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養居殿的小皇帝悶悶不樂了許久,殿內侍候的人察覺到這份低沉,也個個屏氣靜息,不敢發出半絲聲響。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荀太后只帶了荀安如在旁側,腳步輕悄地走了進來,站在門邊看了他片刻,示意殿中人等盡數退下。
蕭元時聽到動靜抬頭,還是站起身行了禮,低低地叫了聲:「母后。」
「哀家只是不想看到皇兒受人擺弄,一時心急而已。」荀太后走向前,拉起他一隻手合在掌心,「既然皇兒不高興,那哀家保證,以後絕不再到朝陽殿去便是。」
「皇伯父奉旨輔政,但有異議自然是要提出來,怎麼到母后嘴裡,就成了擺弄朕了!」蕭元時不高興地抽回自己的手,猶帶稚氣的臉龐皺成一團,「以前先帝在時,皇伯父也反對過許多事情,這不都是一樣的嗎?」
荀太后深深地看了他片刻,「那先帝在時,皇兒可曾聽母后向他說過長林王半點不是?」
「所以孩兒才不明白啊!怎麼以前好好的,突然之間,母后就變得多心起來?」
「我的皇兒,先帝可是東宮監國成年登基,不管你怎麼覺得,在長林王的心中,你父皇和你怎麼可能是一樣的?」
蕭元時怔怔地轉向她,「母后這話什麼意思?」
荀太后長嘆一聲,在室內緩緩走了數步,面上薄有怒意,但更多的卻是哀涼之色,「今日之事,哀家是有些急躁,傷了皇兒的顏面。可當時老王爺當著滿殿朝臣的面,說皇兒你尚未成年……哀家聽了實在是按捺不住啊!」
「這句話又怎麼了?朕自己不也常說嗎?」
「你說和他說能一樣嗎?」荀太后的語調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兩分,「元時,你心性仁厚純良,所以不會多想。可你去問問你舅舅,在場的朝臣哪一個沒聽出來老王爺話裡的意思?他說你尚未長成,就是指明了皇兒你是幼主,沒有決斷之權。這樣的話多說幾次人人全都默認了,那長林王奉旨輔政,豈不就被他變成了奉旨主政?」
此言一出,連一直低頭不敢多言的荀安如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蕭元時更加按捺不住,猛地甩開了袍袖,怒道:「母后此言太過誅心,孩兒絕不相信!」
荀太后揀了一張邊榻慢慢坐下,眸色清冷如刀,「哀家是後宮婦人,確實沒什麼見識。皇兒不信就不信吧。日久方見人心,哀家倒也寧願是自己錯了。」
朝陽大殿上發生的事情由於無人下令禁言,很快就在私下裡傳播開來。荀飛盞自然也聽到了傳聞,心中記掛,午時一下值便換了衣裳,直奔長林王府而來。
蕭庭生年邁之人經不得氣惱,在殿上雖然穩住了,回到府中後卻咳嗽難止,不得已請了黎騫之趕來診看。
荀飛盞被元叔迎入書房時,老王爺剛剛喝下一碗湯藥,氣息稍平,只是臉色依然有幾分灰敗。蕭平旌站在一旁給父親拍撫著背心,看見荀飛盞進來並未多禮,只點了點頭,招呼道:「荀大哥。」
「太后娘娘說的話確實令人心寒,」荀飛盞疾步上前行了禮,無奈地勸道,「不過老王爺的身體最是要緊,後宮婦人之言,何必真的放在心上?」
蕭庭生抬手示意他坐下,語調愴然,「老夫自知掌領邊境兵權,應該避嫌。對於禁軍、巡防營和兩都羽林,只要是駐防京畿的軍務,除非聖上特意詢問,否則從來不會插手。武靖爺在時是這樣,先帝朝依然是這樣,可是今日在朝陽殿中……卻忍不住想要多嘴……」
荀飛盞皺起眉頭,「如今又不一樣。您奉旨輔政,本來就該向陛下進言。」
「禁軍戒護在內,皇家羽林宿衛在外,皆由御旨調派,只聽聖令。若真是陛下本人有這個主意,撤編也好,新募也罷,都是新君立威應有之事,又何須老夫來反對?」蕭庭生輕輕搖了搖頭,「但事實真是這樣嗎?未必盡然吧……」
