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許衡習慣在甲板上散會兒步。
從釜山往高雄走的都是近海,風浪沒有之前那麼大。
「長舟號」號卸載部分貨物後,重心升高,船上的視野比之前更好:雖然海上風景全都大同小異,但對初次出海的人來說,這片美景總是怎麼看也看不膩。
海闊天空,一路是藍。
眼前的西太平洋風平浪靜,順著水天線往遠處眺望。大海茫茫,沒有盡頭。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雲彩,美得就像一頁童話。
追在船尾的海鷗一直在頭頂上打轉,婉轉低回地叫著。
海風呼呼地直拍著臉頰,帶來微涼的舒爽,許衡憑欄遠眺,久久不願離去。
在這樣的環境下,什麼煩惱都不再能夠困擾人心。
她掏出手機,一條條地翻看自己與趙秉承之間的短信記錄。翻到最後一條的時候,終於下定決心,按了「全選」鍵,將所有信息連同通話記錄都刪除掉。
如釋重負。
都說與大海打交道的人胸懷廣闊。在海上待久了,分析問題的方式似乎也有變化。曾經以為的休戚相關,如今看來也不過是投機取巧——人終歸需要鍛鍊才能成長。
「沒信號的。」
那人的聲音突兀響起,嚇得許衡手中的電話差點落進海裡。
她回頭只見王航站在舷梯旁,眼睛被帽簷遮住,透不出其中的光亮。
「我知道沒信號。」
對方似是不屑地哼了聲:「那就別拿著它到處晃悠。」
經過這幾日的接觸,她已經學會不再以表面上的態度判斷王航的情緒。聽到這明顯的挑釁,許衡沒有反駁,而是乖乖地將手機□□口袋裡,回了聲簡單的「哦」。
王航愣了愣,猶豫片刻後,挪了兩步靠近許衡。
他背靠著欄杆,側著頭看向船舷外的風景,視線刻意別開了一定的角度:「沒事別跟船員套近乎。」
原本還沉浸在眼前美景中的許衡,驚訝於這突如其來的警告,本能地反問:「你說什麼?」
「我讓你沒事別跟船員們套近乎。」星辰般的眼眸微闔,眯成一條狹長曲線,焦點落在很遠的海面上。
許衡明白昨晚酒醉後的和解只是一時衝動,接下來的這番話才是王船長的真心想法。
沒有聽到原本意料之中的反駁,王航稍稍鬆了口氣,語氣漸緩道:「船上不是人情社會,等級制度非常森嚴。我們國家的船還好,歐洲和日本造的船,生活區都是分開的,普通船員連進大台的資格都沒有。」
見許衡眉毛挑起,他連忙加快語速:「我知道你覺得這不對,可船上跟岸上不一樣,大家把性命交到船長受理,對船長形成的信任和依賴就像病人對醫生、學生對老師,病人能跟醫生唱反調嗎?學生給老師佈置作業?」
「這和我跟船員們說話、打交道沒關係吧?」許衡儘量情緒平靜地問。
「當然有關係。」王航一本正經地回答:「船上需要貼的秩序和紀律,這是不可以踰越的。很多老水手的海齡比幹部船員的年齡還大,卻依然非常尊重我們,無論工作上還是生活中。你不能因為自己喜歡,或者感興趣,就貿然打破這其中的屏障。」
「聊天也不行?」
「聊天也不行。」
許衡不服氣:「我看你平時跟他們講話講得很好。」
「那確實,可都是我主動,你看過有誰敢直接找上級拉關係的嗎?」
她噙住唇,似是認真搜索記憶,最終卻無功而返。
王航繼續道:「等級和制度都是非常空泛的東西,如果不能落實在具體的日常點滴中,就沒人把它當回事。」
許衡想起自己最開始與小高聊家常,對彼此有所瞭解,在暈船過程中又受到頗多照顧,確實從未想過要將兩人的地位區別開來。
但如果小高只是普通的餐廳服務員,她肯定不會為之冒險偽造簽名。
大概明白王航的意思,她還是皺著眉頭開口:「我是跟船熟悉業務的,和水手們定位在一個級別會不會更合適些?」
王航觀察她表情,確定許衡不是在開玩笑,反問:「你真想住到水手艙去?」
她連忙直擺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現在住的挺好,哪兒都不想去。」
「陳勝吳廣可沒那麼好當。」他說,「我剛上船的時候,也非常不理解這種現象,慢慢的就適應了。」
想像威風凌凌的王船長當實習生的日子,被人呼來喝去應該也是常態,只是不曉得當初的他是否也能保持一副冰山臉,抑或也曾經是個愣頭青。
