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向南

高雄是台灣最大的貿易港口,擁有近30個深水碼頭和2個淺水碼頭,進出口吞吐量佔台灣對外貿易的三分之二。

上世紀90年代末,這裡曾躋身世界第三大集裝箱港口,僅次於香港和新加坡。

隨著大陸經濟的迅猛發展,各大港口也隨之繁忙。如今,世界前十大港口中,大陸的港口就佔了一半。

在此背景下,高雄港已然不復當初的榮耀,漸漸沒落的同時,也將經營重點轉向觀光和物流。「長舟號」此次靠泊,只是為了卸空集裝箱,方便縮短之後航程中的裝載時間。

因為停靠時間短,許衡沒有專門辦理入台通行證,只能留在船上遙望這座城市的天際線。

事實上,儘管兩岸關係時有緩和,台灣方面對於大陸人員的簽證管理依然十分嚴格——只有在這個港口,船員們不能憑藉自己的船員護照登陸入境。

船代公司的職員過來時,順路買了些消耗品補充給養。除此之外,這裡的港口官員不似韓國人的彪悍,即便語速很快,因為用了很多語氣詞的緣故,也顯得沒那麼凶。

手機鈴聲在整點響起,似是算準了「長舟號」的靠泊時間。

許衡按下接聽鍵。

終於處在同一時區,兩人之間卻比隔了千山萬水還要遙遠,趙秉承聲音沙啞地「喂」了一聲。

許衡情緒平靜:「趙老師。」

王航看到她在甲板上打電話,來回踱著步子,像是很不耐煩。他從駕駛室的牆上取下望遠鏡,調低倍數後,朝向那移動的人影。

女孩眉頭皺得死緊,似乎在與人爭辯什麼,語速極快。

王航看不懂唇語,即便看得懂,也跟不上這麼快的速度,索性放棄。

「我不可能不管。」許衡近乎咆哮。

「那個日本警察知道是什麼情況,所裡只需要蓋章確認就可以了,沒有必要上綱上線。」她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好,慢慢放緩語氣,「真查出來簽字是假的,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趙秉承嘆了口氣,像是教訓不懂事的孩子:「小衡,《領事認證辦法》3月份就要生效,所有簽字蓋章的個人和機構在外事活動中都要負責的。你這次跨境辦理保釋手續,即便只是臨時動作,依然需要所裡授權,我得對其他合夥人有所交代。」

許衡覺得太陽穴在一跳一跳的疼。

華海所雖然家大業大,但本質上還是由幾個合夥人說話。趙秉承資歷最淺,即便案源多、路子野,在大部分時候還是要受制於人。

她給趙秉承當助手這麼多年,深知對方的尷尬處境——但凡遇到個人利益與集體意志有衝突,幾乎都需要他作出妥協。

「大洋集團不是你的客戶嗎?我這樣做也算是分內職責吧?」她換了隻手拿電話。

「他們是跟律所簽的顧問協議,我們的每一次服務都必須事前談判、事後計費。你擅作主張,又是涉刑案件,所裡恐怕不是那麼容易通融。」

「實在不行的話,要按什麼標準收費、提成,都算我個人的吧。」許衡的手肘撐在欄杆上,微微彎下了腰,「麻煩大洋集團跟我們倒簽協議,把所有手續補全。律師資格證的認證手續就晚點再辦,反正我這幾個月也不能執業。」

掛上電話,回頭忽見王航面色微涼,正無聲無息的站在她身後。

許衡被看得心裡發毛,也不知道對方究竟聽到了多少,只好乾巴巴地笑道:「忙完了?」

王航的語氣很硬:「你們要跟集團簽什麼協議?」

許衡連忙擺擺手,裝出不以為意的樣子:「沒什麼,法律顧問的常規業務罷了,說了你也不懂。」

「說說看。」

她估計是自己最後半句話欠考慮,讓心高氣傲的船長大人不爽了,只好伏低做小:「我老師是大洋集團的法律顧問,要辦點手續,需要你們配合。具體內容我也不知道,真的。」

王航挑了挑眉:「那個姓趙的律師?」

許衡點頭如搗蒜。

「我們集團不止有一個法律顧問吧。」

許衡語帶吹捧:「確實。大洋集團多大的企業啊,自己就有法務部和專職律師,怎麼可能只配一個法律顧問?我還有同學在你們那兒上班呢。」

「哦。」王航點頭,視線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集團蓋章都需要走合規程序,你說的是什麼協議,居然想倒簽就能倒簽?」