「飛盞雖然愚鈍,可也能看得出來,無端翻弄這些哪裡是為了陛下,不過特意針對長林府罷了。其實陛下自己並沒有什麼准主意,您若是堅持不肯允准,他自然也就算了。」
蕭庭生看了他一眼,苦笑不語。
蕭平旌冷冷道:「荀大哥這話倒是說得輕鬆,正因為是有意針對父王,今日爭執起來,才會這麼難堪。」
荀飛盞怔了怔方才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他是久在中樞的人,許多狀況不需要他人解釋,自己也能想得明白。羽林之事如果簡單來看,不過就是皇帝起意,內閣擬了初案,御前論證時長林王以輔政老臣的身份提了異議而已。但被荀太后這麼一鬧,就變成了他試圖擅專,壓制皇權,偏偏這件事本身又處於兩可之間,居心可疑的大帽子懸在頂上,很明顯老王爺已經很難直接予以否決。
「依我看來,陛下若真的對羽林新軍有了執念,就由他去吧。」蕭平旌氣性未平,微帶怒意地勸道,「當作是試一次手,即便出了偏差,將來也不是不能補救。」
唯今之計已沒有更好的處置方法,蕭庭生自己心裡也清楚,當下點了點頭, 疲累地閉上眼睛。
荀飛盞看看天色,知道他們父子還要最後話別,不敢再多打擾,又勸了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便告辭退出。
蕭平旌將他送到院門外,返身回來時發現父王已經移步到窗前,眸色沉沉不知在思慮什麼,心頭頓時有些發緊,咬牙道:「別的事也就罷了,一想起今日殿上太后的猜疑,孩兒實在是不放心就這樣離開父王……」
「離京詔書已下,你今日必須出發,不可耽擱。」蕭庭生轉過頭,安撫地笑了一下,「為父這輩子見過的事多了,聽過的譭謗流言更是不少,這些都不算什麼,總有辦法處置的,你不用管。」
父王蒼老的笑容中透著一絲微微的虛弱之感,看上去既清淡又慈和,但卻在蕭平旌的心頭引發了一個尖利如刀的念頭,閃電般飛速劃過,剎那間便鮮血淋漓,痛入骨髓。
如果……如果此時大哥還在……
蕭庭生彷彿知道他正在想什麼,眸色亦轉哀沉,「你腳程快,途中去一趟琅琊山,看望看望你大嫂和小侄兒,再代我向老閣主問安,謝他費心照看孩子們……」
「父王要……要捎信給大嫂請她回來嗎?您只去探望過策兒一次,一定十分想念他吧?」
蕭庭生猶豫了許久,慢慢搖頭,「陛下年少,心性不定。朝政如此繁雜,你又遠在邊關,我這一把老骨頭,實在害怕照顧不好他們母子。留在琅琊閣,為父反而放心些。」
經過今日這場亂局,蕭平旌自然明白父王此言何意,心頭的感覺更加沉重。
「好了,你臨行在即,不說這些了。」蕭庭生定了定神,轉身走向書房內間,「來,為父還有一件東西要給你,隨我進來。」
蕭平旌疑惑不解地跟在父親身後,直到看見他繞過長案,抬手開啟書架旁邊的暗格時才突然明白過來,急忙叫了一聲:「父王……」
老王爺書房的北牆共有兩格獨立分隔的書架,居中夾放著一張齊眉高的供案,武靖御令以前便放置於此。供案正下位設有一個內嵌入牆體的暗格,半尺見方,紫檀為門,打開後裡面別無他物,唯有一個朱漆木匣。
匣蓋掀開,內裡一枚鐵製令牌,沉沉壓手,上鐫武靖帝御筆「長林」二字。
「父王,」蕭平旌猛地跪了下來,眸色有些惶恐,「長林軍令重逾泰山,孩兒此刻還領受不起……」
「四年前,你大哥受封長林副帥,為父親手將此軍令傳給了他……」蕭庭生的手指拂過令牌,動作極是輕柔珍惜,「在他掌令期間,長林軍威未減分毫。你不是說,但凡平章身上的重擔,你全都要接過來嗎?怎麼,不敢接了?」
蕭平旌抬起頭,嘴唇劇烈顫動了一下。
「為父答應過先帝,上次去北境,已經算是最後一次。自打白髮人送了黑髮人,我這心裡更加覺得人世無常,不能安心等著你再長大些……」蕭庭生神色肅然,一直看向平旌的眼底,「傳令給你,是因為我和平章都相信你的天賦與心志足以擔當。難道你反而不相信自己嗎?」
