似一日,聽到濮陽上師在外請見,立即叫素瑩將他接了進來。
進殿行過禮後,濮陽纓瞧了瞧皇后的面色,關切地問道:「娘娘看上去神思不安,想是多日未得安眠了?」
「你先不要管本宮,快說,為太子施法效驗如何?」
「回稟娘娘,入侵紫微的陰芒已向乾宮映射,指向帝京西位。臣特意派人去京西赤霞鎮看了看,天劫移轉,已初見效驗。」
荀皇后長長吐了口氣,閉目片刻,語調有些低沉,「赤霞鎮替太子應劫的子民皆有大功,事後,上師一定要替本宮好生撫卹。」
濮陽纓微微挑了挑眉,「娘娘,大功還未告成呢,現在說撫卹恐怕早了些吧。」
荀皇后吃了一驚,「你不是說已有效驗嗎?」
「京城是全天下規程最嚴之地,一旦出現異常,醫坊自然會通報官府。若赤霞鎮被救治及時,災厄得解,那麼太子殿下不僅難保萬全,恐還有反噬之憂。」
荀皇后怔怔地瞪了他半晌,面色如土,「你……你從來沒有說過反噬的事情啊!」
「娘娘先別心急。」濮陽纓安撫地抬了抬手,「關鍵之時,只要您不心軟就行。據微臣所知,京兆府尹李大人,可是荀閣老在世時最得意的門生啊……」
荀皇后此時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了兩下,終於發狠地抿了起來。
由於衛山與京城間飛騎聯絡一日即可抵達,梁帝守齋與春獵不同,隨駕而去的除了近侍御醫等人外,便只有幾位王弟、內閣中書令和兩名大學士,並無更多的宗室朝臣。蕭平旌往年也不常去,今年因為惠王事件餘波猶在,梁帝更是命他安靜在府。
此時距蕭庭生父子離京已有近兩個月,蕭平旌估算著兄長差不多再過十來天就能回來,倒是越發的老實,除了每日認真研習功課外,最多也就是去扶風堂找找林奚。
自那日林奚聽了他一句玩笑話離開之後,好像突然之間就忙碌了許多。蕭平旌到扶風堂裡十次大約只能見到她兩三次,每次都還有許多病人,根本說不上幾句話。但若說她仍在生氣,卻又沒有擺臉色使性子,言辭態度都很溫和,就是透著幾分不明不白的疏遠,讓蕭平旌百般捉摸不透。
夏季暑氣旺盛,蚊蟲飲食皆易致病,醫坊的病人增多倒也並不是假的。林奚每天忙於接診精研病例,不給自己留半點空閒時間,倒也能忘卻大半的情思。
這日她剛送走一位發熱的病人,杜仲從店外走了進來,面上帶著幾分疑惑不解之色,問道:「近來有件奇怪的事情,姑娘可注意到了?」
林奚抬頭,「什麼事?」
「京城和周邊附廓的幾個縣府,最近有人在大量收購白茵草。」
林奚微微一怔,「白茵草又不是常用藥,大量收購?為什麼?」
杜仲聳了聳肩,「正因為不合常理,所以才說奇怪啊!」
林奚正要追問詳情,一位年約五十的布衣老者在門邊探了探身,一眼看見兩人,笑著招呼:「林姑娘,杜掌櫃。」
杜仲趕緊將老者迎了進來,叫人倒茶,「是張大夫啊,可有陣子沒見著您老了。您到主城來,是有什麼事嗎?」
張大夫拱了拱手,「我們赤霞鎮上近幾日突發了許多例的熱症,起得急,又不是時疫。姑娘知道我那個小醫坊,人手不夠,能否在扶風堂借調幾位好大夫過去看看?」
林奚警覺地問道:「多例同發嗎?有沒有稟報京兆尹府?」
張大夫從懷中取出一沓醫案,道:「文書都帶來了,先來這裡報個急,接著就過去。」
「急症又是多例,恐怕不可輕視。」林奚皺眉想了想,「您先去報官府吧,我這邊安排一下,帶幾個人直接去赤霞鎮。」
林奚能親自去,張大夫可謂喜出望外,連聲道了謝,出門便趕往京兆尹府,在衙外擊了鼓。
不多時,官衙大門開了半扇,一名屬官走出來詢問了事由,隨即將他帶了進去,讓他在前廳院子裡等著。大約半炷香後,差役過來叫他上廳,而主位上坐著接見他的,居然是京兆府尹李固本人。
張大夫是個小鎮醫者,平生哪裡見過這麼高位的官老爺,顫顫跪地稟告了一番,將帶來的醫案呈上。李固親自接過來翻了翻,和善地道:「本府知道了,自會依例呈報太常寺處置的,你先回去吧。」
張大夫叩了頭,跟隨屬官退了出去。等他的身影一消失,李固溫和的面上立即浮起一層陰雲,眸色也變得有些憂沉。
「聖駕現在衛山,京城自然以本宮詔令為尊。李大人是我荀氏門生,這些年也沒有麻煩過你。一點小事都不願意辦,你到底還想不想要自己的前程?」
被召進正陽宮,由皇后娘娘親自出面威壓,李固雖然覺得事情不像她說的那麼簡單,但卻完全沒有拒絕的勇氣。
那沓醫案捏在手中,感覺上輕飄飄的毫無份量。這位府尹大人扶了扶頭頂的官帽,慢慢下手將紙箋一頁一頁撕碎。
踏著一地紙屑,李固向廳外高聲道:「來人,請魏都頭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