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眾人款待自己的態度來看,許衡並沒有感覺到太多尷尬。
廚娘將席面擺好,黃家父母招呼大家圍坐。她的位子在大嫂身旁,除了偶爾應承兩句,基本上不用主動開口。
滿桌的娘惹菜味道十分香濃,充滿了熱帶特色,是南洋最特別、最精緻的菜式之一。
舊時的娘惹,多屬於富貴人家的大家閨秀。她們把廚房當成消磨時間的最好地方,用餐點增進與家人的情感交流。
一頓飯表面上吃的是菜,心底洋溢著的卻是家的溫馨和親情。
王航的叔叔嬸嬸顯然興致很高,還嚷嚷著要喝酒,最終卻被晚輩們攔下。
他是整場筵席的核心,在沒有美酒助興的前提下,依然憑藉風趣的談吐、恭順的姿態、得體的禮儀將氣氛營造得熱絡卻不失親密。
作為當天唯一的外人,許衡儘量自然地參與其中,該說就說,該笑就笑,並不比平日裡應酬客戶更難。
交談內容涉及王航父親的身體、黃家的航運生意,以及小姑夫婦的海洋學科研成果。許衡曾經代理過的不動產置業案件也被擺上桌面,作為一個有交集的話題供大家討論。
這樣親切而自然的談話雖然不涉及*,但看得出來,他們都對她的身份很好奇。
許衡不喜歡玩神秘,但也摸不透王航請她來吃這頓飯的動機,更沒辦法確定自己和他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看著黃家大嫂和小姑揣測打量的眼神,許衡真心想說:我母雞啊。
吃完飯,王航不顧眾人的挽留,堅持說船廠那邊需要照料,帶著許衡離開了黃家。
三個孩子裡,黃樂果然最懂事。臨到門口還拖著她的手說:「auntie,下次一定再來玩,好不好?」
許衡笑得十分勉強,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背上突然感受到一股推力,便聽見王航用哄小孩的口氣說:「好啦好啦,再不走船就要開跑了。」
那雙大掌的觸碰在肩胛,卻讓許衡的心臟再次不由自主地狂跳。
其實她也很想知道,自己下次還有沒有機會見到這樣和諧美滿的一家人。
謝絕了大哥開車送他們去港口的提議,王航帶著許衡繞小路離開了那片住宅區。回頭望向山坡上鬱鬱蔥蔥的綠色,竟恍惚覺得剛才的一切都是幻境。
他還是開大步走在前面,任由許衡跟得跌跌撞撞。
來到下一個路口時,女孩終於忍不住站定喝道:「你等等!」
王航聞聲回頭,停下了腳步。
她拍著胸口,儘量平復氣息:「什麼意思?」
男人漫不經心地轉過身,背光而立。
許衡雙手撐在膝蓋上,勉強抬頭看他。
輪廓分明的臉龐陷在陰影裡,看不清眉目卻透得出光亮,像從天而降的星星。
她漸漸站直身子,勇敢迎向那道視線,鼓起破罐子破摔的勇氣:「你,到底什麼意思?」
他臉上掛著習慣性的淺笑:「什麼『什麼意思』?」
許衡緊抿嘴唇。
這裡離港口區不遠,有海風輕拂過耳畔,帶來海鷗的啼鳴和樹木的窸窸窣窣。
聽不清、看不明,她滿心滿眼只有那人無法言說的表情。
深吸一口氣,許衡下定決心:「你喜歡我嗎?」
等待答案的間隙裡,時間被拉成難以想像的無盡直線,令人不禁懷疑上帝是否按下了暫停鍵。
冒失的問話未經大腦便脫口而出,如今想收也收不回來。體內的血液開始倒湧,臉上燙得幾乎快要燒起來。她攥緊拳頭,感覺猶如泰山壓頂:「有話直說,我不是玩不起。」
王航將手抄進褲兜裡,似乎並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白嚇到:「『玩』?」。
許衡咬著牙,四肢因緊張而輕顫。
男人終於笑開了,聲音清朗、略帶共鳴。末了,像是想起什麼,轉念問道:「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要跟船?」
許衡記得他在艙室裡曾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那時的回答並無任何變化:「……學習業務知識,熟悉航運操作。」
王航輕哼一聲,明顯不太接受這個答案。
許衡下船時沒來得及換裝,還穿著單色t恤和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拖鞋。儘管衣著簡單得近乎失禮,但在剛才和黃家人的互動中,她始終不卑不亢。與盛裝出席的大嫂、小姑相比,也沒有落半分下乘。