航運業的利潤巨大,風險也是常人無法想像的。價值千萬美金的巨輪,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傾覆沉沒,即便是小小的貨損,也要扯上貨方、船方、代理方等諸多利益相關人和保險公司。

對於這樣的大企業來說,嚴格管控簽字程序無可厚非,任何違規操作都需要有人背書。

許衡剛才的提議只是用來堵趙秉承的嘴,如果執業資格認證失敗,再扯上偽造證據什麼的,她真有可能吃不完兜著走。

想到這裡,許衡愈發覺得頭疼,也沒有心思與王航繼續應對下去。好在駕駛室裡正好有事,派人叫走了船長。

他臨走前,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讓許衡忍不住打哆嗦。

從台灣駛往新加坡的路上,會經過東沙群島。

晚飯時,餐廳裡很熱鬧,船員們都在興致勃勃地商量手電、網兜一類的事情,聽得許衡懵頭懵腦。

宋巍見她一臉疑惑,好心地解釋道:「台灣人喜歡玩鴿子。信鴿比賽通常得用船把鳥兒帶著,從高雄出發,到東沙群島再放掉,讓它們自己飛回來。具體怎麼回事也沒人清楚,反正船一到東沙附近,晚上就經常能抓到鴿子,很好玩。」

許衡眨眨眼睛:「抓到之後呢?」

「吃了啊。」惇厚的二副一臉理直氣壯。

許衡剛喝了口湯,聽到這裡差點噴出來:「吃了?」

宋巍莫名地看著她,意思是「不然呢?」

在海上待久了,缺乏娛樂活動,也不能與外界的聯繫,任何小事都能成為全船人的節日。

看著一幫大老爺們舉著手電朝天空照,時不時還真有一兩隻鳥兒落到甲板上,而後一大群人會興奮地蜂擁而上,放血拔毛——場面著實壯觀,以至於許衡覺得自己的三觀都被顛覆了。

如果是在岸上,她肯定會說這是侵犯私產的行為,鴿子也並非野味,怎麼能被這樣撲殺食用,或者僅僅只是為了娛樂?

可如今是在海上,船員們有自己的消遣方式、習慣傳統。她作為一個外來人員,又有什麼資格說長道短呢?

總之,這一晚上的「長舟號」,群情激奮、殺生無數,簡直淪為了「鴿子地獄」。

接下來的航程中,許衡並非因為道德潔癖而不吃鴿子肉,而純粹是因為吃噁心了。

南大洋的主權雖然各個國家都在爭,但實質性的衝突還是集中在個別島礁上,商船航線並未受到太大影響。

接下來兩三天的航程裡,許衡經常往駕駛室跑,卻單見張建新和宋巍,還有年輕的三副輪流值班,很少碰到王航。

不知道為什麼,她也覺得稍稍鬆了口氣。

在一望無際的洋面上,天氣晴好、無風無浪,駕駛室裡從早到晚都只有一兩個人值班。許衡的出現增添了不少熱鬧,大家聊起天來也多了些話題。

高頻上偶爾會出現其他船隻的呼號:「中國船,中國船」。

值班的人此時便會接到另一個頻道,和對方聊上兩句。

有時候是漁船,有時候集裝箱船或者散貨船,駕駛室裡卻都和「長舟號」一樣,是如出一轍的寂寞。

還有幾次,頻道上出現的不是中文,而是口音各異的英語。

但只要是在附近的船舶,都會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聊。

或許因為,船員的寂寞只有船員能懂。

張建新喜歡問對方是哪裡人,有幾個孩子;宋巍喜歡問對方有沒有女朋友,長得漂不漂亮。當然,所有人都不會忘記問彼此收入如何。

08年金融危機之後,航運業大蕭條,船員收入今非昔比。但相對於岸上的大多數人來說,這還是一個非常有「錢途」的行業。

但是,從另一方面講,船員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漂在海上。休假時收入全無,在船上出生入死的薪水攤到每一天,其實並沒有那麼驚人。更何況,他們在船上是24小時待崗,小時工資更比不上一般白領的加班所得。

每一個光鮮亮麗的表象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甘苦辛酸,這一點再次在許衡眼中得到證明。

船到麥克島的時候,意味著離新加坡不遠了,據說這裡也是經常鬧海盜的地方。

「長舟號」上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