許衡笑起來,在蔚藍海水泛射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燦爛。
她或許不是那種特別漂亮的女孩,卻有張動人明媚的笑臉:唇角的微妙弧度,眉目裡淡淡的光亮,以及眼角泛起的細微紋路,都傳遞出了一份真誠的愉悅。
王航的視線也為之吸引,從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移回來。
「好吧,」她說,「我願意成為『保王黨』。」
海風在吹,將這份承諾送到耳畔。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湛藍海水的倒影,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許衡眨了眨眼睛,將髮絲從臉頰上捋掉,試探地問:「你不會真把我丟到水手艙去吧?水手長已經放話了,要讓他知道是誰卸了他的胳膊,非把那人扔海裡去不可。假如我一個沒忍住,把你給賣了,千萬別說什麼不仗義……」
王航猛地轉過頭,再次看向大海,反覆做著深呼吸,不做言語。
她用手肘拱了拱他,試圖喚回對方的注意力,卻見那人猛然一個箭步撤得老遠,滿臉驚魂未定的表情。
見了鬼了。
「等等,」許衡怕人下一秒就消失不見,連忙出聲阻攔,「水手長算是可以接觸的對象嗎?」
和幹部船員一樣,普通船員也分為甲板部和輪機部。前者由水手長帶領,專司甲板上的船藝工作,是大副的左膀右臂。輪機部則有機工長帶領,下設銅匠和機工,銅匠負責銲接,機工負責加油,各司其職、各謀其政。
船長想要輕鬆,離不開好大副;大副想要輕鬆,則離不開一個好的水手長。
作為承上啟下的關鍵環節,若想要深入瞭解相關業務,許衡以為自己還是繞不開普通船員。
「為什麼要接觸水手長?」王航乾澀發聲。
許衡將自己的想法悉數告知。
「有什麼問題就問張建新吧。」他有些心不在焉,「老張從甲板一路做上來的,各種經驗都很豐富。」
在船員職業中,一開始的位置往往決定了最終的高度。
普通船員做到頭,區別僅在於當水手長還是機工長;幹部船員則從實習生開始,一路三副、二副、大副,或者三管輪、二管輪、大管輪,最終分別成為船長或老軌。
國內的幹部船員通常要求有大學學歷,也就是說,別人成年後已經在船上幹了四年,你可能才從學校畢業,還要當一年的實習生才能轉正。可這之後的職業發展,與最初上船賺錢的人相比,則可謂天淵地別。
很少有人能夠從普通船員晉陞為幹部船員,甚至大副。所以許衡才會奇怪地問:「張大副?他還當過水手?」
王航點點頭:「他當年在海軍服役,轉業後加入大洋集團。因為學歷不夠,從水手一路做到水手長。這種情況,其實可以一直做下去,再不然向公司申請上岸也行。但是老張喜歡大海、喜歡船,所以才又考了成人教育的學歷,一步步當實習駕駛員、三副、二副。」
許衡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張建新面相老成:因為他確實有那麼老。
「老張是軍轉,作風問題無小事,你問問業務上的事情可以,別再套近乎了。」
這番話說得沒頭沒腦,聽起來又有點弦外之音,許衡覺得味道怪怪的:「你什麼意思?」
王航皺眉看她,似是欲言又止,閃耀透亮的眸光裡難得儘是糾結。
許衡愈發覺得不對勁:「倒是說話啊!」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他撇著嘴,再次將視線調轉。
勞資真是日了狗了。
昨晚還舉杯一笑泯恩仇,今天聽他教誨也沒有頂嘴,接下來就敢拐彎抹角地指責她作風有問題——這和最開始嫌棄女人上船的沙文豬有什麼區別?!
「你知不知道老張今年多大?」許衡假笑著牽起嘴角。
「47。」
「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多大?」
王航在記憶裡搜索了一下,按照證件上登記的出生年月日推算:「28。」
「你知不知道他的年紀足夠當我爸爸了?!作風問題……我看你才是腦子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