庭院中夏日蟬鳴噪噪,發燙的午後光線將一陣陣的暑氣送進室內。但在此刻蕭平旌的感覺中,父王鬢邊的蒼蒼白髮卻猶如冰寒的積雪,冷冷地壓向他的胸口,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再堅強一些,再振作一些。
「孩兒定當竭盡全力,以不負父兄所托。」
蕭庭生欣慰地點了點頭,將沉甸甸的鐵牌交到了他的手中,鄭重叮囑,「平旌,你以此牌號令兒郎,縱然刀山火海,長林子弟也必會追隨。但同時你也不能忘記,身為掌令之人,權高必然責重。你的每一個決定,都要無愧於自己肩上的重擔,無愧於邊境將士和大梁百姓對我長林府的信任。」
「父王教誨,孩兒謹記。」收指握緊令牌,年輕的懷化將軍努力將快要湧上的淚水盡數忍了回去,額頭重重地叩在了青石地面上,鏘然有聲。
蕭平旌接下長林軍令,離開金陵的第二天,雷雨大作,連綿數日。蕭庭生因暑氣犯了胃疾,告病未朝。內閣派員登門問疾的同時,將新建羽林的提案副本夾放在其他例行文書中間送到了長林府,兩日後派人取回,上面只批了一個「閱」字,等同於這位老王無奈之下的默許。
荀白水其實一個月前就已開始在籌辦這件事,現在邁過了最難的一道關口,速度更是推進得飛快,不過七八日,詳細建制方案的副本便再次擺上了長林王的案頭。
元叔托著藥盤進屋的時候,蕭庭生正將剛剛看完的文本丟回桌上,滿面憂思。
「老王爺不是聽了二公子的勸說,打算把這件事拿給陛下練手了嗎?由他們去吧,養病要緊,何必這麼放不下!」元叔一面將藥碗遞上,一面勸道。
蕭庭生大口大口地吞下藥汁,放下碗緩了口氣,方道:「我長林府從來沒有想過要掌控京都任何一支兵力,其實舊營新營,於我而言有何差別?關鍵在於羽林營守的是京城門戶,絕不應該被人如此利用。」
元叔拿起折本翻了翻,怔怔問道:「陛下最後允准的建制方案有什麼不妥嗎?」
「建營、分編、操訓不過都是些細節,兵部熟手多,怎麼都能安排個八九不離十,確實是不用我插手。」蕭庭生眸色幽深,語氣甚是無奈,「可你明白的,皇家羽林只奉聖命,說起來不過一句話,卻又遠不是一句話那麼簡單,那是靠數代恩養、子弟傳承刻進心裡的一個『忠』字。如今根植於此的老軍戶被遷走了大半,新募的兵力再怎麼操訓,短時間之內怎麼可能做到心中只有陛下?」
元叔也是從軍多年的人,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是啊,新軍最難把握,也最易被人左右。臨時轉調和乍入軍籍的普通兵力,即便名為皇家羽林,又和一般的屯田兵有何區別?層層將官能認到大統領就不錯了,陛下於他們而言……實在太過虛渺。」
蕭庭生轉頭看向庭院中的滿樹綠蔭,默然發了許久的呆,最後嘆了口氣,喃喃道:「帝都金階之上的有些人,論起聰明來誰也比不上,可他們哪裡懂得治軍的道理……」
長林老王的這份憂慮深藏於心,荀白水此刻當然感受不到。當下正是他心頭最為舒展的時候,多日煩憂一掃而光,整個人都鬆快了不少,在咸安宮陪太后散步時,臉上也是掩不住的笑紋。
「咱們費了這麼多心思,終於裁撤掉衛山、翠豐兩營,新立了東湖羽林。飛盞的性情固然有些桀驁不馴,但他掌管禁軍,宮城也還是可以放心的。這樣內外盤算下來,雖不敢說就此高枕無憂,可在陛下徹底掌控朝堂之前,京城的局面總算可以暫時安穩。」
荀太后隨著他笑了一下,又立即追問:「那北境的蕭平旌呢?聽說他現在可不僅僅是三品懷化將軍,還已經是長林軍的掌令人了。難道不該特意防備嗎?」
「老王爺只剩這一個兒子了,軍令不傳給他還能傳給誰?」荀白水對蕭平旌的印象依然是個心性急躁的年輕人,言談之間並不太在意,「比起長林世子生前,這位二公子的威望差了太多,北境又無大戰,想橫空而出積攢名望哪有那麼簡單?暫且不用在意他。」
荀太后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多虧兄長替陛下百般籌謀,能夠安穩下來就好。」