然而,如今面對他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神,卻打從心底裡發寒。
他看出了她的膽怯,沒有強行逼供,而是背過身,一邊繼續大步向前走,一邊朗聲說:「華海律師事務所海商法律師,趙秉承是你師父,對不對?」
許衡只好繼續之前的追逐,胸口湧動著難以名狀的苦澀,依然硬著頭皮回答:「是。」
王航的步伐很輕快,與許衡的拖拖拉拉形成鮮明對比:「你們所去年就申請了律師隨船,名單報過來卻一延再延。偏偏要等到『長舟號』回港、偏偏要等到我當班,才派你這個女的上船……為什麼?」
許衡整個人如遭電擊,未曾料想對方已在不知不覺中摸清了所有情況,眼前迅速地朦朧一片:「我家裡有事。」
「什麼事?」
許衡咬著唇,舌尖嘗到腥鏽的鹹味,站在原地不再邁步。
男人終於停下來,回頭看她。
拚命睜著眼睛,拒絕讓淚水落下,許衡將視線投向路邊的草叢,耗盡全身力氣呼吸、吐納,調整情緒。
「以為我沒見過女人?」王航走過來,語氣中帶有調笑的意味,用修長的手指抬起女孩秀氣的下巴。
許衡猛地擺頭掙脫。
他再次勾起唇角:「趙主任也太瞧不起人了一點。」
任由淚水留下臉龐,許衡強迫自己迎向對方的視線,無聲地表示抗議。
她的眼底燃燒著火焰,卻讓人生出將之徹底摧毀的慾念。
王航眯著眼,聲音很輕:「這樣就惱羞成怒了?剛才還說你玩得起。」
他再抬手,用溫熱的指腹慢慢拭去那臉蛋上的淚滴,細細地逡巡、一點點地佔領。直接揉進了許衡的內心深處,將原本已經支離破碎的情緒捏碎,再次散落進看不見的風中。
她用牙抵住口腔裡最軟的那塊肉,任由血流淌在齒縫間,用炙熱的疼痛警醒自己。
「你師父倒貼著去娶常健家的瘋婆子,在航運界是個眾所周知的笑話。只有那種快退休、急著把權力變現的老傢伙才不懷疑其中的用心。」
王航頓了頓,似在掂量接下來這番話的份量。最終還是皺著眉頭說:「你和你老師的那點事兒,稍微找個知情人打聽打聽就知道了……告訴我,憑什麼以為我也會上當?」
「住嘴。」許衡恨恨地出聲,齒間有猩紅血跡。
王航挑挑眉,意有所指道:「這麼容易就生氣了?怎麼『維護核心客戶』,嗯?」
不待他的指尖再次發力,許衡猛然掙脫掌控——那雙曾經讓她迷戀、眷顧、誤解的大手——側過頭沖路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無所謂會不會被人看到,更不怕所謂的鞭刑:「你沒你想像的那麼重要。」
王航明顯不以為意:「嘖嘖,欲擒故縱。」
許衡抹了把臉,清清喉嚨,昂首挺胸地說:「不是欲擒故縱,但我必須說聲『對不起』。王船,我不該會錯意。」
星辰似的眼眸微闔,似在分辨她這番話背後的真實含義。
向後退著步子,逐漸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許衡終於能夠再次呼吸:「你瞧,我自以為咱們比較談得來,上次演習的時候,你也牽了我的手……雖然是我主動伸出來的。」
她不自覺地甩動著手腕,努力將那刻骨銘心的感覺甩掉:「剛剛又帶著我和這麼一大家子人吃飯,正常人恐怕都會有些不自量力的想法。」
聳聳肩,許衡繼續道:「我那些話確實不該講。」
王航試圖伸手攬住她,卻被女孩輕巧躲過。
抱臂擋在胸前,她的視線早已模糊一片:「麻煩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什麼都沒聽到。我這輩子也絕不會再提。」
見對方不搭腔,許衡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用阿q精神自我安慰:好歹是在私下場合,沒有被更多人目睹這幅狼狽模樣。
「剛才好像看到有地鐵站,嗯,就在之前路過的地方。」她胡亂地岔開話題,打破了壓在頭頂的沉默,「待會兒咱們就分別行動吧,反正我記得港口區怎麼走,一定會趕在開船前回去。」
說完,沒等王航作出反應,許衡便急匆匆地跑開了。
只留下空氣裡淡淡的海鹽味道,以及眼淚混雜著咸腥血鏽的氣息。