從金陵到甘州,雖然不直接路過琅琊山,但也只需略繞半日路途,並不誤事。蕭平旌將魯昭等隨行親衛都留在了廊州,自己獨自一人上山,直奔雲霧繚繞的後殿。
老閣主在琅琊後山最靜逸的南閣給蒙淺雪專門劃出了數個房間的寬敞居所,照顧得十分妥當。她得了平旌上山的消息後,立即抱上策兒,來到廳前迎候。
自那日離京送別,蕭平旌這是第一次重新見到大嫂,心裡百味雜陳,明明壓著無數句話,卻又吐不出片言隻語,最後只能默默地行了禮,將小侄兒接過來摟進懷中。
蕭策已經滿了週歲,養得白胖可愛,毫不認生,被素未謀面的二叔抱著使勁親吻小臉也不哭鬧,只是咿咿呀呀地叫著,用肉手拍著他微冒胡茬的臉頰。
蒙淺雪微笑著坐在一邊,見蕭平旌在逗弄策兒的同時向室外看了幾眼,心中明白,主動解釋道:「林奚妹子說要雲遊各國,遍嘗百草,新編一部藥典,策兒出生之後就下山去了。」
林奚素來都有神農之願,一直想要遍走各國,彙編出一部最為詳盡實用的藥典。蒙淺雪聽她吐露出自己的志向後極為欽佩讚賞,同時也覺得在這個人人都希望女子安守內宅的世間,唯有蕭平旌這般瀟灑疏闊的男兒才是最為適合林奚的佳侶。只可惜天意弄人,情愫方起便陡逢驚變,長林王府的重擔壓在了蕭平旌的肩上,兩人之間的心結更是難解,這團亂麻般纏繞在一起的緣分,竟似要被一刀斬斷。
「妹妹說她有醫家之責要盡,此去難言歸期,也不知此時此刻,她已經走到了什麼地方……」蒙淺雪擔心地看向面色蒼白的小弟,輕聲問道,「平旌,你還好嗎?」
蕭平旌張了張嘴本想立即回答,語音卻又堵在喉間,好半天后,才搖了搖頭。
蒙淺雪的眼圈也不由一紅,「是啊,我跟你一樣也不太好。夜夜入睡,總是會夢見他。」
「以前有大哥在,我習慣了依靠他……」蕭平旌捏著策兒軟乎乎的小手,艱難地開了口,「他走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在擔心。怕邊境不安,怕父王年邁,怕自己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辜負了他的期待……」
「我雖不聰慧,但卻自認是最瞭解你大哥的人。」蒙淺雪稍稍挺直了腰身,語調肅然,「所以我想替他說一句話。」
蕭平旌微微一怔,忙把策兒放在腿邊,端正了坐姿,「大嫂請講。」
「你大哥拼上性命也要救你,只是因為你們兄弟情深,他真心想要讓你活下去,而絕不是……絕不是希望你就此變成他,變成第二個蕭平章。」
蕭平旌心頭一顫,在父王面前都能強自忍住的淚水突然湧了上來,一時間奪眶而出,竟然完全無法止住。
在蒙淺雪面前的這一場痛哭,讓蕭平旌鬱沉的心緒略微舒展了少許。機靈的小刀一直靜悄悄地坐在廊下,聽到裡面平靜下來,這才打來山泉水端進去,讓他清洗一路風塵。
藺九知道平旌上山後最急切要見的就是大嫂和小侄兒,也一直沒有出現打擾,而是先來到老閣主的茶閣,陪著他一起等候。
「平旌這次在金陵城只待了一個多月便匆匆北返,想來是有什麼緣故,應該也不會在此地久留吧?」老閣主將壺中殘茶倒出,換了新葉,搖頭道,「紅塵碌碌,風起不息。這個孩子……怎麼就是看不破眼前。」
藺九挑了挑眉,「老閣主別只說他,您就能看破嗎?」
白髮披肩的身影凝住了片刻,方才自嘲地一笑,「我若能夠看破,早幾十年就已經得道飛昇了。」
「看破能如何,不破又如何?」藺九眸色澄靜,淡淡笑道,「咱們琅琊閣雖然是旁觀者,但能看著世間情義代代不斷,倒也算是紅塵意趣。」
「可惜啊,可惜這代代不斷的,除了世間情義,還有皇權野心,陰風詭雨……」
舊事如同蛛絲,纏黏不絕,縱然屢屢清理,也難阻它隨著時光流逝,重新結滿心頭。藺九跟著老閣主的視線一同看向茶室中那面摺扇屏風,也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時廊下傳來了既熟悉又略有變化的腳步聲,不急不緩地靠近了閣門邊捲起的竹簾。那一年跳脫飛揚、風風火火下山去的蕭平旌,歸來已是眉宇沉沉的青年。曾經滿溢在他臉上的少年意氣,似乎已經消磨殆盡,若沒有世間最敏銳的眼睛,只怕難以清晰地看見他此刻肌膚之下,蘊藏待發的能量。
「聽說,你已經領了長林軍令?」老閣主示意他不必行禮,指了指對面的坐墊。
蕭平旌在台案邊坐下,欠了欠身,「是。我接掌軍令一事,父王已經提前傳報長林各營。」
「紅塵浩大,人人心中慾念不同,看重的東西也不同。你雖然自認是在盡職盡責,可看在他人眼裡,卻未必是這樣。」
「平旌明白,京城的安靜從來都只是表象。人心詭譎,暗箭難防,誰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有些人的心裡正在想些什麼。」
老閣主微微眯了眯眼睛,「千古亦是一瞬,萬象皆為虛妄。你父親已是戎馬一生,到了這個位置,不可能不引發防備和猜疑,既然無心爭鬥,為何不就此放下呢?」
蕭平旌凝神細思了片刻,慢慢答道:「老閣主觀天下,知古今,自可跳出紅塵。可世間芸芸眾生豈能人人如此?對於普通百姓而言,縱然千古萬象,也比不上三餐溫飽,家國平安。長輩曾經教導,長林之責在於他們,而並非只在朝廷,只在京城。」
「但你以前不是總說要做江湖人,想隨心隨性,逍遙一生嗎?」
「平旌能得衣食無憂自在逍遙,是因為生於王府,有父兄護持,不能當成是理所應當。」
數番應答之後,老閣主終於不再追問,面上表情甚是模糊,也不知他心中是悲是喜。默然靜聽的藺九此時方才傾身向前,將一杯熱茶推向了蕭平旌,微微笑道:「聽你這麼正經地說話都不習慣了,喝茶吧。」
這趟琅琊之行對於蕭平旌而言,算是疲累旅途中一次難得的休憩。他帶著小侄兒在山間學步,與老閣主和藺九對坐飲茶,甚至還跟小刀一起再次潛入寒潭,摸出了好幾塊晶石。然而這種完全屏蔽外界的寧靜終究不能取代繁雜的紅塵現實,兩天之後,他不得不打點好自己的心情,前往峰閣向老閣主叩別,準備繼續北上。
蒙淺雪抱著策兒一直送到下山的盤道口邊,擔憂地問道:「平旌,父王真的不想叫我帶著孩子回京城嗎?」
「說實話,我只要想到父王這個年紀,孤身一人在金陵,膝下沒有一個晚輩孝敬,心裡也是百般放不下。」蕭平旌將策兒從她懷裡抱了過去,摸著他的小臉,「但他老人家既然明令你留在琅琊閣,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大嫂還是聽從的好。」
這時楓林小道的另一邊有輕微的足音響起,聽上去似乎只有一人,但最後現身而出的卻是藺九和小刀兩個人。
「九先生這個身法,倒真是能做到踏雪無痕了。」蒙淺雪讚了一句,又問平旌,「你們兩個修習的都是琅琊心法,怎麼最後的路數卻完全不一樣了?」
蕭平旌挑了挑眉,「確實不大一樣,簡單地說就是打架他打不過我,逃跑我跑不過他。」
藺九橫了他一眼,側身讓小刀走到前面來,叔嫂二人這才看見他的小手中托著一個木盤,盤內端端正正擺了個刺繡的小錦囊,以線帶紮緊封口。
蕭平旌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這是給我的?」
「是。此乃老閣主的臨別贈禮,說是對你北境安防,略有助益。」藺九見蕭平旌一拿到錦囊就想要解開,急忙伸手按住,「不行,老閣主吩咐,等你到了甘州營中,方許打開。」
「這麼幾年不見,他老人家真是一點兒都沒變。」蕭平旌捏了捏手中錦囊,失笑道,「做起事來,還是這麼神神道道的。」
蒙淺雪從未聽過有人這樣調侃老閣主,一時忍俊不禁,噴笑後又覺得不敬,急忙抿了唇角忍住。
「你啊……」藺九再次翻了蕭平旌一眼,但自己其實也不大撐得住,最終還是和小刀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